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路十二号的法国梧桐抽了新芽,嫩叶在晨光里泛着蜡质的光泽。程雨棠绕过警戒线时,露水正从冬青叶尖滚落,洇湿了鞋尖。施工现场弥漫着潮湿的石灰味,像是有人把整条秦淮河的水汽都封进了这方院落。

    “程总来得正好。”项目监理老陈捏着安全帽小跑过来,后颈的汗渍在衬衫领口晕开深色云纹,“那位李工非说门廊混凝土里有钢筋锈胀,要开探孔取样。”他压低声音凑近,烟草味混着薄荷糖的清凉扑面,“这房子可是要改造成涉外酒店的……”

    话音未落,二楼露台突然爆出争执。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挥着施工图,纸页哗啦作响:“什么文保等级?档案馆里的档案显示这就是普通民国建筑!”程雨棠认出这是开发商赵总,上周送审的改造方案上,他坚持要把八角窗改成全景落地窗。

    李之心的声音飘下来,带着金属探测器的嗡鸣:“1932年《首都计划》明确这类公馆使用德国螺纹钢。”他攀在竹梯上的身影被朝阳拉长,投在褪色的山花浮雕上,“现在锈蚀率超60%,结构随时可能……”

    “危言耸听!”赵总转身朝楼下吼,“老陈,让他们撤设备!”

    程雨棠的细高跟陷进翻起的青石板缝。昨夜陪父亲化疗的场景突然闪现:老人蜷在CT机上,嶙峋的脊骨硌着金属台面,像块即将风化的城砖。她摸出工作证时触到包里的病历本,“江苏省中医院”的烫金字硌着指腹。

    “根据《南京市历史建筑保护条例》第二十七条……”她的宣示被切割机尖啸打断。李之心几乎是跳下竹梯的,卡其色工装裤擦过冬青丛,带落几颗青涩的梧桐果。

    “不能切主梁!”他抓住工人手腕,冲击钻的震颤传遍全身。程雨棠看见他小臂的旧疤在日光下泛白,像道凝固的闪电。赵总推开安全帽露出锃亮的额头:“程工,耽误工期您担得起?”

    手机在此时震动,肿瘤科的短信提醒跳出来:白细胞计数1.2×10^9/L。程雨棠低头看屏幕的瞬间,李之心已经展开泛黄的图纸:“这是1947年南京大学建筑系师生测绘的颐和路公馆群图纸。”他手指某处阴影,旧图纸的霉味在晨风里弥散,“现在的扩建部分破坏了承重体系。”

    赵总突然笑起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李工这么懂历史,怎么不说说这房子五十年代还住过造反派?”他踢开脚边的碎石,仿古皮鞋尖沾满泥浆,“要按原样修复,是不是连大字报都得复原?”

    程雨棠感觉有梧桐絮钻进了衬衫领口。仰头望去,公馆外墙那些被铲去浮雕的空白处,像被剜去眼珠的面孔。李之心正在测量被切割的梁柱,卷尺金属壳反射的光斑跳上她手腕,和住院手环的荧光叠在一起。

    “暂停施工。”她突然说。赵总的表情凝固在四月燥热的空气里,“根据条例第四十三条,需要召开专家论证会。”说这话时,她避开李之心的目光,却清楚听见他收起卷尺时清脆的咔嗒声。

    先锋书店地下室的楠木香萦绕在古籍区。程雨棠翻开《首都计划》影印本时,发现某本《洪武京城图志》的函套异常眼熟——浅青色绢面上一枝墨梅,与父亲书房挂的那幅《金陵十二景》笔法如出一辙。虫蛀处补的桑皮纸纹路似涟漪,折痕用茶染宣纸嫁接得天衣无缝。

    指尖抚过某页夹着的竹制书签,突然顿住——背面铅笔字“修复人:李之心,2019.3”映入眼帘。楼上传来的争吵声惊醒了尘埃,穿汉服的女孩举着自拍杆:“凭什么不让拍?书店不就是打卡用的?”店员指着“禁止商业拍摄”的告示,女孩背包上的流苏扫过程雨棠手中的古籍。

    “小心!”程雨棠护住书页时,有人从身后托住函套底部。李之心身上带着石膏粉的气息,食指还沾着朱砂颜料。“程总对古籍修复也有研究?”他抽出手帕垫在展台上,动作轻得像放置新生儿。

    程雨棠注意到他左手虎口贴着创可贴,渗出的血渍混着金粉。“上周抢救南图孤本时划的。”他下意识藏起手,“比不得程总的手术刀精准。”这话带刺,却因他低垂的眉眼显出奇异的温和。

    夕照穿过圆形书廊时,程雨棠终于找到需要的资料。起身时眩晕突然袭来,她扶住书架,碰落某本《营造法式注释》。李之心接住书的动作让袖口卷起,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和她父亲戴了三十年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是……?”

