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画堂春
残阳斜照教坊朱门，金漆兽面衔环上凝结着暗褐血痕，似是前朝罪臣触柱留下的印记。林砚之撩起五品鹭鸶补子袍角，青缎皂靴踏过九级青石阶时，忽听得檐角铜铃叮咚三响。这声音让他想起十二年前初入翰林院，老学士腰间玉珏相击的脆响——那时他尚不知，这教坊司的台阶竟比翰林院的青砖还要冷三分。
"林大人且看这海棠。"同僚王知远擎着犀角柄折扇，扇面上"风流千古"的草书随腕骨起伏，恍若游龙戏珠。他指着庭院西角十二株垂丝海棠，花苞在暮色里泛着胭脂色，"都说教坊司的垂丝海棠是京中一绝，盛放时却作雪白，倒似六月飞霜。"
林砚之抬眼望去，但见虬枝盘曲如苍龙探爪，累累花苞压得枝条低垂，竟有几枝斜斜探入朱漆回廊。忽有穿堂风过，卷起残瓣落在他肩头，其中一片正巧嵌在鹭鸶的银丝眼珠上。他抬手欲拂，却见廊下波斯毯忽起微波——原是十二对鎏金木屐踏着《霓裳》残谱的节奏迤逦而来。
"诸位大人安好。"那声音似春冰乍裂，清泠中裹着三分慵懒。沈蘅秋着月白绫衫倚在缠枝牡丹柱旁，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泪滴状明珠，正随着欠身的动作在暮色中摇曳。她怀中焦尾琴的冰弦映着指甲上凤仙花汁染就的淡红，恍若雪地里绽开数点红梅。
王知远折扇"唰"地展开，露出背面米襄阳的烟雨图："沈姑娘今日又要出什么难题？上月苏学士在此连作七首《鹧鸪天》，倒把平仄谱成了打铁调，还是未入芳眼。"满堂哄笑中，他扇骨轻敲紫檀案几，震得汝窑茶盏里碧螺春泛起涟漪。
沈蘅秋纤指划过琴弦，一串泛音如珠落玉盘："今日不要词牌格律。"她抬眸时，林砚之看见她眼尾一抹倦色，像是宿雨打湿的海棠瓣，"只求七言绝句，以'明镜台'作结。"话音未落，廊外突然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惊得抱琴侍女腕间银钏乱响。
满堂哗然中，林砚之嗅到沈蘅秋衣袂间飘来的沉水香。这香气让他想起幼时在破庙避雪，老僧煮茶用的陈年香木——那日殿外饿殍枕藉，殿内却氤氲着这般苦涩的芬芳。案上澄心堂宣纸雪白如新雪，紫毫在指尖颤动，忽见砚中墨影摇曳，原是沈蘅秋俯身添茶，云鬓间金步摇垂下的南海珍珠，正悬在他眼前三寸处晃荡。
"大人请看。"她将越窑青瓷盏轻搁案头，翡翠镯与盏壁相碰的"叮"声，恰与更漏铜壶的滴水共鸣。林砚之瞥见她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凝脂般的肌肤上竟蜿蜒着淡青色脉纹，仿佛哥窑冰裂纹瓷器里渗出的靛蓝釉色。
笔锋忽而游走如惊鸿：
**琉璃盏碎玉山颓**
**十二重楼锁翠微**
**莫道红尘皆幻影**
**菱花原是明镜台**
最后一捺尚未收势，忽听得"咯"地一声脆响。沈蘅秋鎏金护甲划破宣纸，葱指死死按在"菱花"二字上，连指甲劈裂渗出朱砂色都浑然不觉："大人怎知...怎知奴家妆奁深处那面前朝御赐的菱花镜？"声音颤抖似风中蛛丝，惊得焦尾琴第七弦应声而断。
林砚之这才惊觉诗中用典蹊跷。正要解释，却见沈蘅秋眼中水光潋滟，竟比案头汝窑水丞里浸泡的南海明珠更透三分凄清。她突然将诗稿贴身收进杏红肚兜，金丝牡丹绣纹擦过宣纸时沙沙作响，宛如春蚕啮食桑叶。
满室寂然中，王知远突然抚掌大笑："妙极！这'十二重楼'莫不是暗指沈姑娘的十二弦筝？"众人附和声里，林砚之瞥见沈蘅秋悄然拭去眼角水痕，那方鲛绡帕子上绣着的，竟是半阙《雨霖铃》的工尺谱。
窗外暮色愈发浓重，最后一缕残阳掠过沈蘅秋发间金凤，在粉壁上投下展翅欲飞的影子。林砚之忽觉怀中一物发烫——原是临行前夫人塞进的护身符，此刻正贴着那首绝句的草稿，在官服内袋中隐隐灼着心口。
第二章·点绛唇
月华如练，教坊司后院的湘妃竹簌簌作响，竹叶上的泪痕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沈蘅秋捧着鎏金葡萄缠枝手炉斜倚贵妃榻，案头那页诗笺已教她摩挲得起了毛边。菱花镜在烛火下泛着幽光，镜钮处"永和七年内府造"的铭文若隐若现——这正是当年祖父获罪时，祖母用性命护下的最后一件嫁妆。
"姑娘该喝药了。"丫鬟素娥捧着定窑孩儿枕白瓷碗进来，碗底游鱼戏莲的暗纹在药汤里浮沉。忽见沈蘅秋腕间青紫脉络如毒藤蔓生，惊得手一抖，药汁泼洒在波斯曼陀罗花纹毯上，洇出暗红斑痕似离人泪。去年腊月鸩毒发作时，姑娘腕上不过两三道青痕，如今竟已蔓延至肘间。
沈蘅秋却恍若未觉，葱指轻抚诗稿上"十二重楼"四字。鎏金护甲刮过纸面，发出春蚕食叶般的细响。忽然前厅传来玉器碎裂之声，混着龟奴慌乱的叫嚷："林大人！林大人留步！"
话音未落，林砚之已踏着满地碎琼乱玉闯入暖阁。他五品鹭鸶补子官服未换，银线绣的振翅水鸟在灯下粼粼如水，腰间羊脂玉禁步缀着的五色丝绦犹带夜露。暖阁门帘掀动时，带起一阵夹着梅香的冷风，吹得案头烛火乱跳，在菱花镜中投下万千流萤。
"沈姑娘可还记得..."他话音戛然而止——沈蘅秋正用染了蔻丹的指甲挑开月白绫衫，心口处碗口大的朱砂胎记艳如泣血。那抹殷红衬着雪肤，恰似白梅落血，又似佛前供奉的赤玉璎珞。
林砚之踉跄退后半步，羊脂玉禁步撞在门框上铮然作响。十二年前的雪夜骤然浮现：破庙里奄奄一息的女孩蜷在供桌下，心口也是这样灼目的印记。垂死的老和尚将半块蟠螭纹玉佩塞进他手心，裂口处还沾着女孩衣襟上的血。
"当年抄家的官兵要毁我容貌..."沈蘅秋指尖划过胎记边缘，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月牙状掐痕，"是祖母用朱砂混着鸩毒描画遮盖。"她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的墨梅血点，竟与林砚之官服补子上的鹭鸶眼珠一般大小。
林砚之怀中突然灼痛难当。颤抖着取出贴身荷包，半块青玉蟠螭佩滚落掌心——那螭龙断尾处，赫然刻着半个"沈"字篆文。沈蘅秋见状瞳孔骤缩，从枕下摸出另半块玉佩时，翡翠镯与银锁链相击如环佩叮咚。
两半残玉相合刹那，窗外惊起寒鸦乱飞。沈蘅秋忽然嗤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金器相刮的尖利："原来林大人便是当年破庙里的小沙弥？"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笑我沈家满门忠烈，最后竟要靠仇人之子..."
