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在这暖玉阁中挣扎下去,如一条死水中的游鱼,虽与沈银霜有了协议,但时至她成年到成名,到再后来的五六年,沈银霜也不曾提过帮她寻找家里人的承诺。

    小满帮沈银霜赚到了不少钱,但到达到一万两的数量还不够,其实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肯低头,去委身一个富足之辈,一万两便可轻而易举得来,但方小满却迟迟不愿,她不愿低头,不肯把自己当做一件货品,出卖自己,而与沈银霜的协议更像一场拉扯,在得不到家里人消息前她绝不肯妥协。

    时间已过了许久,那时她被带来暖玉阁,一路上哪里记得路,对家仅存的记忆点便只剩下平安镇三个字,可天下之大又会有多少个平安镇?

    命运被拿捏的滋味可谓不好受,岁月的增添则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反复磋磨着,小满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耗多久,她只觉得自己身处在悬崖边,一个脱力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可偏偏忽然一天,小满遇到了向宴川,一开始,小满真的以为就像将死的溺毙者得到了一块浮木,悬崖峭壁上抓到了一颗藤蔓。

    暖玉阁当然非小满一个舞姬,可那一天沈银霜却特别要小满出场,说有客人堆了真金白银,指名点姓要看水盈玉的舞。

    小满自然不会放着钱不赚,哪怕这么个单靠跳舞的赚法相距约定的一万两甚远,而沈银霜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今日来了位特殊的贵客,你……”言下之意似乎不那么简单。

    小满正在对镜上妆,眉间细致地描绘着一枚花钿,正红的颜色点缀在墨发白肤上,煞是艳丽惹眼。

    “怎么?”小满猜出了言外意,却无丝毫起伏,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又稳当。

    “啊没怎么,等你跳完舞再说吧。”沈银霜的鬓间已添了几根白发,似是年岁所致,又似为了什么忧愁事导致,面上仍旧蒙着一层面纱,遮盖着半张烂脸,眉宇间却挂上了两分不属于当年的凶悍,如褪了色的残阳,犹豫生怯。

    岁月不饶人,而当初轻易甩巴掌,动辄折磨惩处的小丫头却一朝如日中天,身上功夫厉害,嘴上功夫比练出来的功夫还厉害,强弱倒像是对调了,沈银霜是以猜到得不到什么好回应,索性不如先含糊而过。

    “怎么,霜娘无话了?那我就先过去了。”小满放下朱笔,镜中的容色上花钿已然完成。

    “……去吧。”

    小满一步一步踏上台,她走的不疾不徐,每一步皆轻而稳,主厅高阶围绕的客人随她的出现炸开了祸,人声私语不断,越发衬托的她好似走在云端棉花上,一点声音痕迹都不显,多年的功当然不是白练的,甚至如小满这般可以做到发间饰品亦不太晃动。

    暖玉阁其他舞姬或有不同,然小满的舞永远都是独舞,不需要点缀和陪衬,那样只会令客人不满,因为无法彻底展现主舞的精彩,他们只为这一人一技。

    而可以用作点缀陪衬的只剩下修建的圆台,以及圆台周边的水池,清河府以水为名,处处可见水,而此处小满脚下圆台的水可谓特别设计的烘托,水托美人,美人映水,别具一种滋味。

    时当正夜,根根红烛亦作锦上的群花投影入水,明光点点,交融生辉。

    一切恰如其分,只待台上美人一舞带动。

    围观的群客纷纷伸长了脖子,多数不曾见识过的舍了大把银钱,倒要看看这个暖玉阁的头牌怎么个闻名法,值不值来这一趟。

    伴随着丝竹声响,台上停足的人动了,她一袭舞衣红绿搭配,红衣裙绿披帛,身姿婀娜,裙摆生花,混合着乐声,每一个摆动,每一个旋转,每一个下腰,每一个踢腿,无不连贯流畅,轻柔而兼具力度,通身一股可折可弯不可断的韧性。

