孤女瘫躺在床上,看着陆子礼头上越来越泛滥的白发,想着他第二日一定会再用碳粉将其掩饰成一头黑发吧。

    她嘴边忽地挂起怪异的笑容,可因为太过颓虚,这抹惨笑苍白得瘆人。

    她在笑陆子礼真是凄惨,也笑他可能一辈子都想不通,她是如何在白日偷溜出这狭小到仅能摆下一张床,和一地仿照着某种诡异阵法摆出的火烛的地室的。

    这一个多月来,她献祭了自己的鲜血,还有绝大多数的自由。

    陆子礼似乎很害怕自己的女儿某一日醒来,会发现他为她犯下的这么多禁忌之事。所以起初,除非子时做法时,他都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抱离地室,而因失血晕倒的孤女则安置在此地软床安睡。

    但后来,陆子礼为秘术献祭身体后,每当子时换血之术完成后,他连牵动自己身体离开的力气都块消失殆尽了,更不谈有能将自己十岁的女儿抱走的本事了。他虽然一直坚信着秘术和信仰可以让女儿的不治之症消失,但他心里也清楚,女儿形容虽恢复了很多,但若要醒来还需要太多时间的等待和付出。

    所以,陆子礼便不强求于子时换血结束后,就把女儿立马抱走了。往往天明时,他才会褪去一身黑袍,染好一头已经斑白的发,形容勉强有些气色后,才会来到地室将女儿抱出。

    可让孤女一直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室内,实在太过泯灭人性,也影响了她的心性发育,不利于身体恢复,耽误了每晚子时的换血便不好了。

    但他也绝不会随意让孤女行走在外,他不仅忧虑女儿醒来后发现她的存在,也是担心孤女发现他的谎言后决心造反溜走,再将他们之间的秘密泄露——此乃违逆天仙秘术之举。

    所以每隔七日,他都会解开白日砖门的锁,让孤女出来透气一日,同他一起在屋檐下正常吃喝,正常相处,一到夜晚,孤女则要随他回到地室内。陆子礼和她就这样循环往复地生活了一个多月。

    而昨日,并非陆子礼为她安排的七日之期,陆子礼自然将锁住地室的密钥藏得严实,女儿亦被抱出地室,唯她一人在地室,怎么可能还会出来?

    所以,他什么事情都怀疑过,唯独不肯信她是昨日自己溜出来,知晓了有人在外,才故意在子时哭喊出声的。

    可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孤女逃出了封闭的地室,帮她偷来陆子礼藏起来的钥匙的人,便是在陆子礼眼中,还需许久才会醒来的宝贝女儿,陆长岁。陆子礼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宝贝女儿其实早已醒过了。但是,孤女永远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

    思及此处,孤女侧躺在床上的脑袋艰难地动了动,直到可以完完全全看清床上闭着眸子的陆长岁时,她才不动了。

    陆长岁微微皱起来的眉尖已经平缓回去了,她那么安静地抚着软被,侧耳而眠。她总是这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孤女哑声唤了陆长岁一句:“喂,你还是第一次这么早就有反应,是要醒了吗?”

    孤女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满脸破碎地流着清泪,她神神叨叨地对着床上的丫头念着:“我后悔了……我早该把你想知道的秘密告诉你的。陆长岁,今日你若还能醒来,我必将你阿爹的秘密通通告诉你,再也不瞒你了,怎么样?”

    “我不该这么自私的……都怪我一味的想着自己快活,轻信了陆子礼的浑话。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去找妹妹。长岁……你帮帮我,好不好?”

    陆长岁紧紧阖眸,一丝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听到孤女殷切而带着哭腔的恳求。孤女听不到回应,兀自哭得厉害,声音发不出多大,呜咽呜咽地洇湿大片软被。

    ……

    翌日。

    已是小暑之时,不过卯时,天光便已大亮。光亮自东天而起,要绕过几只山头才能光临同在各色山脚下的禺山镇,镇子鸡鸣瞬起,几户需得早起的类似于王二郎蒸饼铺子这样的店行当,也跟着敞开了门窗,准备做活。

    阳光透过层层竹林围成的天然绿荫,还需一些时候,它们甫一射进茅房,触碰到关阇彦的眼皮,他便睁开了眸子。

    晨光迷散在他的眸中,眼底深幽的浓墨被照得发浅,还未干透的湿发散在胸前,在光下泛着狼狈的油光。他静静呼吸一口,结果溷中浊气险些将他的天灵盖一起顶走,果然这种的地方,适应个整整一晚也没辙。

    外面早已不落雨了,天光也刚亮,果真是老天眷顾此女。他拍拍身上衣尘,仔细查看起魏郁春的模样,她的一对脸颊红扑扑得厉害,上下两唇噗噗叭叭地不懂想嘟囔什么。

    关阇彦想起上次她寻妹妹时得热病,躺在屋中就说了不少胡话,他好奇这次她还要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来,结果不管凑得多近,连她拨动唇舌的碰撞声都闻不见一点。真是没劲儿。

    他虽抱怨,动作却一点都不肯懈怠,将同样一头油腻腻散发的魏郁春抄腰抱起,飞速穿出竹林,直直朝陆子礼的茅草院走去。

    他刚走到木门前,就撞见了来陆子礼家送菜事的货郎。

    “陆大夫,您要的东西小的给您送到了!”