话音未落，喉间涌上的黑血染透鲛绡帕。林砚之下意识去扶，却被她腕间突起的青紫脉纹惊住——那毒痕竟与玉佩断裂处的纹路暗合。十二年前老和尚临终所言在耳边炸响："此毒名唤'长相思'，每逢月圆便如万蚁噬心..."
更漏声里，沈蘅秋忽然抓住他官服补子，鹭鸶银线深深勒进指缝："大人可知，您那首'十二重楼锁翠微'..."她气息渐弱如将熄残烛，"说的正是我沈家十二位叔伯，悬梁自尽在十二层藏书楼..."尾音化作一声呜咽，恰与远处谯楼更鼓共鸣。
林砚之这才惊觉，怀中诗稿不知何时已被血渍浸透。菱花镜中映出两人重叠的身影，镜钮"永和七年"的铭文正巧落在沈蘅秋心口朱砂痣上，恍若前朝御笔亲批的死囚朱印。
第三章·醉花阴
三年后的端阳节，教坊司门前的石狮披上了新扎的艾草，青翠的叶尖垂着露水，在暮色里凝成琥珀色的光。林砚之穿过朱漆游廊，三品孔雀补服上的金翠翎羽随步履起伏，在暮春的暖风里泛着粼粼波光——这是三日前圣上亲赐的朝服，袖口还沾着琼林宴的御酒香。
暖阁里沉水香氤氲，沈蘅秋正倚着嵌螺钿贵妃榻铰艾草香囊。她腕上新添的伽楠香珠是上月浴佛节时，林砚之跪了九十九级台阶从护国寺求来的，却掩不住皮下蛛网般蔓延的青纹。那些毒痕已从皓腕攀至颈间，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恰似前朝壁画里描金的恶鬼藤蔓。
"圣上今日问起那首《明镜台》。"林砚之将冰裂纹茶盏推近些，盏底游鱼戏莲的暗纹在碧螺春茶汤中若隐若现，"说前朝沈太傅书房确有一面御赐菱花镜，镜钮处刻着'永和七年内府造'，与姑娘妆奁里那面..."话音未落，金剪"当啷"坠地，剪尖刺破月白绫裙上的并蒂莲，莲心处渗出几点猩红，竟与三年前诗会上溅落的墨痕一般位置。
窗外忽起惊雷，夜雨裹着龙脑香的气息破窗而入。沈蘅秋腕间翡翠镯子滑到肘弯，露出皮下蛛网纹路最密集处——那里竟嵌着半枚蟠螭纹玉佩的凹痕。她突然攥住林砚之的衣袖，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孔雀补子的翠羽："那年秋闱放榜，你系在腰间的宝蓝色荷包...可是绣着银松针纹？"
林砚之官帽上的孔雀翎猛地一颤。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十八岁秋夜，破庙里奄奄一息的女孩正是攥着这样的荷包。他霍然起身，带翻的茶汤在沈蘅秋裙摆漫成一片暗褐，像极了当年女孩衣襟上的血渍。
贴身荷包里的半块蟠螭佩还带着体温，却在触及沈蘅秋枕下另半块残玉时骤然发烫。断裂处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沈"字篆文，裂痕中渗出的朱砂在烛火下泛着血光。沈蘅秋忽然低笑，笑声如碎玉击冰："原来林大人便是当年破庙里的小沙弥？"她指尖划过玉佩上蟠螭的断尾，"可笑我沈家十二位叔伯悬梁明志，最后竟要靠仇人之子..."
窗外雨打芭蕉声骤急，混着檐角铜铃的叮咚，竟似《雨霖铃》的变调。林砚之官袍下摆忽被拽住，低头见沈蘅秋腕间青纹已爬上指尖："大人可知'十二重楼锁翠微'的深意？"她气息渐弱如风中残烛，"那是我沈家十二位叔伯，悬在十二层藏书楼的房梁上..."尾音化作呜咽，恰与谯楼更鼓共鸣。
菱花镜中忽然映出诡异画面——镜钮"永和七年"的铭文正落在沈蘅秋心口朱砂痣上，恍若前朝刑部大印。林砚之怀中诗稿不知何时已被血渍浸透，"明镜台"三字在血泊中浮沉，竟与镜中倒影重叠。
"这毒唤作'长相思'..."沈蘅秋忽然扯开衣襟，心口朱砂胎记周围密布青紫脉络，宛如被蛛网困住的血蝶，"是祖母用鸩毒混着朱砂描画..."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抚上林砚之的官帽，"就像大人这顶乌纱，不也是用我沈家血泪染就？"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中可见十二道白绫悬在雨幕里飘荡。林砚之忽然记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沈蘅秋将诗稿贴身收藏时，金丝牡丹纹擦过宣纸的沙沙声——原来那时她已认出，诗中"十二重楼"暗指沈家十二子的忠魂。
沈蘅秋腕间伽楠香珠突然断裂，一百零八颗珠子滚落满地。林砚之俯身去拾，却见血珠正从她指尖滴落，在孔雀补子的翠羽上绽开墨色梅花。当年破庙里老和尚的遗言在耳边炸响："此毒逢月圆则发，需以至亲心头血为引..."
雨声中忽然混入环佩叮咚，原是教坊司嬷嬷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林大人，该饮雄黄酒了。"盘中白玉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沈蘅秋惨白的脸。林砚之突然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喉间灼痛时，恍惚看见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女孩将最后半块炊饼塞给他时，腕间已有淡青的脉纹。
第四章·声声慢
太医院首座顾青囊捻着三寸银针沉吟，针尖映着沈蘅秋腕间蛛网般的青纹。药童捧着金丝楠木药匣侍立在后，匣中犀角、玳瑁等珍奇药材泛着幽光，却都敌不过沈蘅秋发间金累丝灯笼簪的流苏乱颤——那流苏上缀着的十二颗东珠，原是三年前林砚之升任大理寺少卿时御赐的。
"姑娘这是胎里带的毒，混着后来鸩酒入骨..."话音未落，沈蘅秋突然剧烈咳喘，帕子上绽开的血梅正落在屏风《杏林春暖图》的华佗像上。那苏绣屏风原是前朝贡品，此刻映着摇曳烛火，将她的身影投成支离破碎的墨影。
林砚之冒雨跪在护国寺山门时，雨水正顺着孔雀补子的翠羽往下淌。青石板上刻着的莲花纹浸了水，倒映出他官帽上摇曳的孔雀翎。住持的袈裟第九十九次掠过眼前时，他膝下的雨水已染成淡红——原是补子上的金线褪色，混着血水在石缝里开出诡异的金丝菊。
"若要取佛前供奉的七叶灵芝..."住持手中的沉香念珠突然断裂，十八颗珠子滚入雨中，"需大人手抄《金刚经》三千遍，且每遍需用心头血研墨。"山门外惊雷骤起，照亮大雄宝殿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那铃铛上"永和七年铸"的铭文刺得林砚之瞳孔骤缩。
禅房内，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红珊瑚。林砚之抄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时，紫毫突然顿在半空——墨汁滴落处，宣纸上竟浮现沈蘅秋三年前藏在杏红肚兜里的诗稿影痕。窗外雨声里忽然飘来《雨霖铃》的唱词，声线如银瓶乍裂：
"菱花镜里朱颜改，十二重楼锁玉钗..."
