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陆尘霜一直没回白赫然的信息。收到他信息的第四天,陆尘霜拿起手机,竟有7条来自白赫然的未读信息。向来他给她发信息,都是简明扼要,绝不多言。这次却没了那种上位者的骄傲。

    “休假状态不错?小张说看到你在餐厅胃口很好!”

    “如果你喜欢,可以申请延长休假时间。”

    “但是最近社里在做大的新选题,你应该会感兴趣,如果回来参与也很好!”

    ……

    陆尘霜哑然失笑。白赫然慌了。她从来没有过不回他的信息。即使是他冷落她,把她折磨得几乎日日失眠的几个月,胸中累积再多愤懑委屈,他的信息她依然总是秒回,不敢发泄丝毫情绪。习惯她驯服的他大概从未想到,她有一日竟然只字不回。

    她对白赫然也不是愤怒,不是厌恶,只是突然觉得疲倦,懒于应付,且觉得今是昨非。她最近都睡得很好,人一睡得好,仿佛空气里氧气都充足了,身心的需求都变得“健康”起来。她只想好好享受假期——珍惜与黎世清相伴的时光。她觉得这时光是像透过树叶间的碎金阳光般灵动轻盈,却一闪即逝。

    黎世清带她在寻常小巷子里闲逛。穿老式襟袄的老头老太太在门口竹躺椅上晒太阳。有人把冬天的棉鞋放在漆片剥落的木头门槛上晒。巷子临河,河水凝碧。河岸的香樟树,香味蒸腾,漫天漫地。陆尘霜觉得又暖又懒,步子如半醉。转头看身旁走着的黎世清,仍然步子平直,目光端正。只是嘴角微扬笑意,显然在享受愉悦。金色阳光下,眼睑半垂,睫毛阴影打在眼下。一瞬间陆尘霜觉得他像尊塑像,一眼万年。

    巷子尽头竟是个几百年历史的园子。正午刚过,又是工作日,几乎不见游人。只见满园苍翠,流水浮桥,白墙黛瓦,遍垂藤曼。黎世清带她穿过小石山,穿过小巧的园中园,走到游廊尽头,又穿过月洞门,眼前竟然又一村,是一片开阔池塘。

    从暗红栏杆的曲桥走过去,通着一个湖心亭。亭子两重梁柱,门窗镂空敷绢,玲珑精致,陆尘霜忍不住发出惊叹。黎世清靠着亭子门边坐在地上,一腿放平,一腿蜷起,一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姿势落拓闲散。他略歪着头,笑吟吟看着陆尘霜说:“小时候放假,我常常一大早就跑到这儿。那么早,都还没有人,只有我和这园子。” 陆尘霜也挨着他坐到地上,笑问:“躲到这儿干嘛?” 黎世清说:“看杂书,武侠玄幻,科幻悬疑。还有那种掌上游戏机。在家奶奶不让我玩这些。除了功课上的书,她只让我读经书。”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淘气的坏笑。

    潭影静澈,不时一两声幽幽鸟鸣。陆尘霜想象他小时候,也应该是个虎头虎脑的淘气男孩,与别的男孩没有两样,并不是如今的少年老成。一瞬间有点心疼他,虽然并不懂得他的隐忍早熟是为什么。她探过身,吻了下他的额头。他身体震动了下,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几乎就要把她拥揽过来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直了一下,又用力把她推开了。

    “尘霜,我们不可能的。”他别过头轻声但笃定道。陆尘霜心里一寒,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女朋友的吧,还是已经结婚了?”声音暗淡哽咽下来:“为什么我总是遇到这种事……我是不配别人一心一意对我。都是孽缘。”

    黎世清站起身,蹲在陆尘霜对面,定定看着她,道:“尘霜,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尘霜哭着不抬眼,仍能感觉对面黎世清看着她的目光,太阳似的热力射过来,沉静又怜悯,也有悲哀。就这样看着她,过了半晌,黎世清忽然道:“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要走。各有各的因缘。”然后默然不语,下定决心似地站起身,径自抬步走上曲桥。

    陆尘霜什么也没想就急步跟了上去,在他后面,跟着他平直的背影。黎世清仿佛有种魔力,让她亦步亦趋跟着。

    六

    有一天他们出去,回到酒店已经薄暮时分。从外面看,透明灰蓝的暮色中,酒店大堂灯火晶莹。进门的时候,大堂门边沙发上站起一个人走过来。

    “尘霜!”是白赫然。陆尘霜看到他,并不感到吃惊,仿佛一直隐隐知道他会找来。

    “白总编,”陆尘霜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明知故问:“您怎么也来休假了?”

