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陆!”与自己被报社同一批送来酒店度假的李姐来自助餐台取食物,看到坐在不远处的陆尘霜,跟她打招呼。

    “多吃点儿,最近看你都瘦了。”李姐眉开眼笑,显然非常享受这次度假,一点抑郁的影子也不见。

    这批被奖励来度假的,除了几位报社评出的季度十佳记者编辑,剩下几位都是公司特殊照顾对象:快六十的编辑李姐,吃抗抑郁药有八九年了;入职没几年的小张,前不久跟从高中开始恋爱的女朋友分手了,据说是对方出轨。之后小张一直眼神呆滞,每天在办公室如同行尸走肉;五十岁的后勤大刘,更是患轻微精神分裂多年了,公司照顾他,给他可有可无的闲职。

    自己呢?近几个月情绪的确不太稳定。打扫卫生的陈阿姨擦桌子时,碰倒了她的咖啡杯。她从桌上抓起杯子用力往地上摔去,杯子连同溅出的咖啡液一声脆响,在地上裂开了花。小组长说她最近几篇稿子,句子结构混乱,表意不清,有时简直不知所云。不知所云?顶尖名校中文系研究生毕业,高材生陆尘霜,不知所云?她觉得小组长脑子看稿子看坏了,哼哼冷笑两声,扬长而去,把话说一半的组长目瞪口呆抛在身后。穿过同事们办公桌的时候,办公室里空气凝聚如琼脂,她带着煞气,如一把新利的刀子,把琼脂切割成两块。

    再有就是面对白赫然白大主编了。小组长告状到他那儿,他把她叫到他办公室。屋子里充斥他的烟味。烟草气味向来让她神思恍惚,何况是他的。她觉得浑身瘫软,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到了,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大脑却一片空白。坐在沙发上,上身前探,两肘撑膝,十指都插进自己长发。双眼直愣愣盯着脚下,几乎不眨眼,地毯被她的眼里浸湿,一滴,两滴……

    “尘霜?……”他眼里闪过不知所措。她的样子很可怕么?是不是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粉底被眼泪冲出道道沟痕?竟然让人情练达的白大主编慌了心神。

    几个月来,他费尽心思躲她。于是她也失眠了几个月。之前大大小小出差总带上她,现在他出差根本不让她知道。去他办公室找他,门旁滑到“出差”的标志牌刺痛她的眼睛。之前每天中午,他总看她出门去写字楼二层食堂几分钟后,自己再去食堂。这样他能看到她在哪个桌子,好凑过去跟她同桌。现在每天中午,他恨不得第一个溜出去外面吃饭,写字楼二层的食堂再也不见他身影。

    曾经她无意听同事聊起过,从前很少见白主编在写字楼食堂吃午饭,大概两年半以前才开始天天去食堂。

    “咱们报广告效益堪忧,越来越落后于CPI,主编都开始节省开销了呦。”年轻同事叹着气打趣。

    “他小孩上国际中学,每年花销那么大,还有将来留学的费用,可不要节省些。”另外一个年长同事更知柴米贵。

    只有她暗自算来,那时间点正好是她入职不久。入职第一天,她和一起入职的另外两位应届男毕业生去见主编。推开主编办公室门的一刹那,他从办公桌后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震动了一下。仿佛她是团橙红的岩浆,热液飞溅,隔着距离依然烫到了他。

    酒店的早餐琳琅满目,中西式都有,可陆尘霜只觉得餐厅里嗡嗡的人声与混杂的食物气味让她反胃,抓起包小跑出餐厅。

    她的房间在另一栋楼的二层,中式风格走廊极宽大且昏暗,只亮着几盏琥珀色壁灯。陆尘霜在包里翻找房卡的时候,听到拐过角,与自己房间间隔几个间的房间门口,一个男声说:“奶奶您好好休息,我中午再过来。”那声音轻柔,恭顺,端正,一点“火气”也没有。陆尘霜不禁转过头,见一个青年目不旁视地走过来,头发剃得很短,穿着纯白色t恤,深蓝色宽大牛仔裤。脖子上挂一条棕色编结绳,吊坠没露出来。步态如他的声音一样,平正,从容,没火气。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对她礼貌地低了低头,垂着眼微笑。陆尘霜觉得自己很久没见过这样令人动容的笑容,何况是来自陌生人的,不禁有些出神。也忘了回应,傻傻看那人走下楼梯口消失了。

    二

    这座旅游城市的初夏气温宜人,夜风吹进半掩的窗子,鼓起的窗帘姿态悠容。然而陆尘霜在床上辗转反侧,全身汗湿。脑子违反自己的意志,一意孤行,侦探似地用放大镜一一查验白赫然与她过往的点滴细节。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一月底春节刚过,他在办公室见到她时的眼神还很热切。当时陆尘霜把十几天年假与春节假期一起休,前后三周多没去办公室,是她工作以来离开办公室最长的一次。回去上班那天,她去得很早,偌大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想,应该是白赫然。

    果然,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回来了?”