林砚之掷笔冲入雨幕，却见沈蘅秋赤足立在回廊下。她褪了鞋袜的足踝系着银铃，腕间伽楠香珠不知何时换成金镶玉禁步，正随着唱词节拍撞击廊柱。雨水打湿的月白中衣贴在身上，显出心口朱砂胎记周围蛛网般的青纹——那纹路竟与《金刚经》梵文隐约相似。
"大人抄经时，可曾见经卷里的血蝶？"沈蘅秋突然转身，发间灯笼簪的流苏缠住他腰间玉佩，"每滴心头血落地，便化作血蝶飞向沈家祖坟..."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林砚之手腕，方才抄经磨出的血泡突然破裂，血珠滚入雨中竟真化作赤蝶，扑向南方夜空。
禅房内忽然传来经卷翻动之声。林砚之折返时惊见三千卷《金刚经》无风自动，每页"应无所住"四字皆渗出血色。最末一页空白处，赫然浮现沈蘅秋用金剪划出的偈语：
**朱砂描骨玉为魂**
**十二重楼锁旧痕**
**不是梵音能渡厄**
**菱花镜里认前身**
更漏声里，沈蘅秋的唱词忽转凄厉："...明镜台前因果债，孔雀翎上血痕新！"林砚之官帽应声而落，孔雀翎上翠羽根根脱落，露出底下染血的竹骨——原是三年前他用沈家老宅梁木所制。
暴雨中，护国寺古钟突然自鸣。林砚之奔至钟楼，见沈蘅秋正以金簪击钟。每击一次，钟身"永和七年铸"的铭文便渗出血珠，混着雨水在青砖上汇成十二道血溪。她回头时眼尾朱砂妆被雨水冲淡，竟与当年破庙女孩的泪痕重合："大人可知，这三千遍《金刚经》抄的是我沈家三百冤魂的往生咒？"
佛前七叶灵芝在供桌上突然绽放金光，叶片上却浮现出沈家十二子悬梁的场景。林砚之踉跄倒地时，怀中跌出半块蟠螭佩，裂痕处渗出的血丝正与灵芝金光交织，在雨中绘出巨大的"孽"字。
沈蘅秋的笑声混着钟声回荡："好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她扯断腕间金镶玉禁步掷向林砚之，"却不知这泡影里，锁着多少未亡人的执念？"玉片碎裂处，十二道白绫从古柏枝头垂下，每道白绫上都浮现血写的《明镜台》诗句。
子夜时分，沈蘅秋忽然安静下来。她倚着青铜古钟哼起江南小调，腕间青纹在钟声里渐渐消退。林砚之伸手欲扶时，惊觉她肌肤冰凉如古玉——原是七叶灵芝开始反噬，将她最后的心头热血化作三千经卷上的渡劫梵文。
第五章·青玉案
残冬的暖阁里，沈蘅秋病骨支离，却执意要跳绿腰舞。她将十二幅石榴裙层层叠起，每幅裙裾上都用金线绣着《明镜台》的诗句。林砚之坐在龟背纹玫瑰椅上，看着孔雀蓝地毯上零落的艾草灰——那是去年端阳节她亲手洒的驱邪符，而今已与尘埃无异。
鼓点初起时，沈蘅秋足踝银铃轻颤，恍若当年教坊司初遇时的环佩琳琅。她旋身如风中残荷，石榴裙摆扫过鎏金熏笼，带起的沉香灰在空中绘出"十二重楼"的狂草。忽然"叮"地一声脆响，银铃脱扣滚到林砚之皂靴边，铃芯里藏的朱砂粉洒出，在青石砖上洇出点点猩红。
林砚之俯身去拾，却见血迹正从她素白绫袜渗出。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突然浮现——沈蘅秋攥着裂帛说"足心旧伤是抄家时踩了火炭"。而今那伤口崩裂处，竟隐约可见青紫脉络如毒蛇吐信。
"够了！"林砚之扯断腰间玉带扣，羊脂玉碎成十二瓣，恰似沈家老宅十二道月洞门上的雕花。他将人打横抱起时，沈蘅秋发间茉莉纷纷坠落，在他绯色官袍上铺成星子。其中一朵正落在补子孔雀的翠眼上，花汁浸染处，金线竟褪成血褐色。
"那年你写的'十二重楼锁翠微'..."沈蘅秋冰凉的手指抚过他新添的白发，指尖沾着的茉莉香混着药苦，"可知我沈家老宅十二进院落，每进厅堂都悬着御赐匾额？"她忽然咳嗽，血沫溅在对方官服袖口的江崖海水纹上，"最后一块'忠烈传家'的匾，正是勒死十二叔伯的白绫..."
更漏声里，她哼起幼时祖母教的吴歌。林砚之惊觉调子竟与母亲哄他入睡的童谣一般无二，怀中突然灼痛——贴身藏着的婚书庚帖不知何时泛出焦黄，墨迹间赫然显现"沈氏长女配林氏嫡子"的字样。原来二十年前，时任吏部侍郎的父亲早与沈太傅指腹为婚。
暖阁门帘突然被夜风掀起，露出廊下捧着汤药的素娥。药碗里浮着的七叶灵芝突然疯长，菌丝爬满窗棂，在月光下显出沈家十二子的轮廓。沈蘅秋腕间伽楠珠应声而断，珠子滚过灵芝菌丝时，竟发出冤魂呜咽之声。
"你瞧，他们来贺你高升了。"沈蘅秋染血的指尖在空中虚划，菌丝随着她的动作结成"明镜台"三字，"三品孔雀补服...本该是我的嫁衣上绣的纹样..."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朱砂胎记周围浮现十二个针孔大小的血点，恰与林砚之官服补子上的孔雀翎眼重合。
林砚之怀中婚书突然自燃，火焰却是诡异的碧色。灰烬飘落处，沈蘅秋腕间青纹如获生机，竟顺着两人相触的肌肤爬上他的手腕。他惊觉这毒痕走势与婚书上的八字批命一模一样，每个转折处都对应着"壬戌""乙卯"等干支。
子夜更鼓响起时，沈蘅秋忽然挣下地。赤足踏在银铃溅出的朱砂上，每一步都绽开血莲。她跳起未完成的绿腰舞，石榴裙摆扫过之处，灵芝菌丝开出血色曼陀罗。最后一旋时，十二幅裙裾齐齐撕裂，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金刚经》——正是林砚之在护国寺手抄的渡亡文。
"林家哥哥..."她忽然唤出儿时称谓，声音清澈如未中毒时的模样，"你可知祖母为何给我取名蘅秋？"染血的指尖在空气中写下"蘅"字草书，"沈家女儿生要如杜蘅抗霜，死当似秋菊抱香..."