    “我问李姐,她说看到你早上吃完饭跟朋友出去了。”白赫然说着转脸看向黎世清,留神看了几秒。陆尘霜冷眼看白赫然,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与焦虑。鬓角星星雪点,比印象中上次见到他苍老。上次见面,其实就在不久前,可真恍若隔世了。

    “这边有好多景点值得去,你应该都会喜欢。明天我们……”白赫然的眼睛温和地微弯,声音里竟透出讨好。

    陆尘霜忽然感到不耐烦,甚至不是因为白赫然。她发现自己只是珍惜与黎世清共度的时光。因为知道短暂,所以一分一秒舍不得浪费,不能被打扰。而白赫然出现,必要纠缠。她想也没想,夸张地紧紧搂住黎世清胳膊,头轻轻靠着他,道:“白总编,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祝您度假愉快啊。”拽着黎世清快步走开了。

    她太了解白赫然多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为任何人与事伤及自己的骄傲。她故意在他面前与另外一个年轻男子亲昵,他不会再纠缠她——在此时此地。而她对黎世清能拥有的,只有此时此地了,她只要此时此地。

    心里的绝望像窗外的暮色般扩散开来,越来越暗。她有预感,他们分离的时刻近了。

    “陪我到花园里坐一会儿吧。”离开白赫然的视线,陆尘霜松开黎世清的胳膊对他说。

    黎世清的脸色冷峻,表情幽暗不明,道:“你之前失眠,是因为这个人吧。”低斜下目光看她,“用我气他?”

    陆尘霜听见什么东西掉入冰冷海水的咕咚一声。他以为她的落寞是为了别人?她站住,转过头看他。他看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暖慈和,但此时这慈和只显得讽刺。这样一张白玉出尘的脸,竟是不谙人情的。陆尘霜泄气地苦笑一声,像是对生活的一切荒谬玩弄不再申辩,转身往大堂一侧的餐厅走去。

    “晚饭没吃饱?” 黎世清疑惑地跟上她。她走到餐厅深处一个临窗的小桌子坐了,落地窗外就是酒店花园,只散落三两杆路灯,湖石花木,显得黯影重重。服务员过来,陆尘霜单点了一瓶红酒再无其他。黎世清才明白她要借酒消愁,赶忙又点了两样炒青菜和一盘点心。

    “你不是毁你自己?”他皱眉。陆尘霜不说话,酒上了就快速斟满一杯一饮而尽。

    黎世清睁大两眼望着他,似有所悟。

    其实她酒量很一般,那实打实的一杯马上让耳畔起了轰鸣,额角到脸颊都烧起来。黎世清不知何时已从她对面坐到她旁边。她也不知何时双臂环住了他脖子,头靠在他肩膀上。她以为他会像那天在亭子里一样推开她,可是没有。

    “你是傻子,大傻子……”她不停念。黎世清手忙脚乱,一手扶住她,另一手不断抽餐巾纸帮她擦眼泪和杯子里洒到她领口的酒,嘴里还应付她道:“我知道,我知道。” 陆尘霜听了笑得又喷出一口酒:“你也知道你是傻子?” 黎世清也不禁笑了出来。

    第三杯酒下肚之后的记忆已如千万棱镜碎片拼凑的颠倒梦境。她不知道怎么回的房间,只记得躺在床上,地板一会儿变成了天花板,自己贴在床上倒悬,一会儿房间又上下左右摇晃。她喊着地震了就要起身往出跑,身体却被一双手稳稳按住。

    后面的情景,直到后来,她也无法确定是真实,还是幻觉。自己明明是对着一片空无一人的旷野,却又感觉时刻有双目光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挣扎着醒了,勉强睁开眼,看到真的有一双目光在眼前望着自己。宁静,温和,仿佛带着悲悯,却像一泓深潭让人迷失——当然是黎世清的。

    不对,不是他。那双深潭里,怎么浮现一闪而过的火光?像流星划过夜空,迅疾但光芒炙热耀眼。黎世清的眼睛从不是这样。这人到底是谁?

