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嚷刹那归于平静。言笑站在第5弯中段,城主的巍峨堡垒如同直通天际,阳光亮烈,言笑费力地眨了眨眼。鹦鹉螺城仿佛被龙卷风信手装饰过,一切无比混乱却又留存着足以维系城池存在的整齐。走表声在脑子里回响,齿轮咔哒。

    秦笙和谭述匆匆向前追上言笑与李开心,“发生了什么事?”

    李开心抛掷着手里的石子,“之前我好像察觉到会发生什么,出于本能,或许是想提醒自己——我拿石头往墙上画了一条线。”

    言笑问他,“一条?”

    李开心回答,“一条。”

    面对满墙密密麻麻的划痕,四人默契地陷入短暂沉默,片刻,李开心道:“我们一定看到过一些什么,或者忘记过一些什么。”

    言笑有点麻了——这算怎么个事儿,进了泡泡不够,还得进泡泡里的隐藏地图,套娃啊?可几人面面相觑实在太过压抑,言笑努力打起精神安慰众人,“没关系的,走一步看一步嘛。

    “就是。”秦笙附和,“虽然这里看起来乱了点儿,但是有吃有喝,咱们又饿不死,一定能想办法出去。”

    李开心走近堡垒,仔细盯着石壁。谭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

    石壁上有个模糊印记,圆环形状,右侧稍扁,像是被手捏了一下。其中有处粗细不均,一边略粗,随着圆环走向逐渐稍细,与稍粗那端汇合。

    李开心说:“角度。”

    谭述当即明了,“你觉得这是有人留下来的?”

    李开心比对圆环左右两侧的细微差别,伸手指向对应的延长方向。“我觉得——这是我留下来的。”

    言笑凑过去看,“这是什么图案?你画了个饼?还是……”

    停顿数秒,李开心与言笑异口同声,“蛇。”

    这是一条衔尾蛇。笔触粗糙,没有鳞片,蛇头衔住蛇尾,无休无止。

    李开心沉声道:“看来墙上这些划痕不止代表我们忘记过多少次事情。我们在循环里,一遍又一遍,每次都会被清空记忆,这个衔尾蛇印记是在我被清空记忆之前留下来提醒自己的。”

    言笑咽了咽口水,“所以……我们循环了这么多次都没有想到办法出去吗?”

    秦笙闻此忽道:“我认为不是。这个印记这么模糊,咱们被清空记忆一定十分突然。或许之前的许多次里,这个印记都看不清,所以咱们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们第一次猜到印记的真正含义。”

    言笑伸手比划,看向李开心推测的、他留下印记时所站的方位,“你站在那个位置,又在这儿留下印记。那我们失忆的契机是什么?”

    谭述开口,“或许……”

    余下三人齐齐向他看去。

    谭述常年讲课,对于他人注目表现十分淡然,“是我们自己。”

    言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旅馆老板说过,当我们看见另外一个自己,会忘记自己。可,可是,”言笑结巴一下,“虽然鹦鹉螺城没有正儿八经的镜子,但我也照过铜灯、照过玻璃,洗脸的时候也照过水,之前都没失忆啊?”

    李开心扫视一圈,大步向不远处的五金店走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踹开大门,木门一阵冒烟,李开心捡出一把半人高的巨大斧子,折返回来冲地面挥砍下去。

    轰隆一声巨响,高处被震得掉下一扇猪肉。言笑满脸是灰,闭眼咳嗽得惊天动地。等李开心拆够了,扔下斧头,言笑拍掉睫毛上的尘土,伸脖子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啊。”

    地面被李开心挖出一个大坑,里面是空的。

    言笑问他,“你在找什么?”

    李开心说:“找我们自己。如果我们真的是遇见自己才失去记忆,那上一个版本的我们哪儿去了?”

    言笑压根没想那么远,“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见自己会失忆,这真的科学吗?我以为鹦鹉螺城里意识是一种物质已经够离谱了……哎哎哎你等等!你去哪啊!”

    也不知道李开心被哪句话触发开关,忽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向陡峭上坡走去——鹦鹉螺城从前没有上坡,但现在有了。路被弯成曲面,言笑连滚带爬,穿过鹦鹉螺城的中心牢狱,几人再次站在987弯。

    李开心片刻不停,继续带头向第5弯赶路。当几人再次回到李开心拿石头画线的石壁旁,言笑惊异发现虽然石头划出的线还在墙壁上,地上刚挖的大坑看着依旧新鲜,坑里却多了些东西。

    碎石翻滚,尘土飞扬,沙尘扬起复又落下,勾勒出坑里密密麻麻的人形。

    坑里都是尸体。数也数不清的尸体。

    他们四个人的尸体。

    其中只有李开心的尸体与他本人并无二致,言笑、秦笙与谭述尽皆已是老者模样。李开心一路拿着斧头,见此,估摸斧头用不上了,遂将其扔下,“让我们失忆时我们所看到的、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我们,与我们的存在并不相同——他们是相反的。如果鹦鹉螺城里的意识都是物质,那么就是正反‘物质’碰撞湮灭让我们失去记忆。我们忘记的,是老去的自己。我们在此老去,遇到新来此处的‘我们’,然后被地面吞噬,继续永无止境的循环。”