话音未落，窗外骤起狂风。那件挂在檀木架上的孔雀补服突然腾空，金翠翎羽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沈家十二子血书的鸣冤状。林砚之扑过去时，只接到一片翠羽，羽根处竟刻着微小的"永和七年御赐"。
沈蘅秋的笑声混着银铃残响在暖阁回荡："好个'青玉案头朱砂泪'..."她将最后一朵茉莉别在鬓边，"却不知这案上青玉，正是我沈家祖坟的镇魂石？"说罢突然呕出大口黑血，血滴落地竟凝成十二枚带血的银针，针尾皆刻着林氏家徽。
第六章·虞美人
暮色漫进雕花槛窗时，沈蘅秋忽然要重梳双环望仙髻。她倚在填漆戗金拔步床上，十二幅鲛绡帐层层叠叠垂着，帐角悬的鎏金香球早已熄灭，却仍固执地散着三年前沉水香的余韵。林砚之握着犀角梳的手指发颤——那梳背雕着的并蒂莲纹，原是沈家女儿及笄礼的旧物。
"要梳得紧些..."沈蘅秋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叩响菱花镜，镜中映出她颈间蛛网般的青纹，"像祖母给我梳头那日..."话音未落，一缕青丝缠着茉莉花钿坠在膝头。林砚之慌忙去接，却见梳齿间缠满落发，恍若秋后荷塘里零落的枯茎。
菱花镜突然映出诡异画面——镜中少女的双环髻竟系着猩红丝绦，正是沈家未嫁女自缢时用的尺素。沈蘅秋轻笑出声，喉间黑血涌出，溅在镜钮"永和七年"的铭文上："给我念...念那首..."染血的指尖在空气中虚划"十"字，帐外更漏恰滴下第十二声。
林砚之将万两银票掷向教坊司嬷嬷时，缠金丝的票据割破了老妇面颊。血珠飞溅处，沈蘅秋突然睁眼，眸中清光如十六岁初见："砚之..."她褪下翡翠镯塞进他掌心，镯心处突然显出"沈林永好"的篆文——原是二十年前合卺酒器上熔铸的吉语。
"去寻...寻..."未竟的话语被《牡丹亭》唱段截断。她染血的指尖按着林砚之腕间青纹，竟打起《皂罗袍》的拍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最后一个"垣"字尚未收音，菱花镜中突然映出十二道白绫。沈蘅秋指尖从他掌心滑落时，腕间翡翠镯应声而碎，十二块玉片正对应沈家十二子的生辰八字。窗外骤起狂风，卷着当年那页《明镜台》诗稿扑向烛火，火舌舔舐处，墨迹化作白蝶纷飞。
林砚之追着白蝶冲出暖阁，见每只蝶翼都映着沈家老宅的景象：第一只蝶翅上是十二重藏书楼，第二只显出血写的鸣冤状，第三只竟映着沈蘅秋及笄那日梳头的场景...最后一只白蝶停在他官帽孔雀翎上，翅脉纹路赫然是"永和七年"的历法。
更漏声歇时，林砚之才发现掌中碎玉正渗出血珠。血线顺着翡翠断纹游走，在地上汇成十二个"冤"字。他忽然记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沈蘅秋将诗稿藏入怀中的模样——原来那时她已把沈家三百口人的生辰八字，绣在了杏红肚兜的内衬。
子夜钟声里，教坊司突然传来《牡丹亭》的全本唱腔。林砚之奔回暖阁时，惊见沈蘅秋的尸身端坐镜前，双环望仙髻上簪着十二朵带血茉莉。菱花镜中映出的却是盛装新娘，嫁衣上孔雀补子的翠羽根根滴血，正与她心口朱砂痣辉映成残阳最后的余晖。
第七章·满庭芳
暮春的江南浸在烟青色的雨雾里，林砚之的乌篷船转过廿四桥孔时，橹桨搅碎了一池萍藻。老仆捧着褪色的孔雀补子欲为他更衣，却见他枯竹似的手指正摩挲着翡翠镯的断痕——那镯心"沈林永好"的篆文，已被摩挲得温润如少女肌肤。
"菱花原是明镜台..."
一缕清音破开雨幕，惊起芦苇丛中数点白鹭。林砚之掀开青布帘，见画舫朱栏边坐着抱琵琶的少女。她绾着双环望仙髻，发间十二朵茉莉沾着雨珠，心口一点朱砂痣艳如当年溅在菱花镜上的血痕。腕间翡翠镯随指法起伏，每声"叮咚"都似敲在旧年更漏上。
老仆手中铜盆"当啷"坠地："这眉眼活脱脱是..."余音卡在喉间，因林砚之抬手时，袖中滑出的半页焦黄诗稿正飘向画舫——正是十五年前焚化的《明镜台》残篇。
少女忽抬眸，眼中潋滟恰似沈蘅秋初见时的春冰。琵琶轮指间，雨丝在她鬓边结成蛛网般的珠帘。林砚之恍惚看见十五道年轮在雨中流转：画舫化作教坊司暖阁，朱砂痣上浮出蛛网青纹，翡翠镯响处绽开墨色血梅。
"大人，可要泊船问个究竟？"船夫话音未落，林砚之已踏入雨中。三品官服上的孔雀补子吸饱了水，翠羽纹路竟渗出朱砂色的痕迹。他踉跄着扶住画舫雕栏时，惊觉栏杆上刻满"十二重楼"的诗句，每个"楼"字的钩划里都嵌着粒粒明珠。
少女的琵琶声忽然转急，唱到"十二重楼锁翠微"时，腕间翡翠镯应声而裂。十二块碎玉坠入胥江，每块玉片浮沉间都映出过往画面：沈蘅秋跳绿腰舞时足踝银铃、护国寺血蝶纷飞的雨夜、最后时刻菱花镜中的新娘妆...