    “栖霞寺求的。”他拉下袖子,“家母说能避雷火。”这话让程雨棠想起父亲化疗前夜,母亲偷偷在病房门框上钉桃木剑的模样。那时监控仪的红光映着桃木纹路,像极了此刻李之心腕间晃动的绳结。

    乌衣巷口的炊烟升起来时,他们隔着施工围挡再次对峙。李之心指着被拆解的门楣:“这些蝙蝠纹砖雕是民国初年……”

    “我知道。”程雨棠打断他,“但加固方案需要移除部分构件。”她翻开施工日志,“上周暴雨导致山墙开裂,必须……”

    “开裂是因为他们把承重墙改成落地窗!”李之心的激光笔射向二楼新凿的洞口,红光在暮色里颤抖,“你们规划师眼里只有效果图,却看不见建筑在哭。”

    最后半句消散在茶炉店飘来的煤烟里。程雨棠握紧口袋里的止痛药——那是今早从父亲床头柜顺走的。她忽然想起项目书里“历史风貌活化利用”的章节,每个字都化作李之心腕间晃动的红绳,勒进皮肉。

    “李工见过真正的哭墙吗?”她突然问。暮色中,被卸下的砖雕在拖车上码成诡异方阵,“去年拆迁户抱着孩子跪在推土机前,他们的眼泪可比砖缝里的糯米汁更烫。”

    霓虹灯忽然亮起,某座仿古酒楼的LED屏跳出“欢迎光临”的字样。红光里,程雨棠看见李之心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冲击钻的轰鸣碾碎了未尽的话语。他转身走向堆满测绘仪器的三轮车,车斗里《南京民国建筑实录》的残页在风里翻卷,像群挣扎的白鸽。

    文德桥的月亮升到中天时,程雨棠在急诊室走廊遇见了他。李之心抱着碎成两半的砖雕坐在塑料椅上,石膏粉混着血迹沾满前襟。护士站的广播在叫父亲的名字,她却在消毒水气息里嗅到一丝熟悉的楠木香。

    “茶炉店老板用身体护住门楣。”李之心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砖雕摔碎时,他口袋里掉出1952年的房契。”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砖块断口,粗粝的触感让程雨棠想起化疗后父亲脱落的指甲。

    抢救室的红灯映在他手背的血痂上,化作开发商请柬上的烫金纹样。程雨棠递过纸巾时触到他冰凉的指尖,那温度让她想起父亲输液时的手。

    “令尊的方子。”李之心突然从工具包摸出泛黄的纸页,“郑老开的,缺的两味药同仁堂有售。”处方边缘晕着茶渍,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程雨棠在泪眼模糊中看见,他沾着血污的袖口里,那根褪色的红绳仍在守护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岁月。

    晨雾中的先锋书店还没开门,程雨棠靠着青砖墙啜饮豆浆。橱窗里《南京明清建筑》的封面残破不堪,修复者用金箔填补了书脊缺口。她忽然想起李之心修补古籍的手——虎口结着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朱砂,却能在脆弱纸页上绣花般穿针引线。

    “程总早。”熟悉的吴语腔调在身后响起。李之心提着装满生宣纸的竹篮,指节被麻绳勒得发白。他们隔着玻璃窗看店员整理《洪武京城图志》,函套上的墨梅在晨光中舒展。程雨棠发现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呼之欲出的话。

    施工围挡内突然爆出惊呼。程雨棠冲进去时,只见李之心悬在十米高的门楣处,安全绳在百年木梁上磨出深痕。他正用毛刷清理斗拱间的蛛网,尘封的彩画渐渐显露——青鸾逐日的图案,与省中医院ICU窗帘上的纹样惊人相似。

    “1937年的防空涂料。”他垂下手里的取样瓶,靛蓝色液体微微晃动,“德国进口的硅酸盐材料,现在配方失传了。”程雨棠仰头望着他晃动的身影,忽然想起父亲病危时抓着她的手说:“明城墙的排水系统……图纸在……”

    暴雨不期而至。程雨棠缩在公馆门廊下,看李之心用防水布遮盖仪器。他工装裤淋得透湿,后腰处隐约显出旧伤疤的轮廓。手机在此时震动,母亲发来父亲咯血的视频,暗红色血沫溅在白色床单上,像极了被雨水冲淡的朱砂。

