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置身事外的读者时,岁檀也曾为秦三小姐的跌宕起伏唏嘘过。

    以为是苦尽甘来嫁去高门大户做正头娘子享福,却没能熬过命运的磋磨,早早就香消玉损。

    然而当置身事内的这一天,她才终于读懂那隐藏在字里行间中的不公。

    世间的疾风骤雨汹涌而至,一生要强即使面对家人也不会言说真相的富贵牡丹花、被全然蒙在鼓里只坚守着“做妻就是好于当妾”信念的母亲,肆意的炫耀、言不由衷的恭维、别有深意的探究、心照不宣的掩嘴偷笑……

    第一次离开家的岁兰感受到的便是这样的人世间,前方没有遮挡,身后空无一人,唯有迷茫地扎根在泥泞中,在风吹雨打中弯下腰。

    这个认知让岁檀心中的小火苗更加熄灭不掉,她仰面躺在床上,就这么睁着眼睛望了一夜天花板。

    早上沈凌云醒来都吓了一跳,岁檀翻身,一骨碌滚进他怀里。

    整夜未眠的疲累冲击着身体,她双目微阖,头埋到他胸前,闷声闷气地说出自己思考了一晚上的结果:

    “最近京中有什么宴会吗,你带我去好不好?”

    “宴会?”沈凌云先伸手环住她,后疑惑道。

    怀里的脑袋上下动了动,似是在点头。

    “岁兰被我发现,以她的性格定是不会再回家要钱了……我怕刘世子起别的想法。”

    沈凌云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这和宴会有什么关联?”

    岁檀沉默。

    生来便是天潢贵胃、记事起就是皇恩浩荡的三殿下不必靠别人眼色趋炎附势地过活,自是想不明白刘家弯弯绕绕地诸多操作。

    在前建成侯死亡、侯府和大太监刘公公的关系疏远后,刘家便陷入后继无力的尴尬场景中。

    建成侯府一无军功二无政绩,世子还承不了爵,不管人前是如何的奉承,人后人尽皆知刘家的虚假繁荣。

    尝惯了钟鸣鼎食的高门大户怎甘心跌入尘埃,年轻一辈没有建功立业的能力,那最快崛起的方式便是联姻,依靠岳丈家的势力重回巅峰。

    可惜建成侯府借着太监干爹的起家史不是秘密,但凡有点权势的人家都不会平白送女儿入火坑,偌大的上京城里挑来挑去,竟也只勉强数出来一个秦国公府有可能结亲。

    对于自诩权贵的刘家而言,秦国公府的庶小姐绝不会是最优选择。

    即使她是国公爷备受宠爱的小女儿也不行,根本不值得世子以正妻之位为饵,布一个骗过所有人的恩爱局。

    可妙就妙在,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另两位嫡小姐高嫁,一夜间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最有机会问鼎尊位的三殿下和风头正盛的大理寺卿足以截断所有举棋不定,在那时踌躇满志的刘家眼里,世子夫人娘家有这样两位姐夫,权力和财富不都是唾手可得,还何愁未来的锦衣玉食。

    只是,他们未能想到以前,岁兰也没能料到之后。

    “刘世子需要岁兰以她大理寺卿、三皇子妻妹的身份做桥,助他结识更多有利于己的权贵。而宴会,就是最好的机会。”

    岁檀叹了口气,伸手环住沈凌云的腰,声音愈发闷闷不乐:“不过,我更希望是我猜错了。”

    “我希望现实能狠狠嘲笑我,说我想多了,刘世子之所以会娶岁兰,是因为真的爱她,而不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

    那日的情景再次浮于眼前,庶女出身也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岁兰,如此骄傲又不肯服软的人,该是怎样的磋磨才会让她放下身段,一次又一次地向娘家开口。

    岁檀知道希望渺茫,但她还是忍不住向上天祈祷。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是走向了她最畏惧的方向,三日后的百花宴,他们终究还是遇上了。

    “啪!”