    然后她的嘴唇就贴上了一片温软与炙热。她不记得是她主动上前还是被动的,也不知道这过程持续了一秒还是一个世纪。甚至不确定真的有过这样的时刻。只是记得一瞬间,体内万般焦虑、烦躁、不甘、哀愁一时皆消,通体清透,宁静如斯,漫天漫地皆是“当下”。

    七

    不知睡了多久,迷梦中又飘来古刹晨钟。“当,当……”一下一下,稳健迟缓,庄严恢弘。陆尘霜挣扎着睁开眼,一线眼幕里,见窗帘缝隙内透过幽蓝天光。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睛又重重闭上。

    钟声一直没停,陆尘霜见到几棵参天翠柏,树下临风而行走来一个男子,白衣玉立,飘然出尘。是黎世清,步态如她在酒店走廊初见他时一样平正端雅。

    “世清,”她喊。他却不言一字,只是看着他笑,温暖安静,似乎洞悉她的一切,也怜悯她的一切。他伸出手递给她一只莲花。她接过来低头一看,莲花粉瓣玉琢,饱满舒展,阵阵清香萦绕鼻尖。神奇的是,每片花瓣尖端都放射出珍珠般柔和焕彩的光束。她惊讶喊出声:“这花怎么放光?”再一抬头,他已不见踪影。

    “世清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了!”她迷失方向,左冲右突,四周却只见白雾茫茫,没有尽头。急得大汗淋漓,突然醒了。摸过手机,已是上午九点多。不知为什么,陆尘霜心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黎世清已经走了!毫无来由,但如此笃定。她的心脏突突跳着,蹦下床就冲出房间。

    转过走廊,映入眼帘的相邻两个房间,房门洞开,人去屋空,是黎世清和他家人的。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吸尘器的嗡嗡声几乎令她晕眩。不知站在那儿呆了多久,突然听旁边有人叫:“女士!”一位穿制服的酒店女工作人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旁,问她:“您是2214房间的陆尘霜小姐吗?” 陆尘霜点头。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木质盒子,道:“这是黎世清先生放在前台,请我们交给您的。”

    掰开铜扣,打开盒子,羊脂白玉的观音吊坠静躺在黑色丝绒里,散发柔腻白洁的光泽。吊坠下一张小纸条,写着:赠尘霜留念。清。他把从不离身的护身符给了她。

    八

    回去之后,陆尘霜很快办理了离职,去了一家规模不大,却从一两年以前就频繁递橄榄枝给她的杂志社。递交辞职信的时候,白赫然坐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信,微蹙着眉头,整张脸五官似乎都在往下坠。陆尘霜没办法共情,并且一瞬间竟然有想笑的冲动:她总觉得他的哀伤都有自我表演的成分,仿佛为了跟自己确认,自己的生活里依然有浪漫感伤的精神成分。可是她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星星白发,又觉得恻隐。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有他的艰难、疲惫、无奈、挣扎。每个人只是在自己的角色里,体味着各自不同的冷暖。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包裹在各自痛苦的茧壳里,不宜为外人道。

    她叹口气,收起刻薄,释放善意地温和道:“白主编,还是谢谢您这些年对我工作上的提携与帮助,我都记在心里。希望日后还能常来探望您。”给了他一个真诚而和解的微笑。白赫然望着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动容,又似乎忽然换了一种视角看她,吃惊她何时变得这么成熟圆融。

    虽然业务量和复杂程度都不比之前的报社,但毕竟要熟悉不同领域的业务,融入新的人事环境。接下来的几个月,陆尘霜每天都忙碌得连轴转,心无旁骛,又觉得充实。只是每天下班,看着巨大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街景,人间烟火的霓虹闪烁,灰蓝色的薄暮里,心里总是忽然空落。这个时刻,她会想到黎世清。深潭般幽深却清澈的眸子,永远和气温暖的注视,平直端庄的姿态,一点火气也没有。