"这镯子原是家传的。"少女忽然开口，声音像浸过江南烟雨的琴弦，"祖母说里头锁着十二段前尘。"她俯身捞起块碎玉，林砚之瞥见她后颈淡青脉纹——那毒痕走势竟与沈蘅秋临终前一模一样。
老仆举着油纸伞追来时，少女的画舫已隐入雨幕。林砚之握着拾回的半块碎玉，见断面处露出暗红的血丝，正与他腕间未愈的抓痕相契。船头灯笼映在水中，恍惚照见当年教坊司的琉璃盏碎在青石阶上，沈蘅秋的金步摇划过他掌心时的微痒。
夜雨渐歇时，岸边忽然飘来艾草香。林砚之循香望去，见个挽竹篮的妇人正在焚化纸钱。金箔灰烬中忽现字迹，竟是沈蘅秋临终未写完的《雨霖铃》下阕：
**朱砂描骨玉为魂**
**廿四桥头认前身**
**不是冤魂不度厄**
**孔雀翎上血痕新**
妇人抬头瞬间，林砚之手中的翡翠碎玉突然发烫——那眉眼竟与沈家当年的乳母一般无二。她还未来得及惊呼，林砚之已呕出口黑血，血珠坠地时化作十二只赤蝶，扑向画舫消失的方向。
更鼓声里，老仆发现主子官服上的孔雀补子开始褪色。金线化作血水流进胥江，翠羽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沈蘅秋手书的血字婚书。林砚之最后望了眼烟雨中的廿四桥，桥洞下正漂过盏破碎的琉璃灯，灯壁上"永和七年"的铭文一闪而逝。
残阳斜照教坊朱门，金漆兽面衔环上凝结着暗褐血痕，似是前朝罪臣触柱留下的印记。林砚之撩起五品鹭鸶补子袍角，青缎皂靴踏过九级青石阶时，忽听得檐角铜铃叮咚三响。这声音让他想起十二年前初入翰林院，老学士腰间玉珏相击的脆响——那时他尚不知，这教坊司的台阶竟比翰林院的青砖还要冷三分。
"林大人且看这海棠。"同僚王知远擎着犀角柄折扇，扇面上"风流千古"的草书随腕骨起伏，恍若游龙戏珠。他指着庭院西角十二株垂丝海棠，花苞在暮色里泛着胭脂色，"都说教坊司的垂丝海棠是京中一绝，盛放时却作雪白，倒似六月飞霜。"
林砚之抬眼望去，但见虬枝盘曲如苍龙探爪，累累花苞压得枝条低垂，竟有几枝斜斜探入朱漆回廊。忽有穿堂风过，卷起残瓣落在他肩头，其中一片正巧嵌在鹭鸶的银丝眼珠上。他抬手欲拂，却见廊下波斯毯忽起微波——原是十二对鎏金木屐踏着《霓裳》残谱的节奏迤逦而来。
"诸位大人安好。"那声音似春冰乍裂，清泠中裹着三分慵懒。沈蘅秋着月白绫衫倚在缠枝牡丹柱旁，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泪滴状明珠，正随着欠身的动作在暮色中摇曳。她怀中焦尾琴的冰弦映着指甲上凤仙花汁染就的淡红，恍若雪地里绽开数点红梅。
王知远折扇"唰"地展开，露出背面米襄阳的烟雨图："沈姑娘今日又要出什么难题？上月苏学士在此连作七首《鹧鸪天》，倒把平仄谱成了打铁调，还是未入芳眼。"满堂哄笑中，他扇骨轻敲紫檀案几，震得汝窑茶盏里碧螺春泛起涟漪。
沈蘅秋纤指划过琴弦，一串泛音如珠落玉盘："今日不要词牌格律。"她抬眸时，林砚之看见她眼尾一抹倦色，像是宿雨打湿的海棠瓣，"只求七言绝句，以'明镜台'作结。"话音未落，廊外突然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惊得抱琴侍女腕间银钏乱响。
满堂哗然中，林砚之嗅到沈蘅秋衣袂间飘来的沉水香。这香气让他想起幼时在破庙避雪，老僧煮茶用的陈年香木——那日殿外饿殍枕藉，殿内却氤氲着这般苦涩的芬芳。案上澄心堂宣纸雪白如新雪，紫毫在指尖颤动，忽见砚中墨影摇曳，原是沈蘅秋俯身添茶，云鬓间金步摇垂下的南海珍珠，正悬在他眼前三寸处晃荡。
"大人请看。"她将越窑青瓷盏轻搁案头，翡翠镯与盏壁相碰的"叮"声，恰与更漏铜壶的滴水共鸣。林砚之瞥见她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凝脂般的肌肤上竟蜿蜒着淡青色脉纹，仿佛哥窑冰裂纹瓷器里渗出的靛蓝釉色。
笔锋忽而游走如惊鸿：
**琉璃盏碎玉山颓**
**十二重楼锁翠微**
**莫道红尘皆幻影**
**菱花原是明镜台**
最后一捺尚未收势，忽听得"咯"地一声脆响。沈蘅秋鎏金护甲划破宣纸，葱指死死按在"菱花"二字上，连指甲劈裂渗出朱砂色都浑然不觉："大人怎知...怎知奴家妆奁深处那面前朝御赐的菱花镜？"声音颤抖似风中蛛丝，惊得焦尾琴第七弦应声而断。
林砚之这才惊觉诗中用典蹊跷。正要解释，却见沈蘅秋眼中水光潋滟，竟比案头汝窑水丞里浸泡的南海明珠更透三分凄清。她突然将诗稿贴身收进杏红肚兜，金丝牡丹绣纹擦过宣纸时沙沙作响，宛如春蚕啮食桑叶。
满室寂然中，王知远突然抚掌大笑："妙极！这'十二重楼'莫不是暗指沈姑娘的十二弦筝？"众人附和声里，林砚之瞥见沈蘅秋悄然拭去眼角水痕，那方鲛绡帕子上绣着的，竟是半阙《雨霖铃》的工尺谱。
窗外暮色愈发浓重，最后一缕残阳掠过沈蘅秋发间金凤，在粉壁上投下展翅欲飞的影子。林砚之忽觉怀中一物发烫——原是临行前夫人塞进的护身符，此刻正贴着那首绝句的草稿，在官服内袋中隐隐灼着心口。
第二章·点绛唇
月华如练，教坊司后院的湘妃竹簌簌作响，竹叶上的泪痕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沈蘅秋捧着鎏金葡萄缠枝手炉斜倚贵妃榻，案头那页诗笺已教她摩挲得起了毛边。菱花镜在烛火下泛着幽光，镜钮处"永和七年内府造"的铭文若隐若现——这正是当年祖父获罪时，祖母用性命护下的最后一件嫁妆。
"姑娘该喝药了。"丫鬟素娥捧着定窑孩儿枕白瓷碗进来，碗底游鱼戏莲的暗纹在药汤里浮沉。忽见沈蘅秋腕间青紫脉络如毒藤蔓生，惊得手一抖，药汁泼洒在波斯曼陀罗花纹毯上，洇出暗红斑痕似离人泪。去年腊月鸩毒发作时，姑娘腕上不过两三道青痕，如今竟已蔓延至肘间。
沈蘅秋却恍若未觉，葱指轻抚诗稿上"十二重楼"四字。鎏金护甲刮过纸面，发出春蚕食叶般的细响。忽然前厅传来玉器碎裂之声，混着龟奴慌乱的叫嚷："林大人！林大人留步！"
话音未落，林砚之已踏着满地碎琼乱玉闯入暖阁。他五品鹭鸶补子官服未换，银线绣的振翅水鸟在灯下粼粼如水，腰间羊脂玉禁步缀着的五色丝绦犹带夜露。暖阁门帘掀动时，带起一阵夹着梅香的冷风，吹得案头烛火乱跳，在菱花镜中投下万千流萤。
"沈姑娘可还记得..."他话音戛然而止——沈蘅秋正用染了蔻丹的指甲挑开月白绫衫，心口处碗口大的朱砂胎记艳如泣血。那抹殷红衬着雪肤，恰似白梅落血，又似佛前供奉的赤玉璎珞。
林砚之踉跄退后半步，羊脂玉禁步撞在门框上铮然作响。十二年前的雪夜骤然浮现：破庙里奄奄一息的女孩蜷在供桌下，心口也是这样灼目的印记。垂死的老和尚将半块蟠螭纹玉佩塞进他手心，裂口处还沾着女孩衣襟上的血。
"当年抄家的官兵要毁我容貌..."沈蘅秋指尖划过胎记边缘，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月牙状掐痕，"是祖母用朱砂混着鸩毒描画遮盖。"她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的墨梅血点，竟与林砚之官服补子上的鹭鸶眼珠一般大小。
林砚之怀中突然灼痛难当。颤抖着取出贴身荷包，半块青玉蟠螭佩滚落掌心——那螭龙断尾处，赫然刻着半个"沈"字篆文。沈蘅秋见状瞳孔骤缩，从枕下摸出另半块玉佩时，翡翠镯与银锁链相击如环佩叮咚。
两半残玉相合刹那，窗外惊起寒鸦乱飞。沈蘅秋忽然嗤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金器相刮的尖利："原来林大人便是当年破庙里的小沙弥？"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笑我沈家满门忠烈，最后竟要靠仇人之子..."