    货郎将背上一箩筐的菜肉都放到了木门青阶上,一嗓子喊出去,对上横抱着一位病怏怏的娘子的关阇彦,二人四目相对,货郎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就觉得这人模样奇奇怪怪,怪吓唬人的。然后趁关阇彦移目的时候,赶忙溜得远远儿的去了。

    关阇彦垂着的眼,紧紧盯着那一箩筐物事,有所思虑。

    近来气候越发热起来,东西不似秋冬那般存得住,镇人都说陆子礼因丧妻之痛自囚于院子中,绝不出户。陆子礼再看起来不似活人,也不至于不靠荤素维系生机,他先前还奇怪此人足不出户,哪里来的生活补给。这不,今日才得见,他原来是靠货郎每日将所需之物送到家中。

    他目测箩筐之中摆了不少生食,里头有当季的时令菜蔬,还有特意拿油纸包裹起来的生肉等物。真是不对劲,陆家不过就陆子礼和他那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即便这些东西还能靠在阴凉之地多存放一些时间,那也绝对不可能超过两日。

    这陆子礼家的两个人,两天就能将这些东西全部吃完么?

    他拧眉想起昨日在杂草间眇到的扎着一对羊角辫子的小丫头,块头并不大,看着虽然面庞饱满,却只是婴儿肥,身子也是刚刚好的,不胖也不瘦。难不成,陆子礼那只瘦死鬼吃得最多?

    好了,就算他们饭量比较大,也不至于如此奢侈吧?

    关阇彦怀中还抱着个人,不方便蹲下察看娄中之物,但可以肯定的是,包裹在油纸里生荤样的东西块头不小。

    乡野中人,一月余能吃上一口荤腥已是不得了,禺山镇再富裕,就连富人也经不起一两天就吞下这么一大块荤肉。

    他也想过其他的可能性。即便再凑巧,他碰上了陆子礼贫穷日子里好不容易阔手的日子,却也不至于一下子跟只饿死鬼般买下这么多……他又想起陆子礼看人下菜、漫天要价的作风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陆子礼嗜钱如命,难道仅仅是想买下好的吃食么?那说明他不像是愿意拘泥于穷酸生活之人,可他性子迂腐钻刻,是关阇彦跟魏郁春有目共睹的事情,这就难以说通了。还有,他也实在难相信分明有好吃食生养身体的陆子礼,怎的还是这副魂儿半吊着的死人样?

    关阇彦其实本想问问货郎陆家的情况,结果未几,那货郎活像是见鬼一样,跑得贼快,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

    他自己现在手头还有事要忙,追都追不上,只好作罢。他借了货郎的风,没等自己敲门说话,陆子礼就出了陆氏草堂。

    他一对不大友好的木鱼眼瞪得人浑身发怵,形容萧索,比昨日更甚之,关阇彦还在他身上捕捉了些许淡淡的敌意。

    他心中淡淡发问——“莫非他昨日知道我夜闯了院子?”

    看来他并没有犯陆子礼的戒,陆子礼再不高兴,也没对关阇彦说赶就赶。

    “什么事?”他问。

    关阇彦记着魏郁春对他的斥责之言,这会见着陆子礼也有了有求于人的态度。他垂眼看着怀里还砸吧着嘴做昏梦的魏郁春,说道:“昨日淋了大半天雨,着了凉,想请先生您看看。”

    陆子礼微微瞥了眼魏郁春,弯腰抱过箩筐背上身,冷了一句:“进来吧,记得把门带好。”

    关阇彦抱着魏郁春,听从陆子礼的要求,步入东侧南北朝向的屋子,随意挑了只有铺过凉竹席窄榻的屋子进去。昏迷的魏郁春被安置在榻上。

    屋内久久无言,陆子礼给魏郁春把好脉后,就带着背上一箩筐的物事去了庖厨。关阇彦一个人坐在榻边的杌子上闲等,他眼神并不安分,随意打量了打量长屋四周,好似在想昨日走过的地方和此处哪里比较契合。

    他目光锁定到了屋子窗后更深处的一排屋子上。

    陆家院子算大了,除去横亘在最主心骨地方的“陆氏草堂”外,最东侧依次排列着两只南北方向而落的长屋。

    关阇彦所在的地方,恰好是前面靠内边的这条屋子里的,其中一间憩室,憩室背部,也就是西侧开着的两大扇窗户,帘子也都被收到了两边。

    今日阳光甚好,自二扇窗户倾斜下来,照得人眼睛发酸。

    这也让他感到突兀,因为印象中,和阳气搭不上什么边儿的陆子礼,理应和昨日一样,守着陆氏草堂闭合紧紧的窗子不动如山。怎的因为今日晴好,他便大剌剌地将屋子暴露到盛光下了么?不像他的作风啊。

    思及此处,他还特意伸了脑袋探出去看看陆氏草堂内的陈设,里头还是一如既往地阴暗,香炉里的白烟飘得溢出堂子。

    透过两只大窗,他躲着碍目的晨光直视过去,发现靠外侧也就是最东边的那条屋子,窗子也刚巧都开着,屋子里头安置着一张宽大的暖色软榻,榻上睡着只小女孩。关阇彦站起身子去看,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此女和昨日所见的羊角辫女孩儿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突地脑中一白,末了多出一句判断,那被榻上的丫头和昨日的见到的并非一人。

    陆子礼回来的时候,手里还端了一只刚用水冲洗干净的陶锅,乍一眼看去,不就是昨日他给关阇彦熬药时用的那口么?

    陆子礼开了口:“还请公子随我移步去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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