    他们失却联络,也无从联络,本来就连电话微信都不曾留过。有时想念得心里发紧,也好奇他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当时为什么突然离开。但不知为什么,对黎世清,陆尘霜感觉不到以前对白赫然的那种纠结执着,沉溺堕落,无法自拔。只觉得对于黎世清的任何选择,即使她不理解,她都愿意给予最诚挚的祝福,以及力所能及的帮助。只是内心杂乱烦躁的时候,孤独空虚的时候,低落抑郁的时候,甚至是与人去购物唱歌饕餮旅游,心情看似浮荡到高潮的时候,她都会忽然感到寂寞——她渴望此刻能见到黎世清。仿佛他的一个注视,一句话语,都能令她拨乱反正,脱却浮华脆弱的表壳,回归朴实无华的宁静。他是能让她恢复童年般酣睡能力的人。

    一个周日她与朋友去城野郊游,路过一家有名的古寺,便进去游览。寺内有一口大钟,可供游客敲击。几名游客正兴致勃勃围绕大钟,看一名健壮有力的中年人用力地一下一下摇动钟杵撞击铜钟。钟声震动耳膜,高亮雄浑,余音绕梁。陆尘霜喜欢这钟声,站在众人里围观。

    突然,一声钟声好似挑动了她脑子里某一根弦,她心内瞬间一片清明。她觉得自己知道黎世清去了哪里。

    她迅速订了机票,周一跟杂志社请了事假,就飞往了那个城市。到了机场,直接打车到当时住的酒店毗邻的古刹。正是下午时分,虽然是工作日,古刹久负盛名,依然游人如织。她踏过一重一重院落,一层一层大殿,一间间侧殿,寻找一个身影。佛像庄严,菩萨像慈悲,都垂目静视着或跪或拜或行走嬉笑的游人,只是不见那个人。她的心咚咚跳着,说不清自己到底希望见到那张脸,还是不希望。

    又走进一重院落,大殿里传来诵经声与木鼓钟罄声,和院内的香烟袅袅缠绕着一起升空。里三层外三层的游客正拥挤殿门外看殿内法事。陆尘霜向内望去,身披金黄法衣的僧人在佛像前右边列为一队诵经,左边是穿棕色服装的居士。

    右手边队伍最后,一个身影闪现入眼帘。还是那颀长玉立的身姿,宁静温煦的气质。只是已抛却俗衣,披上僧衣。头发也落尽了。是他。他果然在这儿。

    陆尘霜耳边的一切音响与人群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中心刹时变成眼前望着的这个身影,可这个身影却似遗世独立,不曾望向她一眼。脑海里闪出所有曾引起她潜意识警觉,却没浮上意识表面的零碎细节,东拼西凑,也展现出一幅迟来的残图来。他不苟言笑、笃信佛教的奶奶。他不愿与她交换名字。在园子里,他克制住拥抱她冲动时的叹息。他与众不同的清冷却温暖,那是一种慈悲……

    她洞然,那个假期,是他剃度出家前与家人相聚的最后时光。也许那时间本可以更长些,但是他遇见了她。他动了情。于是连夜奔逃。

    她也突然确定,最后的那一晚,一切都真实发生过,而非她的幻觉。

    殿内诵经声停了。殿外的游客忙分开两边,让出殿门口让里面的人走出来。陆尘霜对此无知无觉,直到有游客拽着她的胳膊提醒她挪步,她才如梦初醒。众人观望中,殿内的僧人列队鱼贯而出。

    他经过的瞬间,与她相距咫尺。他似乎看见她了,又似乎没有;似乎微转过脸对她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见与不见,笑与不笑间,他略甩下衣袖。陆尘霜只觉一阵清风倏忽吹来,温柔清凉,烦恼顿消。恍惚间,她看到他为她递来一支莲花,莲瓣放光,照射天地,如那次梦里见到的一样。

    再一抬头,僧人已不见了,游客四散,只剩她一人伫立在殿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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