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心说:“我们一定看到过一些什么,或者忘记过一些什么。”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们已经看到、或者忘记了这些东西无数次,所以墙上才会满是划痕。

    四人同时陷入沉默。言笑左看看右看看,清清喉咙打破寂静,安慰众人道:“没关系的,走一步看一步嘛。”

    “就是。”秦笙仰头张望道:“虽然这里看起来乱了点儿,但是有吃有喝,咱们又饿不死,一定能想办法出去。”

    谭述跟随秦笙的视线一齐仰视,看见了吊在铁链上的整扇猪肉。猪肉旁边摆着一个不锈钢大盆,里面盛着已经凝固的猪血。

    李开心走近堡垒,仔细盯着石壁,偶尔伸手比划,面色凝重。谭述问他,“你在看什么?”

    石壁上有个模糊印记,圆环形状,右侧稍扁,像是被手捏了一下。环上仿佛有什么图案,但看不清细节。

    李开心说:“角度。”

    谭述立刻懂了。“你觉得这是有人留下来的?”

    既然意识可以化作实体,那么这个莫名出现的圆环或许正是意识印记,只是留下圆环的人没有站在石壁的正前方,而是从侧面将其烙下。李开心比对圆环左右两侧的细微差别,伸手指向对应的延长方向。

    “我觉得——这是我留下来的。”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四人开始了混乱且忙碌的自力更生。鹦鹉螺城里不但没有其他活人,也没留下什么活物——除了言笑在茶楼地下的猪圈里发现的几只猪仔。

    李开心拿着剁骨砍刀,咔嚓咔嚓劈下来四肢猪蹄,扔进大锅里,头也没回跟言笑说:“烤乳猪就得这么大的时候吃,再晚几天就没有现在鲜嫩了。”

    言笑怀里的猪仔惊恐地疯狂扭动起来。言笑把猪仔放到地上,过去帮秦笙添柴,“咱们还有这么多肉呢,这边冷冻保鲜技术不行,先凑合吃吧,别浪费。”

    猪仔一溜烟跑远,到门口被谭述一弯腰拎起后颈皮。现在他们都住在秦笙家里。秦笙的宅子原本在第34弯,现在鹦鹉螺城一片混乱,宅子歪歪扭扭斜在洗浴中心房梁上,而谭述不回家是因为——他家被压在舞厅底下。

    谭述顺手把猪仔放在铁架秋千上摇晃,猪仔腿短,下不来,嗷嗷叫唤。“整座城里剩下的食物有限,除了这几头猪没见到肉类,也没见到水产,而且也没有新鲜水果蔬菜——方便食物倒是有一些。”

    谭述将手中拎着的两个大袋子放到地上。言笑歪头去看,“怎么都是饼干……哦还有面条。那几个小包是什么?”

    “是种子。”谭述道:“咱们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去,如果一直没有果蔬摄入,身体会出问题。蔬菜园子里虽然没有蔬菜,但贮藏室有很多种子,我就拿了些种子回来。”

    言笑在袋子里翻翻捡捡,“都是什么种子?”

    谭述回答,“你拿的那个是萝卜。”

    言笑把萝卜种子扔到一边,“我不爱吃萝卜。有没有白菜……等等,有没有草莓种子!”

    谭述愣了愣,“应该有吧,那我再去找找。”

    言笑从小凳子上跳了起来,“算了,你来添柴火吧,我自己去找。你那手套要是再弄脏一点,我都怕你自我了断。”

    言笑刚要跑走,李开心放下手中砍刀。“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言笑道:“你在这儿炖猪蹄就行。”

    秦笙往锅里撒了一把香料,帮腔道:“你还是让他跟你一起吧。现在就剩咱们四个,也不知道城里有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言笑只好勉为其难带上李开心。

    草莓种子在蔬菜园贮藏室的犄角旮旯,还真让言笑给翻出来了。在现实世界里言笑几乎没见过可用于培育植物的土壤——绝大多数土壤都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被污染了——言笑遂提议去图书馆扎一头,“看看有没有关于植物培育的书,我怕我种不好。”

    “不用。”李开心说:“我会种。”

    “真的?”言笑狐疑道:“草莓种子可就这么一小包,你别给我种坏了。”

    “不会。”李开心很笃定,“走吧。天快黑了,咱们先回去。”

    两人又一起回到秦笙家。还没走到门口,就先闻见猪蹄十里飘香。食物种类虽然短缺,香料却是足足的,言笑随手把草莓种子往后一抛,被李开心稳稳接住。言笑凑到灶台前吸溜口水,不住往锅里张望,“好香啊。”

    秦笙拿锅铲拨了拨猪蹄颤动的肉皮,“还要再等等,现在炖得还不够烂。”

    言笑看够猪蹄,又侧头看秦笙,“我以为你是大明星,平时事事都有人伺候,没想到你还会烧大锅,还会炖猪蹄。”

    秦笙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道:“我什么都会的,不要看不起我。”

    言笑疯狂摆手,“我可没有看不起你。你能把三棱锥折射的彩虹化作实体,可太厉害了!”想了想,又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毕竟言笑很难解释说她有个朋友和面前这个“鹦鹉螺城秦笙”长得一模一样。但如果这两个人同时出现,言笑也自信不会把她们搞混。真实世界的秦笙身上总是带着难以掩藏的倨傲,以及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而鹦鹉螺城秦笙远观是朵高岭之花,近看却是热烈活泼的雏菊。

    谭述正在餐厅收拾厨具,等待开饭;李开心去找锄头了,准备明天种地。厨房只余言笑与秦笙二人,言笑八卦地撞撞秦笙,“哎,你真在十六岁的时候就把谭述的画像放在枕头底下呀?”