    转过头,只见他正深深看她,眼神千情万绪的,似喜又悲,因为她的突然转身,像海面上撒出去的捕鱼网来不及收回,裸露摊开在她眼前。她对这眼神的深度有点吃惊,对眼神里包含的所有细微层次的感情也不尽理解。显然,他透露出的某些复杂与微妙,超出她的年龄和阅历。不过她了然于心的是:她对于他,很重要。

    几天之后他就和她与另外两个同事出差。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出差。

    飞机上她坐他旁边,缩在座位上睡觉。她知道他在看她,调皮地突然睁开眼。所以又一次,他看向她的真实眼神来不及收回,眼内的迷恋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她热情大胆对他甜蜜一笑,可白赫然明显没有承接她的笑,反而看向她的眼神里突然蒙上一层阴翳。眼睛睁大了一下,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不自然地别过头去。陆尘霜当时没在意,以为他只是羞涩。

    如今想起来,明明当时已经不对劲了。

    大雾弥漫里,自己一袭白裙,向着不远处的人影奔跑过去。那个人影是白赫然,只是他穿着暗灰色的衣服,几乎融进漫天的灰紫色雾气中。跑到他跟前,却发现并没有人。再抬眼,他不知何时移到了不远处,然而再跑过去,仍不见人影。

    “当,当…… ”一阵雄浑、悠远的钟声敲进半开的窗子。眼前弥漫的紫色雾气像两片帷幕拉起般褪去。陆尘霜迷迷糊糊中想起,酒店附近有一座七八百年历史的寺院,寺内数株几百岁的苍柏尤为闻名。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刚过四点半。钟声仍一下、一下,稳健敲着,声音不算大,每一声的尾音却如水波,渲染天地。陆尘霜觉得这钟声有种魔力,如一盆清凉泉水从头顶浇到脚下,通体清透。迷惘的梦境顷刻消退,窗外破晓的空气,新鲜轻盈,直入心肺。一切真实且清晰。

    天已泛鸭蛋青,她有冲动出门走走。这是家庭院式酒店,楼外就是一大片古典式花园。到走廊里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几乎又一夜未眠,陆尘霜一阵晕眩,眼前飞舞几颗金星。电梯口对面的冰裂纹窗棱下摆放两张宽大竹椅,她赶紧坐上去。

    电梯口旁就是步行楼梯口,从下面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这么早会是谁?估计是清洁员。来人缓缓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是白天遇到点头微笑的那个人,吓了一跳。那人观察了她一下,问:“您没事吧?”

    几乎是同时,陆尘霜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二人都愣了一下,同时笑了。那人看了她一眼,道:“您睡眠不太好。”陆尘霜问:“我的黑眼圈这么明显吗?”那人静静看着她,没有答话。

    陆尘霜想,这个人,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样子,怎么目光却是两汪幽潭,极凉,极静,像山林里的隐者。

    “这么早您出去做什么?”

    “晨跑,有时候也快走。”那人回答。陆尘霜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迎着窗□□进来的金色晨曦,白中透红,眉宇疏朗,脸侧与脖子上闪着汗珠。胸膛随喘息明显起伏着。确实是一张年轻的脸啊。

    “佩服,佩服,真是优秀。”陆尘霜道,从随身小包里掏出餐巾纸递给他,道:“您擦擦汗。”那人接过餐巾纸,并没有走开的意思,而是在陆尘霜身边坐下来,一边擦汗一边轻道:“晚上睡不着,可以试着数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一吸,一呼,从一数到十,如此循环。感受气息出入鼻尖,其他的都不去想。”说的时候眼睛不看她,而是看着前面的地面。

    不知为什么,陆尘霜突然觉得这个人能透视她的身体。奇怪的是她并未觉得不安,反而对他升起汹涌的倾诉欲——但是又从何倾诉呢?只能呆呆看着他,点点头。

    那人看着陆尘霜笑起来。他的笑安静到只听到吐气声,肩膀微微抖动着。陆尘霜被他笑得有点嗔,站起来道:“我出去走走。”

    那人垂着的眼睑下飞快而隐秘地闪过一丝失落,像云遮日有了暗影。陆尘霜快走到楼梯口了,背后响起那人的声音:“一会儿一起去餐厅吃早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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