话音未落，喉间涌上的黑血染透鲛绡帕。林砚之下意识去扶，却被她腕间突起的青紫脉纹惊住——那毒痕竟与玉佩断裂处的纹路暗合。十二年前老和尚临终所言在耳边炸响："此毒名唤'长相思'，每逢月圆便如万蚁噬心..."
更漏声里，沈蘅秋忽然抓住他官服补子，鹭鸶银线深深勒进指缝："大人可知，您那首'十二重楼锁翠微'..."她气息渐弱如将熄残烛，"说的正是我沈家十二位叔伯，悬梁自尽在十二层藏书楼..."尾音化作一声呜咽，恰与远处谯楼更鼓共鸣。
林砚之这才惊觉，怀中诗稿不知何时已被血渍浸透。菱花镜中映出两人重叠的身影，镜钮"永和七年"的铭文正巧落在沈蘅秋心口朱砂痣上，恍若前朝御笔亲批的死囚朱印。
第三章·醉花阴
三年后的端阳节，教坊司门前的石狮披上了新扎的艾草，青翠的叶尖垂着露水，在暮色里凝成琥珀色的光。林砚之穿过朱漆游廊，三品孔雀补服上的金翠翎羽随步履起伏，在暮春的暖风里泛着粼粼波光——这是三日前圣上亲赐的朝服，袖口还沾着琼林宴的御酒香。
暖阁里沉水香氤氲，沈蘅秋正倚着嵌螺钿贵妃榻铰艾草香囊。她腕上新添的伽楠香珠是上月浴佛节时，林砚之跪了九十九级台阶从护国寺求来的，却掩不住皮下蛛网般蔓延的青纹。那些毒痕已从皓腕攀至颈间，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恰似前朝壁画里描金的恶鬼藤蔓。
"圣上今日问起那首《明镜台》。"林砚之将冰裂纹茶盏推近些，盏底游鱼戏莲的暗纹在碧螺春茶汤中若隐若现，"说前朝沈太傅书房确有一面御赐菱花镜，镜钮处刻着'永和七年内府造'，与姑娘妆奁里那面..."话音未落，金剪"当啷"坠地，剪尖刺破月白绫裙上的并蒂莲，莲心处渗出几点猩红，竟与三年前诗会上溅落的墨痕一般位置。
窗外忽起惊雷，夜雨裹着龙脑香的气息破窗而入。沈蘅秋腕间翡翠镯子滑到肘弯，露出皮下蛛网纹路最密集处——那里竟嵌着半枚蟠螭纹玉佩的凹痕。她突然攥住林砚之的衣袖，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孔雀补子的翠羽："那年秋闱放榜，你系在腰间的宝蓝色荷包...可是绣着银松针纹？"
林砚之官帽上的孔雀翎猛地一颤。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十八岁秋夜，破庙里奄奄一息的女孩正是攥着这样的荷包。他霍然起身，带翻的茶汤在沈蘅秋裙摆漫成一片暗褐，像极了当年女孩衣襟上的血渍。
贴身荷包里的半块蟠螭佩还带着体温，却在触及沈蘅秋枕下另半块残玉时骤然发烫。断裂处严丝合缝，拼成完整的"沈"字篆文，裂痕中渗出的朱砂在烛火下泛着血光。沈蘅秋忽然低笑，笑声如碎玉击冰："原来林大人便是当年破庙里的小沙弥？"她指尖划过玉佩上蟠螭的断尾，"可笑我沈家十二位叔伯悬梁明志，最后竟要靠仇人之子..."
窗外雨打芭蕉声骤急，混着檐角铜铃的叮咚，竟似《雨霖铃》的变调。林砚之官袍下摆忽被拽住，低头见沈蘅秋腕间青纹已爬上指尖："大人可知'十二重楼锁翠微'的深意？"她气息渐弱如风中残烛，"那是我沈家十二位叔伯，悬在十二层藏书楼的房梁上..."尾音化作呜咽，恰与谯楼更鼓共鸣。
菱花镜中忽然映出诡异画面——镜钮"永和七年"的铭文正落在沈蘅秋心口朱砂痣上，恍若前朝刑部大印。林砚之怀中诗稿不知何时已被血渍浸透，"明镜台"三字在血泊中浮沉，竟与镜中倒影重叠。
"这毒唤作'长相思'..."沈蘅秋忽然扯开衣襟，心口朱砂胎记周围密布青紫脉络，宛如被蛛网困住的血蝶，"是祖母用鸩毒混着朱砂描画..."她染血的指尖突然抚上林砚之的官帽，"就像大人这顶乌纱，不也是用我沈家血泪染就？"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中可见十二道白绫悬在雨幕里飘荡。林砚之忽然记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沈蘅秋将诗稿贴身收藏时，金丝牡丹纹擦过宣纸的沙沙声——原来那时她已认出，诗中"十二重楼"暗指沈家十二子的忠魂。
沈蘅秋腕间伽楠香珠突然断裂，一百零八颗珠子滚落满地。林砚之俯身去拾，却见血珠正从她指尖滴落，在孔雀补子的翠羽上绽开墨色梅花。当年破庙里老和尚的遗言在耳边炸响："此毒逢月圆则发，需以至亲心头血为引..."
雨声中忽然混入环佩叮咚，原是教坊司嬷嬷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林大人，该饮雄黄酒了。"盘中白玉杯里，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沈蘅秋惨白的脸。林砚之突然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喉间灼痛时，恍惚看见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女孩将最后半块炊饼塞给他时，腕间已有淡青的脉纹。
第四章·声声慢
太医院首座顾青囊捻着三寸银针沉吟，针尖映着沈蘅秋腕间蛛网般的青纹。药童捧着金丝楠木药匣侍立在后，匣中犀角、玳瑁等珍奇药材泛着幽光，却都敌不过沈蘅秋发间金累丝灯笼簪的流苏乱颤——那流苏上缀着的十二颗东珠，原是三年前林砚之升任大理寺少卿时御赐的。
"姑娘这是胎里带的毒，混着后来鸩酒入骨..."话音未落，沈蘅秋突然剧烈咳喘，帕子上绽开的血梅正落在屏风《杏林春暖图》的华佗像上。那苏绣屏风原是前朝贡品，此刻映着摇曳烛火，将她的身影投成支离破碎的墨影。
林砚之冒雨跪在护国寺山门时，雨水正顺着孔雀补子的翠羽往下淌。青石板上刻着的莲花纹浸了水，倒映出他官帽上摇曳的孔雀翎。住持的袈裟第九十九次掠过眼前时，他膝下的雨水已染成淡红——原是补子上的金线褪色，混着血水在石缝里开出诡异的金丝菊。
"若要取佛前供奉的七叶灵芝..."住持手中的沉香念珠突然断裂，十八颗珠子滚入雨中，"需大人手抄《金刚经》三千遍，且每遍需用心头血研墨。"山门外惊雷骤起，照亮大雄宝殿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那铃铛上"永和七年铸"的铭文刺得林砚之瞳孔骤缩。
禅房内，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红珊瑚。林砚之抄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时，紫毫突然顿在半空——墨汁滴落处，宣纸上竟浮现沈蘅秋三年前藏在杏红肚兜里的诗稿影痕。窗外雨声里忽然飘来《雨霖铃》的唱词，声线如银瓶乍裂：
"菱花镜里朱颜改，十二重楼锁玉钗..."
