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陵石象路的银杏黄得惊心动魄,叶片在秋阳里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色。程雨棠踩着满地碎金走向文武方门,公文包里那份修改过的城墙砖保护方案重若千钧。晨雾里,石骆驼的裂缝中探出几茎野菊,淡紫色的花瓣上凝着霜,让她想起昨夜父亲化疗后新生的白发——灰白中泛着枯黄,像深秋的芦苇。

    论证会在神烈山碑亭召开,开发商代表正用激光笔指点效果图:“采用3D打印技术复原缺损墙砖,既保证美观又……”赵总西装袖口的鳄鱼标识反着冷光,程雨棠注意到他腕表换成百达翡丽星空系列——正是上周拍卖会上那块流拍的明代城砖的价格。

    “且慢。”李之心的声音从棂星门后传来。他肩头落着银杏叶,手里拎的环保布袋印着“城墙守护计划”,露出半截泛黄的《明代城垣砖文考》。程雨棠注意到他换掉了惯穿的工装靴,黑色牛津鞋沾着新鲜的苔藓,鞋跟处还粘着半片明孝陵特有的赭红色封土。

    当投影仪亮起时,所有人都倒吸冷气。李之心展示的航拍图里,老门西段城墙内部被掏空成钢筋骨架,犹如被剥去血肉的鱼。“这是上周无人机拍的。”他切换画面,裸露的墙基处清晰可见“洪武七年”的铭文砖,“程总的新方案允许替换70%原始墙砖。”

    程雨棠握紧保温杯,当归黄芪的苦香从杯口溢出。昨夜在鼓楼医院走廊,她把批复文件上“局部拆除”改成了“整体置换”,笔尖划破三张纸才写完签名。此刻那些笔画化作李之心PPT里的红色标注,刺得视网膜生疼。

    秋雨裹着梧桐絮砸在碑亭琉璃瓦上。李之心从布袋掏出块裹着棉纸的断砖,沉闷的撞击声让所有人屏息。“今早刚从拆迁办垃圾堆捡的。”他掰开断面,露出里面交错的竹筋,“正德年间改良工艺,每层夯土掺七道糯米浆。”碎砖里嵌着的半粒桃核已经碳化,六百年前的果仁在秋阳里碎成齑粉。

    开发商代表突然鼓掌:“程总高瞻远瞩!那些破砖头搬进博物馆,既安全又有文化价值嘛。”他特意加重“博物馆”三个字,程雨棠想起上周在他办公室见过的文创城砖样品——嵌着LED灯的装饰砖,单价标着2888元。玻璃展柜里的灯光打在赵总金丝眼镜上,折射出贪婪的菱光。

    程雨棠突然展开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平安扣,翡翠背面刻着“宁死护城”。“根据东南大学检测报告,现存墙体内倾角已达5.8度。”她将激光点停在城墙剖面图上,右手无意识摩挲左腕的疤痕——那是上个月被钢筋划伤留下的,形状像块残缺的城砖边。

    画舫夜游是开发商硬塞的“项目福利”。程雨棠缩在船舱角落,看霓虹在秦淮河上流淌成油腻的虹彩。对岸仿古酒楼的电子灯笼突然变成爱心形状,引得游客阵阵欢呼。船过文源桥时,她看见桥洞下蜷缩的流浪汉——正是上个月老门东拆迁的住户,怀里还抱着半截雕花门框。

    “小心凉。”李之心不知何时出现在舱外,递来用报纸裹着的梅花糕。油墨印着“南京城墙修缮工程启动”,芝麻馅渗出纸面,在标题上晕开黑斑。程雨棠咬破酥皮,红糖浆混着雨水流进指缝,黏腻如父亲腹腔引流的血水。

    他们沉默地望着机械桨搅碎河面倒影。程雨棠数到第十七盏路灯时,李之心忽然说:“我父亲是城墙维修工。”他指尖轻扣舷窗,年久失修的雕花玻璃发出空响,“98年暴雨导致台城段坍塌,他徒手挖了一夜。”话尾消融在轮机轰鸣里,程雨棠想起父亲病危时呓语:“东南角…防水层…”

    画舫转过文源桥,真正的明城墙在黑暗中浮现。李之心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斑驳的墙砖:“看这些铭文,洪武年的砖要刻知府、工匠甚至保甲长的名字。”光斑停在一块残砖上,“这块当时没烧透,本该销毁的。”程雨棠凑近细看,砖侧果然有模糊的“次品”字样。李之心的气息拂过她耳际:“但监工发现这批砖的黏土采自燕雀湖,掺了太多蚌壳粉。”他的手指沿砖缝游走,“于是改成填充内墙,这才保存至今。”

    河风灌进来,程雨棠打了个寒战。李之心脱下夹克披在她肩头,袖口残留的石膏粉蹭过锁骨。血腥味混着中药香窜入鼻腔——他右手虎口又添了新伤,绷带边缘还粘着甘熙宅院的彩绘漆皮。

    “疼吗?”话出口才觉暧昧。

    “比不上化疗。”李之心低头缠紧绷带,“郑老说白英配八月札能缓解放疗呕吐。”他突然从裤袋摸出磨角的药方,“我誊了份,字丑。”遒劲的笔迹间夹着句小楷批注:“若便血加仙鹤草三钱”,这行字被反复描画,纸缘已起毛边。

    画舫就在这时撞上栈桥。程雨棠踉跄跌进他怀里,唇擦过他渗血的虎口。咸腥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对岸忽然放起电子烟花。姹紫嫣红的光影里,李之心的手掌托住她后颈,指腹的砖粉摩挲着发根。程雨棠尝到他唇间残留的梅花糕甜味,混着中药的苦涩,像极了这秦淮河水千年不散的滋味。