    台上舞姬的舞跳的极好,可谓不负盛名,然而无论她做什么动作,无论怎样柔媚都不见相贴的笑容,自始至终冷着一张面孔,仿佛身在以舞媚客,心却到了别处,经历着别样的事物。

    舞姬心不在焉,看客门大都也醉总之意不在酒,欣赏的来绝妙舞姿的鲜少,眼馋舞姬长相身材的却诸多,绝妙的舞姿到了这些人眼里则成了花样的引诱,勾的脑中□□跃跃乱转,混合着组成了满足□□的幻想。

    一舞惊鸿,终有落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夺人眼球的舞蹈便跳完了,舞姬罢停,浅浅冲周围的客人们点了点头,便款款退入了幕后。

    小满的离开终结了男客人们的幻想,即便眼馋的要命也无可奈何,因为自知头牌水盈玉的规矩,一次出场一舞结束便须等下一回,掏下一回的钱,而入席作陪更想都不要想。

    小满转入后厅,回到化妆的地方卸妆,全不理会外界的喧嚣,可她刚摘下一根玉簪,沈银霜便后脚跟了来。

    小满见她来了,既不正眼看她,也不吱声,一味地忙摘卸的动作。

    “这就要卸了?”沈银霜见状开口。

    “不然霜娘还待怎样?”小满回了一句,字字饱含机锋。

    沈银霜哪会感觉不到,按住小满的动作,仍继续道:“盈玉,以往倒罢了,今日来的这位向公子,你须得见一见。”

    小满终于正眼瞧了沈银霜一眼,与其说是瞧倒不如说是给了一记眼刀,她早就警告过沈银霜自己不陪客,偏偏后者却记不住似的:“我不认得什么姓向的,为何要见他,又为何非见他不可,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金刚罗汉转世?”小满不管姓向的是什么人物,什么人物她也懒得理,总归不过是那些弄色取乐的纨绔子弟罢了。

    一番言辞机锋击得沈银霜败下阵来,可局势却不允许,勉强语重心长商量道:“盈玉,话不是这样说,你有所不知,姓向的在清河府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何况还有陪同在内的知府舅子,向公子不轻易来此,知府舅子陈望成乃泼皮无赖,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推拒不得,哪怕就只一次也好啊。”

    “一次?”小满狐疑,显然不太相信,不过这话沈银霜倒不曾许过,态度也是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

    沈银霜见小满有松动忙道:“对,就只一次。”

    小满顿了顿,坚决道:“好,见一见便见一见,不过就其他的绝无可能。”

    沈银霜不胜欢喜,赶紧领小满复回前厅,唯恐慢了一步她会后悔,。这丫头若成心倔起来真真杀了她都没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围台后的包厢,推门而入,满脸堆笑的吆喝了一声:“各位爷,水盈玉到了。”

    正围座一桌叙谈说笑的几人闻言侧目,齐刷刷把眼睛投向略略后站的年轻女子,一个个维持着姿势目瞪口呆,适才跳舞的圆台与现在距离相差甚大,不能近距离观赏,而一下近了,冲击力以数倍增加。

    名动清河府,暖玉阁的头牌,当真非比庸脂俗粉。

    小满侧立,面上依旧不见笑意,眼神也不聚焦一桌的客人,淡淡的对着别处,她不想看这些人难看的嘴脸,因此也无法注意到当中有一双眼睛审视她是不同的,以那样一双眼睛观她独有欣赏,却不见污色。

    而那双眼睛中的小满珠翠陪衬却不压其色,服装虽为红绿却不落其俗,而面上无讨好的笑意,冷淡自持,诚乃艳若桃李,冷若秋霜。

    “头牌不亏是头牌,果然姿色上佳,来来坐过来陪大爷们喝两杯……”陈望成最先按耐不住,借着酒劲儿调戏道。

    小满充耳不闻,冲一旁的沈银霜帅下一句:“人我已经见了。”意思是见过了就可以走了,而她也的确身体力行,不管沈银霜同不同意扭头出门。

    “妈的,大爷叫你作陪你耳朵聋啦,一个下等货色也敢跟老子耍脸子?”陈望成一贯没遮没拦,在他眼中一个舞姬虽非妓女跟妓女也没什么两样,还不是有钱就能玩乐的东西,他好歹跟官家沾亲带故,邀请即出口,反遭冷脸拒绝,当着同伴的面面上哪里过得去。