林砚之掷笔冲入雨幕，却见沈蘅秋赤足立在回廊下。她褪了鞋袜的足踝系着银铃，腕间伽楠香珠不知何时换成金镶玉禁步，正随着唱词节拍撞击廊柱。雨水打湿的月白中衣贴在身上，显出心口朱砂胎记周围蛛网般的青纹——那纹路竟与《金刚经》梵文隐约相似。
"大人抄经时，可曾见经卷里的血蝶？"沈蘅秋突然转身，发间灯笼簪的流苏缠住他腰间玉佩，"每滴心头血落地，便化作血蝶飞向沈家祖坟..."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林砚之手腕，方才抄经磨出的血泡突然破裂，血珠滚入雨中竟真化作赤蝶，扑向南方夜空。
禅房内忽然传来经卷翻动之声。林砚之折返时惊见三千卷《金刚经》无风自动，每页"应无所住"四字皆渗出血色。最末一页空白处，赫然浮现沈蘅秋用金剪划出的偈语：
**朱砂描骨玉为魂**
**十二重楼锁旧痕**
**不是梵音能渡厄**
**菱花镜里认前身**
更漏声里，沈蘅秋的唱词忽转凄厉："...明镜台前因果债，孔雀翎上血痕新！"林砚之官帽应声而落，孔雀翎上翠羽根根脱落，露出底下染血的竹骨——原是三年前他用沈家老宅梁木所制。
暴雨中，护国寺古钟突然自鸣。林砚之奔至钟楼，见沈蘅秋正以金簪击钟。每击一次，钟身"永和七年铸"的铭文便渗出血珠，混着雨水在青砖上汇成十二道血溪。她回头时眼尾朱砂妆被雨水冲淡，竟与当年破庙女孩的泪痕重合："大人可知，这三千遍《金刚经》抄的是我沈家三百冤魂的往生咒？"
佛前七叶灵芝在供桌上突然绽放金光，叶片上却浮现出沈家十二子悬梁的场景。林砚之踉跄倒地时，怀中跌出半块蟠螭佩，裂痕处渗出的血丝正与灵芝金光交织，在雨中绘出巨大的"孽"字。
沈蘅秋的笑声混着钟声回荡："好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她扯断腕间金镶玉禁步掷向林砚之，"却不知这泡影里，锁着多少未亡人的执念？"玉片碎裂处，十二道白绫从古柏枝头垂下，每道白绫上都浮现血写的《明镜台》诗句。
子夜时分，沈蘅秋忽然安静下来。她倚着青铜古钟哼起江南小调，腕间青纹在钟声里渐渐消退。林砚之伸手欲扶时，惊觉她肌肤冰凉如古玉——原是七叶灵芝开始反噬，将她最后的心头热血化作三千经卷上的渡劫梵文。
第五章·青玉案
残冬的暖阁里，沈蘅秋病骨支离，却执意要跳绿腰舞。她将十二幅石榴裙层层叠起，每幅裙裾上都用金线绣着《明镜台》的诗句。林砚之坐在龟背纹玫瑰椅上，看着孔雀蓝地毯上零落的艾草灰——那是去年端阳节她亲手洒的驱邪符，而今已与尘埃无异。
鼓点初起时，沈蘅秋足踝银铃轻颤，恍若当年教坊司初遇时的环佩琳琅。她旋身如风中残荷，石榴裙摆扫过鎏金熏笼，带起的沉香灰在空中绘出"十二重楼"的狂草。忽然"叮"地一声脆响，银铃脱扣滚到林砚之皂靴边，铃芯里藏的朱砂粉洒出，在青石砖上洇出点点猩红。
林砚之俯身去拾，却见血迹正从她素白绫袜渗出。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突然浮现——沈蘅秋攥着裂帛说"足心旧伤是抄家时踩了火炭"。而今那伤口崩裂处，竟隐约可见青紫脉络如毒蛇吐信。
"够了！"林砚之扯断腰间玉带扣，羊脂玉碎成十二瓣，恰似沈家老宅十二道月洞门上的雕花。他将人打横抱起时，沈蘅秋发间茉莉纷纷坠落，在他绯色官袍上铺成星子。其中一朵正落在补子孔雀的翠眼上，花汁浸染处，金线竟褪成血褐色。
"那年你写的'十二重楼锁翠微'..."沈蘅秋冰凉的手指抚过他新添的白发，指尖沾着的茉莉香混着药苦，"可知我沈家老宅十二进院落，每进厅堂都悬着御赐匾额？"她忽然咳嗽，血沫溅在对方官服袖口的江崖海水纹上，"最后一块'忠烈传家'的匾，正是勒死十二叔伯的白绫..."
更漏声里，她哼起幼时祖母教的吴歌。林砚之惊觉调子竟与母亲哄他入睡的童谣一般无二，怀中突然灼痛——贴身藏着的婚书庚帖不知何时泛出焦黄，墨迹间赫然显现"沈氏长女配林氏嫡子"的字样。原来二十年前，时任吏部侍郎的父亲早与沈太傅指腹为婚。
暖阁门帘突然被夜风掀起，露出廊下捧着汤药的素娥。药碗里浮着的七叶灵芝突然疯长，菌丝爬满窗棂，在月光下显出沈家十二子的轮廓。沈蘅秋腕间伽楠珠应声而断，珠子滚过灵芝菌丝时，竟发出冤魂呜咽之声。
"你瞧，他们来贺你高升了。"沈蘅秋染血的指尖在空中虚划，菌丝随着她的动作结成"明镜台"三字，"三品孔雀补服...本该是我的嫁衣上绣的纹样..."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朱砂胎记周围浮现十二个针孔大小的血点，恰与林砚之官服补子上的孔雀翎眼重合。
林砚之怀中婚书突然自燃，火焰却是诡异的碧色。灰烬飘落处，沈蘅秋腕间青纹如获生机，竟顺着两人相触的肌肤爬上他的手腕。他惊觉这毒痕走势与婚书上的八字批命一模一样，每个转折处都对应着"壬戌""乙卯"等干支。
子夜更鼓响起时，沈蘅秋忽然挣下地。赤足踏在银铃溅出的朱砂上，每一步都绽开血莲。她跳起未完成的绿腰舞，石榴裙摆扫过之处，灵芝菌丝开出血色曼陀罗。最后一旋时，十二幅裙裾齐齐撕裂，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金刚经》——正是林砚之在护国寺手抄的渡亡文。
"林家哥哥..."她忽然唤出儿时称谓，声音清澈如未中毒时的模样，"你可知祖母为何给我取名蘅秋？"染血的指尖在空气中写下"蘅"字草书，"沈家女儿生要如杜蘅抗霜，死当似秋菊抱香..."
