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没有变化快,前一夜在床榻间耳鬓厮磨出的回府行程被一大早千里加急送到三皇子府的军情打乱。

    传令官神色焦灼,沈凌云自是无法忽视。就此夫妻二人只能分开行动,三殿下去定夺要事,三皇子妃独自回府。

    ——虽然为了这独自行动的机会,三皇子妃言之凿凿地做了一连串保证,包括绝不乱跑、即使和父亲姨娘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吵一架也会乖乖留在国公府直到他来接自己为止等等等等。

    听到最后光风霁月三殿下都忍不住开始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时管得太严厉了。

    挂着皇家徽章的马车自三皇子府驶出,分别因为放心不下而跟着追随了好几条街的三殿下,可算能够向着国公府方向驶去。

    三皇子妃一个人坐在宽敞的车厢里,一边吃着沈凌云早先备好的糕点,一边荡着腿摇头晃脑地回想着书中有关庶妹和刘世子的细节。

    明艳的秦三小姐以一介庶女身份高嫁侯府成为世子夫人,都说她命好接下来是要去享清福了,却不曾想竟无福消受,短短三年间便香消玉损,死时刚刚满十八岁,连个后都未能留下,当真称得上红颜薄命。

    这个结局并不好。

    岁檀出神地想着:即便她觉得庶妹虚弱、自大又傲慢,这个可能的下场还是让她忍不住焦躁。

    血浓于水的姐妹不该落得如此地步,哪怕她虚荣、自大又傲慢。

    “吁——”

    正胡思乱想着,疾行的马车突然停下,巨大的冲击力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车外传来嘈杂的嚷嚷声,岁檀爬起来,好奇地自窗棱望出去,赫然发现竟已快到国公府门口。

    前方府门正对着的方向停着一辆低调又奢华的黑色马车,应是那辆停得不是位置、而自己这辆又速度太快,不小心冲撞了彼此,两位车夫扯着嗓子大声交涉,喧嚣得很。

    岁檀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走过去也没什么问题,便招呼马夫回来。

    “殿下。”

    被叫回来的马夫还有些不情愿,撇着嘴嘟囔道:

    “这刘家的马车欺人太甚,哪有这么占着车道拒不相让的道理。”

    “刘家?哪个刘家?”

    车夫点点头,示意黑色马车上悬挂的家徽。

    “就是建成侯的那个刘家,他们说他们是送世子夫人回家,世子夫人待不了一会就出来,所以才怎么都不肯让道的。”

    岁檀微怔,随即闪烁的大眼睛“噌”一下亮了。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这难得的回府时刻居然偶遇了同样回家的庶妹。

    秦国公大人一如既往不知跑去哪里忙碌了,岁檀从下人那没打听到父亲的动向,索性也不再在意,提着裙摆兴冲冲地奔向后院。

    上了建成侯府家族谱的岁兰再不是国公府那个父亲姨娘宠爱的庶小姐,即使是亲母女,因着身份地位的悬殊也不能躲进寝房里说体己贴心话,而要一本正经地在厅堂里做郑重接待。

    岁檀匆匆赶到,果不其然,厅堂里二人正说着什么。

    柳姨娘面色红润、探长了脖子极为兴奋,而岁兰则整个身子略略靠后到椅背上,脸上一闪而过地尽是无法言说的抗拒。

    “柳姨娘、岁兰。”

    岁檀先发制人,高声叫道。

    姨娘一愣,解语花瞬间难掩失望,看着兴致冲冲来到的二小姐,尴尬地站起来微微福身行礼。

    岁兰也跟着站起身,模样还是一如既往地眼高于顶,浑身上下皆是对不学无术的嫡二姐的不情愿。

    但不知为什么,岁檀莫名觉得,岁兰看到自己时默默松了口气。

    松口气?

    见到我?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摇摇脑袋,挥退脑中浮起的荒谬想法。

    大婚当天被遇袭耽搁,她都没能和岁兰照上面,细算下来这还是彼此婚后的第一见。

    新晋建成侯世子夫人仍是记忆里的国公府三小姐模样,嫁入高门也并未给她带来什么变化。

    整个人依旧犹如盛开的牡丹花般,甚至因为身份地位的提升,原本那些越了礼制的首饰可以安心享用,珠光宝气的头饰在发髻上叮当作响,晃得人眼花缭乱,身上的绫罗绸缎更是贵气逼人。

    “刘家可好?”岁檀上下打量了几番,忍不住问道。

    岁兰偏过头,就差将瞧不起摆在脸上,但又碍于礼数,只淡淡吐出一句:“一切安好。”

    “可不是嘛。”

    柳姨娘见缝插针道,说话的同时控制不住地掩着嘴偷笑。

    因着唯一女儿的高嫁,最近她可真是挺直了腰板,没少在贵夫人圈里出风头。

    “二小姐你不知道哟,姑爷对我家岁兰那个好的,别看现在是夏天,这布坊千金难求的锦绣布还跟不要钱似的,左一层右一层地往身上堆,看得妾好生羡慕——来,快让娘亲也看看。”

    岁兰的表情有一丝不自然,兴头上的姨娘完全没注意到,似是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当着嫡二小姐的面,伸手便要去拽女儿展示。

    然而指尖接触到的前一刻,岁兰手臂宛如针刺般骤然后缩,仓皇躲开娘亲的触碰。

    岁檀心下一凛,眯起眼睛。

    同样觉出异常的还有姨娘,解语花这么多年自是懂得察言观色,女儿突然的抗拒让她不由得面色一僵,尴尬地停在原地,搓着手颇有些不知所措。

    本能反应的岁兰这才如梦初醒,顿了顿,掌心紧紧攥住袖口,对着姨娘伸出胳膊,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向母亲展示起身上的锦衣玉服。