    言笑惊得半天没出声,也压根没听懂什么正反物质,片刻,搓了搓脸,“如果我犯了错误,可以用法律惩罚我,不要让我老那么快。”

    “我们确实犯了大错。”谭述提醒她,“我们欺骗了时间。”

    言笑哽住,半晌,胳膊肘撞撞李开心,“大腿,想个办法。”

    秦笙垂下睫毛,惭愧道:“是我们连累了你们。”

    “哎呀,”言笑摆摆手,安慰秦笙,“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再说死了那么多次又怎么样,现在不还活着呢么?”

    李开心看了言笑一眼,“办法是有一个。”

    言笑惊喜,急道:“那你说啊。”正要催促,忽然猛地卡壳。

    她意识到了李开心所指。

    想要终止一切,不再发生意识碰撞湮灭,就意味着他们不能在此老去,不能让新来的“他们”与自己相逢。

    他们需要死在这里。

    言笑当机立断,摩拳擦掌,“说吧,需要怎么死?”

    李开心提议,“城里有个实验室,我去弄点氰|化|物。”

    秦笙断然拒绝,“不行,这样太冒险了!难道除了我们都死在这里,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言笑认真思考五秒,然后回答,“没有。”秦笙正要说些什么,头发就被言笑奔跑带起的风吹得飘了起来。

    言笑边跑边喊,“赶紧走吧,我可一秒都不想在这破地儿待着。”

    四人赛跑似的来到实验室。李开心翻箱倒柜,又开了实验设备,很快端出一杯抽象液体,又拿小烧杯将其分成三份。

    言笑问他,“怎么只有三份?”

    李开心说:“我不需要。”

    言笑,“?”

    李开心,“我有其他自杀方法。”

    言笑,“不要那么抠门,有好方法赶快分享给大家。”

    李开心不说话,把其中一个烧杯往言笑跟前推了推。言笑刚把烧杯拿起来,手里忽然一空,东西竟被秦笙抢走。秦笙仰头,将其一饮而尽,“你别第一个试。我先试试。”

    谭述对于秦笙赴死并没有太大情绪波澜,紧随其后喝了杯中液体。言笑看这二人接连倒地,心说这事拔个头筹有何意义,早死晚死都得死,不死谁知道这主意有没有用。

    不得不说李开心是个制毒高手,言笑觉得自己算得上猝死,瞬间失去五感,唯余一缕意识如同游丝。身体撞击地板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言笑那一刻大约感觉得到,自己死时身旁有个人,活生生的、有肉|体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言笑在鹦鹉螺城的城墙之外苏醒。彩色气球热热闹闹奔向天际,言笑顿悟他们此时所在的时间点。身旁的李开心亦悠悠醒转,爬了起来。

    “我去!什么情况!”言笑拉磨似的转了好几圈,才终于确认身旁再无旁人,“秦笙和谭述呢?”

    李开心眯眼看向天边的斑斓气球,阳光刺目,“这里的时间线比我想像的强大得多。我们又回到事发当天,什么也没改变。”

    也就是说,就在这天晚上,一切都会像过去重复的无数次那样发展:谭述死于牢狱,秦笙逆转时间,鹦鹉螺城里不断时间跳跃,一切周而复始。

    “那咱们直接去把秦笙的表偷来,穿越回过去给她剧透,让她赶紧跟谭述好、让谭述别再给人讲课不就结了么!”言笑拍腿道:“要是时间线弱、禁不住折腾,一旦产生时间悖论咱们都得玩儿完。可既然时间线都这么强大了,咱们还客气什么?”

    说干就干。两人当即向舞厅进发。下午是彩排时间,舞厅尚未营业,但有工作人运输食物和酒,正是人多手杂好混进去的时候。可哪知当两人赶到舞厅门口,竟惊讶发现门口守着乌泱乌泱守着一队士兵。

    李开心向周围的吃瓜群众打听情况。吃瓜群众嗑着瓜子,指指点点,“城主正派人四处捉拿谭先生,大家都知道谭先生心悦玫瑰小姐——哦不对,是他们两个互相都有意思,所以才派人来舞厅找他。”

    言笑傻眼。

    剧本怎么还改了?

    李开心拽言笑衣袖,悄无声息拉着她躲过人群。言笑心神不宁,问他,“剧本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怎么办?”

