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而立的关阇彦,眼神还牢牢盯在窗外东屋里沉在睡梦中不醒的女娃娃身上,一时没有注意陆子礼回来的脚步。听到陆子礼的声音时,关阇彦还紧张地扭回了脑袋,本以为在他眼里被撞见了秘密的陆子礼会又发疯病,将他和魏郁春赶出去。

    但眼下他和魏郁春都急需陆子礼的帮助,这个节骨眼出了问题,他险些以为天要崩塌,心里也责怪起自己反应迟钝,没早点听到脚步声止住探索心。但再怎么责怪又有什么用?

    他明白如今身体每况愈下,那湿邪显然要入骨,侵染他的耳目,从小跟着阿爹练起来的本事怕是要丢了。

    所以,这般想下来,比起迁怒自己,他更担心的是拿不到陆子礼的药汤。

    他脑子飞速转动着,急于寻觅什么话术来遮遮掩掩,可还未开口,那陆子礼阴云密布的脸色居然开朗了不少,语气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那便是我家囡女,昨晚魇着了,哭闹得厉害不肯睡觉,好不容易踏实下来,这会儿还在熟睡呢。”

    关阇彦的脖子有些僵硬,来不及思索什么,只是尴尬附声:“小孩儿夜闹也是常事。”

    谈及女儿的时候,陆子礼的神色从未有这般明媚过,被晨光洗净的眼神投向窗外东屋安睡的女儿时,嘴角竟破天荒地扬了一只浅笑。

    他复看回关阇彦的时候,澄澈的眼神和笑意都不见了,但让人不太舒坦的敌意也消失了不少。他好似刚了结完一桩心头大事,卸下了担子。

    陆子礼其实根本不知道昨晚他闯入院子的事情吧?那他为什么还要和他说这些话?要知道,除了问诊之事,他从未听过陆子礼说这么多旁的内容。或许是关乎女儿,他才会没刹住嘴巴多和外人说了话吗?

    说起来有理,可到底是哪里还显得怪异?

    是了,对岸东屋里还在安睡的陆子礼之女,并非昨日他瞥见的偷偷看他和魏郁春的女孩儿。他自己身高很够,站起来离窗侧远些,看得那么久,都没发现二者有哪处五官类似——二者也就面色一般圆润桃红,其他论起眼鼻口耳,乃至虚无缥缈的气质,都无相似之处。

    两个年纪一般大小的姑娘能有多大的区别?但偏偏就让关阇彦遇到了这样的两个。

    许是有生活环境、天生性子、后天习惯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两只丫头的不同之处难以说得清楚,但就是有只壁一样的隔阂挡在二人之间,即便说不清,也能一下子叫人分得出两个丫头原来并非一人!

    关阇彦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什么。

    所以,他不相信陆子礼不通其中玄妙。自从他女儿生辰后,一个多月来,他都足不出户,门关得死紧,他和魏郁春昨日也见识过要入他家门得多难,更何况昨日还是最容易触犯此人下雨禁忌的一天。随随便便解释说,那只羊角辫子的小丫头是偷偷溜进来的,谁会信?

    即便小丫头手脚灵动圆滑,溜进来了,关阇彦也不信,陆子礼这样恨不得后脑勺也长眼睛的谨慎性子的人,会发现不了。

    陆子礼不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家中不止他父女二人这件事实吗?他为什么对此闭口不谈?反而在他亲眼看到他口中女儿的样貌后,特意解释昨晚哭闹之事?而且面对关阇彦时,更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样,一点心慌之意都没有。

    关阇彦已经搞不清到底是羊角辫子的丫头是他的女儿,还是对面屋子中昏睡不醒的丫头是他的女儿了。

    古溪村换脸之事还历历在目,他不禁将眼前之景与之联想——难道还与换脸有关?只是陆子礼自己都不知道么?