话音未落，窗外骤起狂风。那件挂在檀木架上的孔雀补服突然腾空，金翠翎羽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沈家十二子血书的鸣冤状。林砚之扑过去时，只接到一片翠羽，羽根处竟刻着微小的"永和七年御赐"。
沈蘅秋的笑声混着银铃残响在暖阁回荡："好个'青玉案头朱砂泪'..."她将最后一朵茉莉别在鬓边，"却不知这案上青玉，正是我沈家祖坟的镇魂石？"说罢突然呕出大口黑血，血滴落地竟凝成十二枚带血的银针，针尾皆刻着林氏家徽。
第六章·虞美人
暮色漫进雕花槛窗时，沈蘅秋忽然要重梳双环望仙髻。她倚在填漆戗金拔步床上，十二幅鲛绡帐层层叠叠垂着，帐角悬的鎏金香球早已熄灭，却仍固执地散着三年前沉水香的余韵。林砚之握着犀角梳的手指发颤——那梳背雕着的并蒂莲纹，原是沈家女儿及笄礼的旧物。
"要梳得紧些..."沈蘅秋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叩响菱花镜，镜中映出她颈间蛛网般的青纹，"像祖母给我梳头那日..."话音未落，一缕青丝缠着茉莉花钿坠在膝头。林砚之慌忙去接，却见梳齿间缠满落发，恍若秋后荷塘里零落的枯茎。
菱花镜突然映出诡异画面——镜中少女的双环髻竟系着猩红丝绦，正是沈家未嫁女自缢时用的尺素。沈蘅秋轻笑出声，喉间黑血涌出，溅在镜钮"永和七年"的铭文上："给我念...念那首..."染血的指尖在空气中虚划"十"字，帐外更漏恰滴下第十二声。
林砚之将万两银票掷向教坊司嬷嬷时，缠金丝的票据割破了老妇面颊。血珠飞溅处，沈蘅秋突然睁眼，眸中清光如十六岁初见："砚之..."她褪下翡翠镯塞进他掌心，镯心处突然显出"沈林永好"的篆文——原是二十年前合卺酒器上熔铸的吉语。
"去寻...寻..."未竟的话语被《牡丹亭》唱段截断。她染血的指尖按着林砚之腕间青纹，竟打起《皂罗袍》的拍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最后一个"垣"字尚未收音，菱花镜中突然映出十二道白绫。沈蘅秋指尖从他掌心滑落时，腕间翡翠镯应声而碎，十二块玉片正对应沈家十二子的生辰八字。窗外骤起狂风，卷着当年那页《明镜台》诗稿扑向烛火，火舌舔舐处，墨迹化作白蝶纷飞。
林砚之追着白蝶冲出暖阁，见每只蝶翼都映着沈家老宅的景象：第一只蝶翅上是十二重藏书楼，第二只显出血写的鸣冤状，第三只竟映着沈蘅秋及笄那日梳头的场景...最后一只白蝶停在他官帽孔雀翎上，翅脉纹路赫然是"永和七年"的历法。
更漏声歇时，林砚之才发现掌中碎玉正渗出血珠。血线顺着翡翠断纹游走，在地上汇成十二个"冤"字。他忽然记起三年前那个雨夜，沈蘅秋将诗稿藏入怀中的模样——原来那时她已把沈家三百口人的生辰八字，绣在了杏红肚兜的内衬。
子夜钟声里，教坊司突然传来《牡丹亭》的全本唱腔。林砚之奔回暖阁时，惊见沈蘅秋的尸身端坐镜前，双环望仙髻上簪着十二朵带血茉莉。菱花镜中映出的却是盛装新娘，嫁衣上孔雀补子的翠羽根根滴血，正与她心口朱砂痣辉映成残阳最后的余晖。
第七章·满庭芳
暮春的江南浸在烟青色的雨雾里，林砚之的乌篷船转过廿四桥孔时，橹桨搅碎了一池萍藻。老仆捧着褪色的孔雀补子欲为他更衣，却见他枯竹似的手指正摩挲着翡翠镯的断痕——那镯心"沈林永好"的篆文，已被摩挲得温润如少女肌肤。
"菱花原是明镜台..."
一缕清音破开雨幕，惊起芦苇丛中数点白鹭。林砚之掀开青布帘，见画舫朱栏边坐着抱琵琶的少女。她绾着双环望仙髻，发间十二朵茉莉沾着雨珠，心口一点朱砂痣艳如当年溅在菱花镜上的血痕。腕间翡翠镯随指法起伏，每声"叮咚"都似敲在旧年更漏上。
老仆手中铜盆"当啷"坠地："这眉眼活脱脱是..."余音卡在喉间，因林砚之抬手时，袖中滑出的半页焦黄诗稿正飘向画舫——正是十五年前焚化的《明镜台》残篇。
少女忽抬眸，眼中潋滟恰似沈蘅秋初见时的春冰。琵琶轮指间，雨丝在她鬓边结成蛛网般的珠帘。林砚之恍惚看见十五道年轮在雨中流转：画舫化作教坊司暖阁，朱砂痣上浮出蛛网青纹，翡翠镯响处绽开墨色血梅。
"大人，可要泊船问个究竟？"船夫话音未落，林砚之已踏入雨中。三品官服上的孔雀补子吸饱了水，翠羽纹路竟渗出朱砂色的痕迹。他踉跄着扶住画舫雕栏时，惊觉栏杆上刻满"十二重楼"的诗句，每个"楼"字的钩划里都嵌着粒粒明珠。
少女的琵琶声忽然转急，唱到"十二重楼锁翠微"时，腕间翡翠镯应声而裂。十二块碎玉坠入胥江，每块玉片浮沉间都映出过往画面：沈蘅秋跳绿腰舞时足踝银铃、护国寺血蝶纷飞的雨夜、最后时刻菱花镜中的新娘妆...
"这镯子原是家传的。"少女忽然开口，声音像浸过江南烟雨的琴弦，"祖母说里头锁着十二段前尘。"她俯身捞起块碎玉，林砚之瞥见她后颈淡青脉纹——那毒痕走势竟与沈蘅秋临终前一模一样。
老仆举着油纸伞追来时，少女的画舫已隐入雨幕。林砚之握着拾回的半块碎玉，见断面处露出暗红的血丝，正与他腕间未愈的抓痕相契。船头灯笼映在水中，恍惚照见当年教坊司的琉璃盏碎在青石阶上，沈蘅秋的金步摇划过他掌心时的微痒。
夜雨渐歇时，岸边忽然飘来艾草香。林砚之循香望去，见个挽竹篮的妇人正在焚化纸钱。金箔灰烬中忽现字迹，竟是沈蘅秋临终未写完的《雨霖铃》下阕：
**朱砂描骨玉为魂**
**廿四桥头认前身**
**不是冤魂不度厄**
**孔雀翎上血痕新**
妇人抬头瞬间，林砚之手中的翡翠碎玉突然发烫——那眉眼竟与沈家当年的乳母一般无二。她还未来得及惊呼，林砚之已呕出口黑血，血珠坠地时化作十二只赤蝶，扑向画舫消失的方向。
更鼓声里，老仆发现主子官服上的孔雀补子开始褪色。金线化作血水流进胥江，翠羽片片剥落，露出内里沈蘅秋手书的血字婚书。林砚之最后望了眼烟雨中的廿四桥，桥洞下正漂过盏破碎的琉璃灯，灯壁上"永和七年"的铭文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