    “接着。”李之心突然抛来保温杯。程雨棠拧开盖子,当归的苦涩里竟有蜂蜜的甜。“郑老开的方子得趁热喝。”他转身继续捆扎资料,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图纸上晕开,“雨停了去库房看看,东厢房拆出批老地砖。”

    程雨棠握紧杯身,暖意顺着手臂爬上眼眶。暮色中的库房堆满菱纹陶土砖,每块背面都有匠人掌印。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五百年前的指纹,突然听见李之心在背后说:“你父亲参与过明故宫遗址修复。”他手里捧着布满白蚁蛀洞的椽子,“从他的学术著作里,我学会了用鱼鳔胶补斗拱。”

    李之心展开泛黄的《首都计划》复印件时,一张夹页突然滑落。程雨棠俯身拾起,发现是评事街70年代改造的批复文件,签发人签名栏赫然写着“程万里”。

    “程工对祖辈的‘政绩’倒是继承得彻底。”李之心突然冷笑,从工具包抽出张泛蓝的照片——评事街明代排水沟遗址上,玻璃栈道正折射着霓虹灯光,“六百年的糯米灰浆,换成钢化玻璃就为了让人拍倒影?”

    程雨棠指尖掐进掌心。昨夜整理父亲旧物时,她在日记本里翻到这样的句子:“1979年4月12日,被迫同意填埋南段排水沟。今见孩童在水泥地上蹚水,如踏我脊梁。”墨迹被水渍晕开,分不清是雨是泪。

    子时的急诊室走廊,李之心将修复好的砖雕轻轻放在长椅上。程雨棠数着父亲艰难的呼吸,突然看见砖雕背面刻着极小的小篆——“永安”。这是当年茶炉店老板祖父的名讳,亦是此刻监护仪上起伏的波浪线里,最卑微的祈愿。

    夜色浓稠如砚时,程雨棠蜷在病房陪护椅上整理发票。父亲忽然在梦中呓语:“城砖……不能拆……”她望向窗外,紫峰大厦的霓虹刺破云层,将病房墙壁染成诡异的玫红色。手机屏幕亮起,验收倒计时的数字跳动着,像某种古老计时沙漏里永不停歇的流沙。

    茶炉店的煤烟在巷口打了个旋儿,程雨棠望着李之心三轮车后扬起的尘土,忽然想起父亲年轻时用的二八杠自行车。车铃铛早锈哑了,车筐里却总搁着牛皮卷尺和绘图板。那些年父亲测绘老城南,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子磕得尽是疤,倒像某种特殊的勋章。

    程雨棠踩着满地泥浆冲向围挡,高跟鞋在青苔上打滑的瞬间,一只沾着砖粉的手稳稳托住她手肘。李之心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安全帽檐滴落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帘:"程工当心,这些老砖比琉璃还滑。"

    手机在此时疯狂震动。程雨棠退到廊檐下接听,母亲的声音裹着炒菜声传来:"你爸的止疼药我放玄关了,记得吃热饭。"背景音里突然爆出父亲中气十足的抱怨:"放那么高做什么?"她望着屋檐连成线的雨幕,忽然想起去年陪父亲验收城墙时,老人摸着"洪武七年"的铭文砖说:"修城如修心,经手的每块砖都得对得起祖宗。"

    远处传来木架吱呀声。李之心正攀在门楼残破的斗拱间加固横梁,登山靴碾过墙头新生的青苔。探照灯将他晃动的影子投在明城墙上,那影子的指尖正抚过砖缝里六百年前的糯米浆。程雨棠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袋上的水渍,恍惚看见父亲年轻时测绘城墙的身影与那个卡其色背影重叠——他们都用同样的角度仰视飞檐,仿佛在与时空另一端的匠人对话。

    "喝点?"不知何时走近的李之心递来保温杯,袖口翻卷处露出被蚂蟥叮咬的红斑。程雨棠抿了口姜茶,辛辣直冲鼻腔的瞬间,听见他低声道:"这些垂莲柱的刀工,和我父亲修的西华门箭楼很像。"她转头时只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痛楚,像砖缝里倏忽闪过的流萤。

    救护车鸣笛刺破雨幕时,程雨棠正蹲在厢房门槛吃冷掉的梅花糕。豆沙馅里的猪油凝成白霜,咽下去像吞了块雨花石。她忽然想起父亲总念叨的"修城如修心"。远处的李之心仍在给门楼上夹板,登山靴碾过青苔时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叹息混着雨丝坠入砖缝,惊醒了沉睡在夯土层里的百年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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