    他被唬得晕头转向,眼看陆子礼端着陶土壶的身影离开,他也迷迷糊糊地跟上了。

    下一刻醒神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陆子礼站在了云雾缭绕的草堂之中,药草被储放在被分地条条框框的柜屉里,此柜的高度,眼看就跟屋顶平齐,好似也是一样支柱,撑着屋子直立。

    二人拐过弯子,来到堂内诊台,空间一如既往地狭窄逼仄,桌案对岸一只蒲团一只杌子,陆子礼和关阇彦各自坐在自己该坐的地方。陆子礼熟练地将炉子烧热,煎热了陶土锅,昨日关阇彦未来得及带走的药材,都被陆子礼拿一只只布巾分下来包裹好了,不多不少五味药材。五只布包叠放在一起,最上头压着一包祛湿的碳粉,模样细致,不像是临时备好的事物。

    距离货郎喊声到陆子礼开门不过几步路的时间,陆子礼怎么会这么快把这些东西整理齐全?除非,这些都是他提前准备好的。

    陆子礼是猜到了他和魏郁春还要再来。难道这陆大夫真像魏郁春说的那样,本心并非是要贪图他们的财?

    关阇彦与其对坐,此时还在愣神,他的眼神逡巡于陆子礼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上,想找出漏洞来,但线索散乱,他一时半会儿理不清。

    陆子礼从五只布包中各取了两撮药物,投掷到药锅内,一股干燥的火气扑鼻而来。今日放晴,潮气散了大半,没有它们的干扰,今儿锅中溢出来的火气叫关阇彦一嗅,顿时给他开了大半的筋脉,湿重的躯体竟也清朗了起来,唯一不舒服的,便是他在锅前被熏得浑身发汗。

    陆子礼说起话来:“昨日我有要事,不便见客。现将你要的那锅真武汤重熬一锅给公子,还请公子不要再因昨日之事介怀于心。”

    他又起身来,瘦削如枯柴的手指,在诊台后堆着杂七杂八的乱地里搜拨起来,他个子很高,在如此小的窄的空间内难做出什么大动作,只好委屈着脊背,驼背屈膝在杂物里拨动手指。最后,他摸出了一只被塞在最深处,许久不用的旧药锅。

    他意思着要去将药锅洗干净过来,示意关阇彦留步此地,眼神无波,只是用他粘嗒嗒的嗓音说着:“那小娘子中的风寒耽搁得有点久了,我去弄一壶驱寒解热的汤药来给她服下,凝神睡至下午便能见好。”

    听到对方说下午时,关阇彦眉间紧皱了些许。

    他其实也想顺着魏郁春的意思,早些回古溪村,经此一夜,身子早被污浊的茅厕味儿熏得入了味儿,连外衣都丢了。如今浑身又被药烟烘得浑身滚烫,汗水沾着昨日雨水的腥味儿一同在他身上发酵。再不讲究的人都受不了这遭,更不提他了。

    他就想回去好好将身子洗洗。

    至于魏郁春,要不是得了热病,她是比谁都盼着早日归家。毕竟,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她主持着去收拾。

    罢了,下午便下午吧。

    关阇彦也没的办法,撇下这桩烦心事后,他不得不提前和陆子礼问清楚另一桩烦心事:“那您这壶药汤值多少银钱?”

    别到时候又付不起,把自己变作了欠钱不还的老赖,被困在禺山镇走不开就完蛋了。

    谁承想陆子礼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开口便是:“若非因我误事,小娘子也不会中了寒症,这一剂药服下去便能见好,无需多配。这壶药汤索性就当作赔礼好了。”

    说罢,他的身影就隐到了诊台拐角后看不到的地方,出门去了。

    直到此时,关阇彦才好似有些知晓,心中缭绕不断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了——陆子礼今儿作风一改往常,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不计较自己最惦记的钱财,对他的态度更是来了个大转弯。

    究竟是偏见作祟,还是说,对方真不像他最初判断的那样可恶?