    巴掌扇在脸上的响声惊人,听此动静,不少人停下手上原本的事情,跟着望过去,又在看清后见怪不怪地挪回注意,继续之前被打断的交谈。

    盛夏的皎洁月色里,郁郁葱葱的玉兰树下,不被留意的宴会一角,岁兰狼狈地倒在地上,身上的红色锦绣沾了泥泞,脏了上面金丝勾成的富贵牡丹花。

    她一侧脸颊高高肿起,颤抖着用手捂住,紧紧盯着地面,垂眸不发一言。

    面前,是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刘世子,如经久不散的乌云笼罩在头顶,再也见不得天日。

    “世子说话也不顶用啊。”

    旁边几个世家子嘻嘻哈哈地打趣道,男女大防的沉闷宴会上难得的逗乐工具更加滋长了恶意,他们几乎是刻意的在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刘世子脸颊抽搐,回首尽力挤出个“不好意思让诸位看笑话了”的多担待表情,然后转回头,慢慢俯下身,如一片阴影降临,满脸阴鸷地抓住地下之人胸前的衣襟。

    他用力上提,强迫她跟随自己的力道扬起脸,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背,一下下,轻蔑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方才的五指印已高高肿起,出现在娇生惯养十五年的凝脂玉肤上,是那么突兀,又是那么刺眼。

    “不要不知好歹,”刘世子的声音又轻又重,像是抵在喉咙口的利刃,随时等待着刺入,“让你来是抬举你,听话,别让我休了你。”

    阴霾罩顶,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岁兰浑身颤栗,羽睫抖个不停,所有的虚张声势都只能靠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勉强不逃离。

    周遭的插诨打科还在继续:

    “哟哟哟,小娘子这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看得我好生心疼哟。”

    “什么怜不怜的,快去怡红院找你的情妹妹吧。这可是刘兄明媒正娶的正房娘子,哪轮得到你心疼。”

    “正房娘子?”

    先前说话那人佯装诧异道,“世子这么教训,我还以为就是个奴婢呢。”

    “当她是奴婢就好。”

    刘世子直起身,自怀里掏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她脸的手指,语气里是完完全全的俾睨:

    “一个庶女罢了,占着我刘家正夫人的名头,打死了正好,我还能娶个门当户对的继室。”

    四周响起哄堂大笑,对刘家这样的以为深信不疑。

    铺天盖地的轻视嘲笑中,岁兰跪坐在地上,甚至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目光,偏着脑袋,长长羽睫在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盖住感受到的全部难堪。

    刘世子的嫌弃还在继续:

    “当初以为她和秦大小姐、秦二小姐好歹是姐妹必定关系不错,可谁知——”

    “混蛋东西!”

    伴随着一声娇喝,一个红色身影突然袭来,小旋风般直直插进他和娘子的中间空挡,不但打断了他的话,还狠狠推了他一把。

    刘世子猝不及防,趔趄倒退,手中的丝帕没拿稳,掉在地上,又被后退的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脚。

    “你……”

    他惊诧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她攥着拳头,目光凶狠,胸膛剧烈起伏,看起来是气个不轻。

    “这不是三皇子妃殿下吗。”

    旁边有纨绔认出,惊讶道。立刻有人跟着紧张地四下张望,寻找着与三皇子妃如影随形的三殿下,没看到人才松了口气。

    “皇子妃殿下怎么来前院了,女眷应该去后面才是。”

    “就是就是,这边都是男人,不是三皇子妃您该来的地方呢。”

    即便嫁入皇室、有了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身份地位,在吊儿郎当的世家子弟眼中,依旧是女流之辈上不得台面。

    一大帮男人调侃着三皇子妃,若不是百花宴还算是比较正式的场合,恨不能像市井流氓调戏误入虎穴的良家妇女般吹个口哨。

    “一个都别想跑,我挨个同你们算账。”

    忽然,岁檀道,越发攥紧拳头,声色俱厉。

    原本没把小皇子妃当回事的世家子们登时一僵,没想到她会如此不管不顾地撕破脸,禁不住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些许尴尬。

    人群最前面的刘世子搓着手,只得好声好气地赔笑道:

    “殿下息怒,何必生这么大气。”

    “不必生气?”