    陈望成的辱骂激起了小满的自尊,缓缓回头一字一句道:“我只会跳舞,不会陪客。”

    沈银霜面如土色,暗地拉了拉小满的袖子,当着外客面她也不敢对小满过分,以小满的性子万一闹大了她这暖玉阁还开不开了,小满却不为所动,莫说她一个沈银霜拉,纵然十匹马拉都不带屈就的。

    陈望成一张脸被酒气熏的红红的,闻言眼珠子几尽瞪出来,他听到了什么?一个个区区下九等的货色供人取乐之物,胆敢跟他叫板?

    陈望成当即拍桌而起,做势就要去拿住不肯依从的小满,不料刚一站起便给同桌的男子按住:“陈公子,别闹的太难看,你即便不顾你的脸面也该顾张大人的脸面吧。”男子的劝慰中隐含着怒气,显然是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后爆发的。

    “你……向公子,你怎么帮她说开话了,难道你不想让她陪酒?”陈望成憋着脖子,难以置信,他酒喝了不少,庆祝自己赢了一百两赌约,更重要的是证明了向宴川也不过如此,怎么他费口舌把人叫来,这向宴川又开始阻挠了。

    向宴川正色道:“既然不愿又何必强人所难。”

    陈望成冷哼,自以为不耻,呸,这会儿又装起好人来了,刚刚是谁看的眼睛都直了。

    “我若非要勉强呢?”陈望成挣开向宴川的控制,梗着脖子恶狠狠的,若非他带向宴川来,他向宴川焉有装孙子的机会,不思回报反倒翻脸不认恩人了。

    恐怕不成,向宴川喉间话不及来得及表明,其余的同伴见势不妙齐刷刷上前相劝:“算了算了,为了一个舞姬何必伤了彼此的和气呢。”

    “就是就是,不值当,陈公子若想有暖玉温香作陪召别的也就是了,大伙儿出来是寻开心,何必闹得不愉快呢。”

    陈望成得一众劝住,有了台阶也缓和了些,反正他才赢了向宴川一百两银子,现在就翻脸横竖也不太体面,只好硬着头皮作罢。

    向宴川见陈望成收了势,走到门边始终不屑正眼相对的女子面前,道了声:“姑娘可以走了。”话虽如此,向宴川却是口不对心,他帮她脱困,却分明又不想她走,能多看一刻也好。

    暖玉阁头牌的一舞惊鸿,确然叫他失了魂,就在未见其人前的一瞬,他都还是那么的不以为然,认为自己不会输,他虽不曾见识勾栏女子,但大抵能想象得到为何种样子,不过是以一种技艺谋生罢了。

    可当她见了水盈玉,当她缓步上台,当她翩翩起舞,一切是那么的不同。

    她是那样的美,她的美肆意的绽放着如同开到盛极最鲜浓的花,花朵摇曳却不向着人,仿佛开在自己的世界,愈加肆无忌惮的挥洒着芬芳。

    向宴川只用了一眼便着了迷,呆呆的望着那抹身影,手中捏着全然不顾喝的酒杯,直直的立着,直到一舞终结才找回自己。

    他仿佛只是看了一个舞姬的一舞,又仿佛看到了九天的仙子,不错,他视她如天仙,不论旁人视她轻贱如玩物,他视她却如九天仙子明洁纯白。

    小满对帮了一忙的男子依旧冷漠,始终不愿看顾一眼,抬脚就走,后悔的很,看来真的多余走这一遭。

    “姑娘刚刚甜的舞我看了,跳的很好。”小满背后响起男子的夸赞,夸赞听来单纯的很,像纯粹的欣赏,引得小满不由得回了头,蓦然对上一双澄澈见底的眸子。

    小满微怔,再看男子其相貌清俊,气度儒雅,虽身着富贵却无铜腐气,儒雅却又不似书生的酸腐,真正的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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