    秦笙没料到此前的对话竟会被偷听,意外地“啊”了一声,瞬间涨红了脸,“你们,你们……”

    “嘘——”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皱着脸讨饶道:“我们就是不小心听到的。不小心,不小心。”

    秦笙瞋她一眼,心里倒也没真的责怪,“放就放了,怎么啦?”

    “我就是不太理解,”言笑挠了挠脸,“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好好跟他谈恋爱呢?若即若离,吊着他啊?”

    “才不是。”秦笙昂着下巴,眼里的笑有点得意,“你小孩子不懂。我知道他不会离开我,我就是想欺负欺负他,怎么啦?再说他看着我和其他男人约会,他心里吃醋,却怎么都不来干涉我——太能装了,他这不也是在欺负我吗?我就是要看看他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直接把我抢回家。”

    言笑抱头,“……太难了。我小孩子不懂。”

    隔天,大家开始种地。鉴于谭述有洁癖,大家一致同意派谭述去挑水。言笑自告奋勇扛着锄头刨坑,吭哧吭哧刨了一会儿,望天抹汗,唉声叹气,“累死了,我腰都快断了。”

    李开心看她一眼,接过锄头,“别乱说,年纪轻轻有什么腰。”

    言笑叉腰站在一边看李开心锄地,吐槽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陈年说法?‘腰折’与早夭的‘夭折’谐音?我就没见过八十岁以下的人还能唠出这嗑来的。我爸我妈都不这么说。”

    猪仔也被好好养着。李开心在天文馆里找到猪饲料,饲料撒了满地,中间是掉落的、晶莹的地球。言笑一边垂涎烤乳猪,一边又不忍心浪费已经杀好的猪肉,每天都在做饭时去冰室拿肉,恼火着怎么猪肉就不能带出泡泡。

    草莓长出苗苗,言笑巴巴等待,蹲在土坑前浇水,念念叨叨让草莓快点结果。李开心路过,递给她一块饼干,“别浇涝了,不需要那么多水。”

    言笑没站起来,伸手去接,阳光晃了晃眼,言笑看着自己的手背突然愣住。

    她的手背变得不一样了。

    不及从前圆润,仿佛衰老许多,能看出手筋,也能看出突出的血管。

    李开心诧异地看她,把饼干又往前递了递。

    言笑突然跳了起来,在院子里团团转着,转了半天终于脑子不再卡壳,奔出院门去水缸照影。

    鹦鹉螺城没有镜子,言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水缸被言笑扑得吱啦往前窜了一截,水扑出来,水波死命晃动,言笑终于看到自己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言笑惊恐大叫,捂着脸回身,问李开心,“我是不是老了?”

    李开心沉默片刻,说:“没有。”

    言笑说不准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秦笙与谭述好像变了,也没变,天天待在一起,对于细微变化总会迟钝一些。

    可当细微变化日益累积,言笑终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按照面目衰老的速度估算,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衰老一年。

    除了李开心。

    李开心这副皮囊丝毫未变,很快农活就只有李开心一人在干,因为其他仨人年老体衰,只能一起坐在旁边喝茶。言笑与秦笙也曾因为衰老恐慌、尖叫、歇斯底里,可事实无法改变,她们只好抱有“只要离开这里或许就能重回正常”的微薄希望,每天想尽办法探索这座生长在克莱因瓶里的鹦鹉螺城。

    吃过了饭,李开心洗碗,言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仰头看他。尽管已经是七老八十的面貌,言笑的心态却仍未扭转成老年人,十分看不开生死,每天都要抽出五分钟时间抽抽嗒嗒。“你说等我老死在这儿,是不是可能就回去了?”

    之前李开心说得很清楚,在泡泡里死亡意味着真实死亡,但面对这个问题,李开心却犹豫了,“或许吧。”

    言笑继续抽搭,“我这么美,我不能死。”

    李开心垂眼看她,“原来你老了是这个样子。”

    说到这茬儿言笑就来气,“哎,凭什么我们仨都老了,就你没事?你是不是偷摸背着我们吃什么了?”

    李开心说:“没有。”

    言笑也知道李开心没有。即使在真实世界里,李开心身份成谜目的未知,可李开心也早在进入泡泡前就解释过,泡泡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控。言笑明白再怎么说她都是李开心的队友,李开心没有理由做这么大一个局就为了把她困死在这里。

    言笑坐得腿疼,让李开心扶她起来。天气不错,四人一起出去遛弯。秦笙与谭述白发苍苍走在前头,如同相濡以沫一生的老年夫妻;言笑和李开心跟在不远处的后头,与其乐融融的祖孙别无二致。

    耳边依然只有清晰的走表声。这声音缠绕他们几十天,即使言笑把脑袋埋进被窝也摆脱不掉。一开始言笑以为这声音是客观存在的,即使源头难以考据,可后来言笑终于发现,这声音回荡在他们的大脑里。

    李开心说:“这里的时间线太过强大,可以看穿我们的欺骗。或许我们现在就是在时间炼狱里。”

    年纪大了,走起路来骨头咯吱咯吱响。行至第5弯中段,言笑被阳光晃得头晕,正想叫李开心一起回去,走表声里传来一声召唤。

    那声音喊她,言笑。

    言笑下意识回头,看到身后的四位来人。一个面覆黑纱,一个戴着墨镜,稍远些的两人则戴着帽子口罩,将脸挡得严严实实。

    那是年轻时的她、秦笙、谭述,还有一直年轻的李开心。

    那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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