    子夜的医院走廊,程雨棠用李之心的药方包住平安扣。翡翠贴着父亲浮肿的手背,映得监护仪绿光幽微。她忽然看懂药方边缘的星点暗红——那不是茶渍,是干涸的血迹混着朱砂。窗外秋雨敲打窗棂,与ICU仪器的滴答声共振,仿佛六百年前糯米灰浆滴落瓮城的回响。

    晨雾漫过城墙豁口时,程雨棠在拆迁办后院找到李之心。他正在废墟堆里翻找铭文砖,卡其色工装裤浸透晨露。“这是最后一批洪武砖。”他举起半截带掌印的墙砖,指尖冻得发紫,“再拆,南京城就只剩仿古青砖了。”程雨棠看见砖缝里嵌着片银杏叶——正是昨日论证会时落在他肩头的那枚,叶脉里还凝着秋霜。

    推土机的轰鸣由远及近。程雨棠突然展开那份染着药渍的分红协议,当着开发商的面撕成碎片。纸屑在秋风中飞舞,落在李之心怀中的城砖上,像给六百年岁月戴了朵白花。“根据《文物法》第十六条,”她的声音穿透柴油机轰鸣,“我以项目负责人身份申请全面停工!”

    惊雷劈开云层时,中华门西段城墙轰然塌陷。李之心将程雨棠推向安全区,自己却被坠砖砸中左肩,他左肩迸出的血珠溅在"洪武七年"的铭文砖上,像极了当年台城段塌方时飞溅的糯米灰浆。"别碰伤口!"程雨棠撕开旗袍下摆,真丝撕裂声混着雷声炸响。止血的瞬间,她忽然怔住——李之心腰间工具包的帆布补丁被血浸透,褪色的"1998年市政工程队留念"在闪电中清晰可辨。这行针脚歪斜的红字,与她昨夜整理父亲柜子物品时见过的旧工具包烙印如出一辙。

    漏雨的工棚里,炭火在李之心指间明明灭灭。程雨棠望着他缠满绷带的左手——那上面还渗着抢救明代望砖时留下的朱砂渍,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颐和路公馆的初遇。彼时她曾指着他的激光测距仪问:"李工名校毕业,为什么非要干这灰头土脸的活计?"而他只是将镜头对准墙缝里的野草:"程总不也觉得钢筋水泥里长不出年轮么?"以及在医院里,程雨棠第二次询问:“为什么选古建修复?”

    "知道为什么每块城砖都刻名字吗?"李之心突然开口,火星溅上他沾着糯米浆的裤脚。程雨棠的视线落在他后颈的旧疤上,那道形似洛阳铲尖端的伤痕在火光中泛红。"不是为追责。"他举起半块残砖,"洪武七年王二狗造"的铭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是怕百年后无人记得,这些砖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挑土、和浆、烧窑......"“你两次问我为什么学这个专业,我想说,城砖自己会说话,砖缝里的糯米浆分掺着热爱、传承和血。”

    暗渠的轰鸣突然逼近。程雨棠攥紧炭条的手微微颤抖。

    李之心的工具包突然倾翻,1998年的福利院饭票飘落火堆。他徒手去捞的动作太急,绷带被炭火燎出焦痕。"那年我抱着父亲的安全帽蹲在福利院墙角,"烧卷的纸片上浮现"李振华"三个字,"听见有人说'修城墙的命硬',突然就想看看......"他的喉结动了动,炭灰簌簌落在程父捐赠的《明代城防考》上。

    程雨棠的指尖抚过书页间褪色的批注。父亲用红钢笔圈出的"以人护城"四字,此刻正与李之心锁骨下的疤痕重叠。六百年前的夯土声穿透雨幕,她忽然明白——那些被刻意模糊的汇款单、古籍馆的防潮柜、工具包里的旧饭票,原是一本用二十年写就的答案。

    程雨棠摸出口袋里焐热的《老门东拆迁批复》,纸张边缘已被摩挲起毛。她将文件投入火盆,看火舌吞噬“程雨棠”的签名:“明天我去文物局撤回申请。”火光中,李之心工具包上的“1998”字样愈发清晰,与她父亲旧照里的工程队编号完美重合。

    李之心沾满泥浆的手突然覆上补丁:"这包...是父亲留下的。"他因疼痛而断续的低语,被雨水冲成零散的词块,"98年暴雨...抢险队...找到时..."

    程雨棠默默接过帆布包,用纸巾蘸着消毒水小心擦拭。凝固的血渍在"1998"的烫金字上晕开,露出底下被岁月磨蚀的"李"字偏旁。她的指尖触到内衬暗袋——那里缝着半张泛黄的抢险证,父亲程万里的签名与李振华的工号并列,签发日期正是1998年暴雨季。

    她想起父亲总在梅雨天对着工具包发呆的模样,想起父亲浮肿的手指在病房里仍保持着测量城墙的姿势,那些父亲总在深夜摩挲的旧工具,那些她曾以为是老人怀旧的癖好,此刻在血色里还原了一部分历史真相——两个印着相同年份同样颜色款式的工具包,一个随李振华埋在了塌方的城墙下,另一个被程万里偷偷收藏了半生。此刻,两个工具包在像是无声对峙,一个浸透了台城段的雨水,一个染着省中医院的药水,却在相同位置留着被城墙砖角磨破的豁口,诉说着在虚无中触摸过的那些消逝的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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