    被无声拒绝过的姨娘再不敢轻举妄动,看看一旁若有所思的二小姐、又望望莫名沉默的女儿,小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只悬空欣赏着她身上的富贵。

    “真好啊,”她轻轻感叹,声如蚊讷,又重若千斤:“……当正妻就是和做妾不一样啊。”

    一辈子为奴为婢的妾室是姨娘永远的心结,岁兰抿紧唇,倏地偏开脑袋,却不小心撞进岁檀望过来的探究目光中。

    骄纵的庶妹立刻在脸上挤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岁檀静静看着,片刻后无声叹出一口。

    隐藏在许许多多细节里的异常翻滚着上涌,一点点剥丝抽茧出那个最重要的答案。

    星火点点燃于胸口,逐渐聚成梗在心头无法被忽视的心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岁檀回来有自己的考虑,岁兰也同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可鉴于她俩前后脚归家、看不懂好赖眼的嫡二姐还视而不见所有逐客令,非要掺合进人家母女情深的美好画面中,岁兰什么悄悄话都没来及跟姨娘说,只能拼命剜着岁檀,气恼她怎么还不肯走。

    “我在等沈凌云呀。”

    岁檀托着下巴佯装天真无邪道,“你们不要管我,说自己的就好,这人多有人气,待起来更舒服呢。”

    摆明了软硬不吃,死皮赖脸打算赖到底。

    岁兰深吸口气,眼见刘府的下人再次催促,也顾不得“外人”还在场,硬着头皮开了口。

    “娘……”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本就难以启齿的话因为岁檀的不肯离开显得更加羞愧难当:

    “您……还有私银吗。”

    姨娘一惊,下意识地先望了岁檀一眼,眼见后者好像突然对手中茶杯的材质起了兴趣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拉着岁兰的袖子凑到她耳边,担忧道:

    “你爹不是三天前才给你一千两吗,怎么又要啊,这都是这旬的第三次了。”

    岁兰禁不住面露窘态:“刘府开销太大,娘,我……”

    解释磕磕巴巴,姨娘孤疑地打量着她,秀眉轻拧,突然伸出手。

    岁兰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惊恐,后撤半步,后仰身子极力想要避开娘亲的解语花。

    然而这毫无防备的突然躲避似乎波及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其他部位,她的动作停滞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首先自唇边泄出一声细不可查的呻吟。

    一旁专心致志研究着茶杯的岁檀忽然手指一动,指尖金光闪过;与此同时,姨娘的手挽上了岁兰的胳膊。

    白茫茫一片,什么心里话都没能听到。

    姨娘将信将疑地看了女儿一眼,堂外刘府的下人还在等待,她松开手,为母的本能让他选择相信。

    “娘亲现在只有这些。”

    这么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塞到岁兰手中:

    “倘若还需要,你跟娘说,娘去求老爷。能嫁过去不容易,切莫委屈了自己。”

    岁兰浑身颤栗,似乎仍然深陷在某种恐惧中。

    直到东西塞过来,她才像是刚刚回神般,僵硬着脖子一点一点低头去看,倏地红了眼眶。

    她抬头,说不出什么情绪地环视四周,终是与岁檀遥遥望过来的目光相对,在国公府的厅堂上,在天差地别的命运间,快速敛下眉,将银子收进袖子里。

    “是,娘亲。”

    国公府最骄傲的牡丹花垂目低眉,轻轻道。

    门房再次通报刘府下人的不耐烦,再无法拖延,岁兰起身离开,姨娘拭着眼角将人送走。

    作为女眷姨娘不便抛头露面,送别到内院门口便止住脚步。

    然而岁檀完全不在乎那些虚礼,心血来潮地吵着非要送久别重逢的庶妹出府。

    “……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姐妹俩并行到大门的前一刻,岁檀目视前方,突然道。

    岁兰侧目,岁檀耸耸肩,佯装轻松:“即便你自大又讨人厌,可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高耸的国公府门头就在眼前,血脉相连的至亲姐妹站在门里,一门之隔,是三皇子妃和世子夫人的天堑。

    岁兰深深望了岁檀一眼,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

    府外,刘府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马夫站在车旁,瞥见人出来狠狠瞪了一眼,小声埋怨了句浪费时间。

    可岁兰并无反应,高昂着头颅,一步步走上马车。

    岁檀站在门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雍容华贵的金银玉器在身上叮当作响,国公府最盛开的那朵牡丹,始终骄傲如初,没有回头,也不会低头。

    建成侯府马车绝尘而去,目送离开的岁檀再也支撑不住,甚至无法坚持回到内院,就这么在门口慢慢蹲了下来。

    “怎么了?”

    熟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接着更熟悉的温暖怀抱环抱住自己。

    匆忙赶回的沈凌云周身还带着风尘仆仆,岁檀却像是困兽终于寻到了情感的宣泄口,重重栽入他怀中。

    “沈凌云。”

    脸埋进他胸膛,她死死攥着他胳膊上的衣服,那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也消不下去,让她宛如溺水般大口大口喘息:

    “我一直认为错了。”

    “岁兰嫁给刘世子的第三年就死了,我以为她是罹患急病,但并不是。”

    内院方向隐隐传来姨娘的娇笑声,是一个母亲对女儿觅得良婿真心实意的开怀。

    更远处,区别对待两个嫡女却拼尽家财支援小女儿的秦国公也不会想到,即使大夏天也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下面,那些代表尊贵和权势的锦衣下,是怎样的支离破碎。

    岁檀重重闭了下眼,窒息般难过。

    “岁兰她……被家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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