    岁檀气极反笑,“大梁胫骨之后们就是这么看着男人打女人。”

    “有什么打不打的啊,”刘世子摊开手示意四周,似乎在寻求支持,“不过是我和我夫人的家事而已。”

    “家事?”

    这下岁檀是彻底气笑了,眸色一沉,撸起袖子踏前一步,二话不说对着刘世子风流倜傥的俊脸就是重重一拳:

    “那现在也是我和妹夫的家事了!”

    嘻嘻哈哈的前院霎时间鸦雀无声,没人想到堂堂三皇子妃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动手,原本作壁上观的其他大人也不得不放弃虚与委蛇,全都慢慢围拢过来,看着这场突发对峙。

    鼻血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刘世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狠厉。

    被如此落了面子,他脾气也上来,阴狠地回瞪回去,恨不能三纲五常从天而降,压死这个不懂三从四德、无法无天的妻姐。

    “丈夫教训妻子天经地义,关你什么事?!”

    “就光我的事!”

    拳头青紫,上面沾着刘世子的血,但一时间岁檀竟分不清到底要抒发的是身上还是心里的愤怒:

    “你打人就是不对!”

    “我还当多大点事呢,不过就是扇个巴掌、教训两下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一句明显偏颇的和稀泥响起,伴随着这句拉偏架,一大帮女眷从后院缓步而来。

    前院的响动瞒不过后面,几个贵夫人掩着唇,似乎喜闻乐见窗户纸捅破,彼此交换着眼神,洋洋得意地示意地上垂首的岁兰;

    而和岁兰有过节的几位贵小姐更是肆无忌惮地在说着风凉话。

    “世子是爱世子夫人才打她的,不然世子怎么不随便出门打阿猫阿狗。”

    “就是啊,况且谁家男人没点臭毛病,打几下骂两下又如何,也不会掉块肉。”

    那一直在胸口、烧得心窝疼的火苗咻地窜起,燃成遮天蔽日的熊熊大火。

    来之前沈凌云“切莫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什么仇什么怨都等他来后再报”的好生叮嘱全部抛之脑后,她弓步踏前,瞪着那些冷漠,语气凶狠:

    “那我现在一巴掌把你扇到城门口你也别在意!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你!”

    贵女一跺脚,还想再做争执被身旁的老妈子拽住衣袖摇头警告,满腔说辞只能不情不愿地勉强压下,只狠狠剜出一眼泄愤。

    然而岁檀心里那团火已经无法熄灭了。

    她环顾四周,因为被抢白而面露尴尬的世家公子、躲在扇子后对她的毫无礼数啧啧个不停的夫人小姐,还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刘家世子,突然荒谬地意识到,这一切从来都不是秘密。

    那些心照不宣隐藏在水平面下的粉饰太平掀起滔天波浪,她望着其他人,只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帮凶。

    “……你们知道,为什么从不阻止。”

    “瞧您这话说的。”

    人群里传回一声不屑,“妻为夫纲,而且,这和您一个出嫁的妇道人家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有关系!”

    岁檀声嘶力竭,像是要把胸口的那团火掏出来般愤怒咆哮:

    “不管她嫁给了谁,是谁家的夫人,她首先是我秦国公府的三小姐、我的妹妹,我觉得有关系,就是有关系!!”

    “无论我和她私下关系如何,她都是我妹妹!”

    岁檀执拗地挡在岁兰面前,全然不见皇子妃的端庄,跟个撒泼打滚地市井妇人般,一边暴打上头的刘世子,一边唇枪舌战和各种歪理邪说大战三百回合,以一己之力抵挡着千军万马。

    她的背影并不高大,即便没有人敢真的还手,整个人依旧略显狰狞,发髻凌乱,宛如护食的野兽,一步不退,寸步不让。

    还是那么粗鲁莽撞,也的的确确是她一直以来都瞧不上的乡村野丫头模样。

    岁兰跪坐在岁檀的影子里,捂着高高肿起的半张脸,止不住地痛哭流涕。

    她想说她好烦啊,哪里需要她多管闲事,又控制不住地想叫一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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