    “这不重要。”李开心说:“过程都不重要,达到目的最重要。”

    两人趁乱潜入后台。

    秦笙晚上有表演,不可能把怀表揣身上,士兵又刚搜过舞厅,现在正是来偷东西的好时机。

    玫瑰小姐的休息室没人敢擅自闯入。言笑与李开心大摇大摆进去,瞅着门外没人,连大摇大摆出来的过程都省了,李开心当即握着怀表开始改造。

    走表声在言笑耳边愈发清晰,言笑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在时间炼狱时,这样的声音萦绕不断、无法摆脱,言笑如同行走在梦魇里。俄而,李开心睁眼,言笑拿眼神问他,李开心也拿眼神回应。李开心抓住言笑的衣袖,言笑只觉眼前一闪,在几乎微不可查的抽离感之后,灯光大亮。

    舞女们在休息室外匆匆跑过,叫喊、珠宝碰撞、高跟鞋鞋跟杵着地板,各种声音杂糅一团。忽然门被推开,在秦笙发出声音的0.01秒前,言笑灵活矫健地闪现到秦笙跟前,死死捂住她的嘴。

    “别叫,我们是自己人!”

    秦笙的眼神表示,她可没把眼前的不速之客当自己人。秦笙比言笑高一点点,言笑制着她很费力,可毕竟秦笙是女人,李开心也不好上手。言笑急得满头冒汗,“我知道你喜欢谭述!”

    这话毫无作用。秦笙抄起手边花瓶,眼看要抡到言笑脑袋上,言笑大喊,“我知道你十六岁时就画了谭述的画像放在枕头底下!”

    花瓶在言笑太阳穴旁停了下来。

    言笑松了口气,放开捂住秦笙的手。

    “谭述一年之后会死,而你为了救他,一直逆转时间,让鹦鹉螺城里的时间乱了套。我们是来帮你们的。”言笑噼里啪啦说了来龙去脉,说完紧张兮兮看着秦笙——这话听着太扯,言笑很难预计自己会迎来尖叫还是花瓶。

    哪想秦笙先是惊愕,而后平静,“我相信你。”

    言笑挠了挠头,“……这么容易就相信我?”

    秦笙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特别相信你。”

    言笑心想是啊,花瓶都知道你特别相信我。可如果真要究其原因,大概这是因为鹦鹉螺城里的秦笙本就是她的意识衍生。现实世界里的秦笙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么鹦鹉螺城秦笙自然会对她有莫名的信任。

    谭述正在舞厅等待秦笙出场。秦笙让人叫来谭述,四人在休息室会合。李开心拿出怀表,然后在秦笙惊异的目光中让大家分别牵住表链,“这就是你家的怀表,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线上。”

    言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这次穿越,来到的是秦笙还未去过钟表铺的一年前。如果想要躲避灾祸,时间线上也只有两个方向可选。李开心说:“去他们出生以前。”

    秦笙与谭述对视一眼。言笑看出二人忐忑,解释道:“鹦鹉螺城出不去,你们无法从空间离开,所以只能离开这个危险的时间点。”

    四只手指绞在黄铜细链上。李开心说:“走吧。”

    这次的抽离感比刚才多出那么几个刹那。也许是李开心特意为了避开人群,落脚时间是在上午——上午舞厅不营业,可六十年前这里不是舞厅。

    大白鹅的翅膀“啪”地拍在言笑脸上,几根羽毛打着旋儿落地;李开心上前拧大白鹅的翅膀,照样被无情打脸。秦笙和谭述摔进了鸡群,旁边有一只公鸡在打鸣,尖声鸡叫与鸡屎纷飞中,言笑在谭述脸上看到了视死如归。

    “李开心!你一定要选在菜市场吗!”

    不得不说贪财如言笑,言笑着实佩服秦笙与谭述的洒脱,不带行李不拿钱,空手就为了爱情穿越时间。两人没处落脚,秦笙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先找地方工作……你这个手套怎么回事?”秦笙不满地拽下谭述的手套,继续牵他的手,谭述也不排斥,随便秦笙折腾。秦笙继续道:“先赚点钱,找个地方住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开心提醒言笑不要放开表链,“我们穿越过来,这只怀表的存在就是悖论。怀表随时会消失,我们最好能被怀表送回原来的时间点。”

    言笑牵着表链拥抱秦笙,想了想,还是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长相很像,但你们又不像,你比她活泼快乐很多。”

    秦笙一怔,随即笑着眨眨眼,“世界和平,天下安乐,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话别过后,眼前场景破碎如同万花筒,果然如李开心所料,他们被怀表遣送回来。只是这次,鹦鹉螺城里再没有了秦笙与谭述,取而代之的是满街招贴,寻找失踪人口。

    言笑伸着懒腰打哈欠,“早知道不如直接穿越到一年前阻止他们,白费那么大劲儿。”

    李开心道:“很多事情如果不做,是没有办法知道那不是最佳选项的。”

    言笑累得要命,两人慢腾腾往下塌的旅馆一步步挪。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等在旅馆门口,手里拿着一束雏菊,见到言笑,仰头问她,“姐姐,你姓言吗?”

    言笑与李开心对视一眼,继而俯身回答,“是呀。”

    小女孩把雏菊递给言笑,“这个给你。太爷爷太奶奶说谢谢你。”

    分别之前秦笙问过言笑与李开心住在哪里,还说要向他们表示感谢。他们不过走出几步远,秦笙与谭述的这束雏菊却已经走了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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