    陆子礼将旧药锅洗干净后,又到草堂储满药草的柜中抽拉了几只屉子,放置进锅中,到诊台借着熬真武汤的一部分热火,把这只锅架了上去。

    未几,两锅都已经飘出了药香,炭火煎热锅底时兹拉兹拉的声响是静谧屋子中唯二的声响,另外的是锅内微微沸腾的咕嘟声。药香混杂入鼻腔,连着屋内弥漫的藏有姜气的烟香,竟有催眠之效。关阇彦对陆子礼存疑,所以还死撑着意识,不肯阖眸。

    陆子礼一直垂着的头忽地瞥了他一眼,眸中沉沉的,见关阇彦神智清醒,略有波澜,但极其微小,常人不可察觉。但却未躲得过关阇彦的眼底。

    他心中冷笑不止:“三味儿融合竟有迷神之效,陆子礼不会不清楚这些。所以,也不可能是他临时起意之举。他如此处心积虑、早有准备,分明是早就料到我与冯迎春会过来。”

    “现在放我们进来,还妄图拿这种雕虫小技迷晕我,心底怕是忌惮我得很。即便他为我切过脉,知晓我底蕴尤在,也未见此人昨日就对我有这种强烈的抗拒。到底因为什么,他会对我态度大变,这其中的缘由……”

    伴随着思绪的迸入,关阇彦略有迷离的目光越发清明,他毫不掩饰地撑着下颌,抬首看向对面蒲团之上挺坐的陆子礼。四目相对,陆子礼冷霜一般的眸子又起了一阵波澜,其余并无反应,他还在强装镇定。

    “果真是心虚,他在撒谎。”关阇彦眸中漾起一尾得意的涟漪,但眸外却是倍显凌厉的面色。

    昨夜陆子礼其实醒着,他知道是关阇彦昨日入了院子,听到了孩童的哭闹声,不然那时候哭闹声为何停下得那么凑巧?之后也没有再发出过?当时他就觉得奇怪。

    陆子礼将他带入院中的时候,还故意给他透漏自己女儿的模样,对昨晚之事作出解释,然而解释便是掩饰,换做旁人,关阇彦不好多作怀疑。可想要作出掩饰的,偏偏就是陆子礼这么个古板怪诞之人。

    他是不是不喜阳光不好说,但他这种浑身阴气的古怪人,绝不会大大方方地向外人展示自己,问题是,他展示的还是他最为珍爱的女儿。这里面真是越想越奇怪。

    关阇彦又回想起,陆子礼在与他交流完女儿的事情后,对他的那股敌意就消失了。

    后来谈及药汤,陆子礼作风大变,与其说是他不与他计较,不如说是在尽力讨好他,让他降低对自己的警惕心,再让他尽快转移开注意力。

    陆子礼在窗后松下的那口气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知道昨晚的童音被外人听到了,唯恐秘密暴露,所以急于在第二日用某种办法证明吗?

    那他要证明的是什么?

    证明昨晚哭闹的是他的女儿?证明他女儿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

    不……怎么会那么简单。

    对了,陆子礼不是故意让他看清自己女儿的模样吗?他难道是在证明这个丫头就是他的女儿,不是别人?

    他到底在掩饰什么……等等,难道是掩饰另一个女孩儿的存在?

    关阇彦已经知道了自己昨天发现的丫头,和陆子礼的女儿并不一样。所以,陆子礼是在暗示他不要多想,他家中仅有两个人,没有这第三号人。

    如果陆子礼知道,昨日关阇彦已经见到另外第三号人的模样的话,他会犯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地去证明他的“清白”吗?

    所以……因为陆子礼落下了这一环,他和关阇彦之间的认知出现了明显的信息差。

    二人互相猜忌的时刻,陆子礼心中有鬼,多踏了一步,便成了他的马脚。

    看来,关阇彦昨日可是撞见了一个不得了的意外。但这样的话,也证明了一件事,陆家就是三个人,陆子礼一直在掩饰第三个人的存在,那么两个丫换脸的事就不可能发生了。他居然也松了一口气。

    他虽不明白陆子礼要把他迷晕要做什么,估摸是怕魏郁春没醒前,他这个不安分的性子会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是他一点都不在意陆子礼的担忧,在他眼里,对方的煞有介事实在是多余。他和魏郁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哪有闲工夫去管他那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他又没有欠陆子礼什么债。

    但任由这么可疑危险的人将自己迷晕,关阇彦不会同意,不过也没说不可以装晕。

    陆子礼熬煮真武汤的步骤,他昨日亲眼看过,确保喝下汤药无事后,他就提议帮魏郁春喂药去,然后一下子晕倒,还能从魏郁春那头抢半张塌休息。

    何乐而不为呢?

    毕竟留魏郁春那头一个人也不行,鬼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怪大夫还会不会做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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