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残荷听雨

    暮春的姑苏城浸在绵密的雨帘里,寒山寺的晚钟荡开重重雨幕,惊起胥江畔几只灰鹭。林砚之赁下的临水小筑原是盐商旧邸,推开雕花木窗时,朽坏的榫卯簌簌落下木屑,正巧跌在褪色的孔雀补子上——那是老仆执意悬在厅堂的,说是要镇一镇江南的阴湿鬼气。

    "这金线都生了绿锈..."老仆举着缠丝玛瑙柄的放大镜,细看补子上孔雀翠羽的纹路,"倒像是沈姑娘腕上那些..."话音戛然而止,因林砚之正用犀角梳轻敲窗棂。廿四桥孔中穿梭的画舫拖着灯影,朱漆栏杆上系的铜铃叮咚作响,与十二年前教坊司檐角风铃的节奏分毫不差。

    骤雨初歇的夜半,林砚之被琵琶声惊醒。残梦里的绿腰舞尚未散尽,推窗却见那日的画舫泊在门前老柳下。虬曲的柳条浸在月色里,恍若沈蘅秋临终前散落的青丝。少女抱着焦尾琴坐在船头,心口朱砂痣映着蟾光,竟与菱花镜中沈蘅秋的影子重叠。她腕间新换的翡翠镯刻着蟠螭纹,断口处金丝嵌补的纹路,正与林砚之贴身藏着的半块残玉严丝合缝。

    "大人可知这曲《雨霖铃》的来历?"少女指尖划过冰弦,泛音惊起水底游鱼。她足边鎏金香炉吐着沉水香的青烟,在雨后的江面织成诡谲的网,"祖母说原是前朝罪臣之女谱就,每至'菱花镜里朱颜改'处,必要以血润弦..."

    话音未落,林砚之手中的越窑青瓷盏突然炸裂。碧螺春混着血水在紫檀案上漫开,竟渐渐显出沈家老宅的布局——十二进院落以血线勾勒,正厅处浮着个"冤"字,笔划间游动着细小的银鱼。少女轻笑一声,褪下翡翠镯掷入茶汤,十二块金丝嵌玉片突然浮起,每片都映着沈家十二子悬梁的场景:第三进的藏书楼上,白绫缠着御赐的"忠烈传家"匾额;第九进的祠堂里,沈太傅的灵牌浸在血泊中...

    "林家哥哥可还认得这个?"少女忽然从怀中取出半幅焦黄诗稿。林砚之瞳孔骤缩——那正是十五年前焚化的《明镜台》残篇,烧焦的"十二重楼"四字边缘,竟有沈蘅秋用金剪划出的批注:

    **血浸翠微十二重

    孔雀衔冤向秋穹**

    江风忽烈,画舫檐角的铜铃乱响如催命符。少女的翡翠镯突然迸射青光,十二块玉片化作毒蛇缠上林砚之手腕。他惊觉腕间浮现蛛网青纹,与当年沈蘅秋的毒痕如出一辙。更骇人的是,褪色的孔雀补子突然渗出朱砂,在厅堂粉墙上投出血字婚书的影子。

    "今夜子时,沈家祖坟。"少女抱起焦尾琴退入舱内,声音隔着雨幕传来,"三百冤魂候君多时了..."画舫缓缓驶离时,林砚之瞥见船尾老妪正在焚烧纸钱,金箔灰烬中赫然混着七叶灵芝的残片。

    老仆举着油灯进来时,正撞见林砚之对着一滩血茶出神。灯影摇曳中,血线勾勒的沈家老宅竟开始自行扩建——西跨院冒出眼血泉,东花园浮起十二座新坟,每座坟头都插着半截孔雀翎。最可怖的是正厅匾额上的"冤"字,此刻正在往外渗着黑水,蜿蜒成《金刚经》的梵文。

    "备船。"林砚之突然扯下厅堂的孔雀补子,金线猝然断裂,"去胥江上游的乱葬岗。"他指尖摩挲着翡翠镯的断痕,那里不知何时嵌进了粒带血的银砂,正与沈蘅秋临终前呕出的毒血珠一般模样。

    子夜的胥江泛起磷火,林砚之的乌篷船跟着画舫的灯影前行。船过廿四桥时,他看见每个桥洞都悬着道白绫,绫上血字正是《明镜台》的诗句。最末一道白绫被江风吹到他面前,上面用金粉写着:

    **莫道红尘皆幻影

    重生殿上认前因**

    画舫忽然在芦苇荡停泊,少女立在船头,双环望仙髻上簪着十二朵血色茉莉。她脚下跪着个老妇,正用银刀割腕取血浇灌曼陀罗——那花蕊中竟结着枚翡翠珠,珠心刻着"永和七年"的微小篆文。

    "林家哥哥可知,"少女掀开面纱,眼下赫然有颗与沈蘅秋一模一样的泪痣,"这重生殿要活人血祭才能开门?"她腕间的毒蛇纹路突然游动起来,顺着船板爬上林砚之的皂靴。

    寒山寺的钟声在此刻轰然炸响,惊飞满江鬼火。林砚之怀中的半块残玉突然发烫,玉上"沈"字渗出血珠,在地上汇成十二道血溪流向坟茔深处。少女的笑声混着钟声回荡:"好个'菱花原是明镜台'!这镜子照了十五年,总算照见因果了!"

    第二折·血字婚书

    寅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帘,林砚之跪在樟木箱前翻找。箱底那件杏红肚兜裹着陈年艾草,抖落时惊起满室尘灰。对着残烛细看,内衬果然用金线绣满生辰八字——沈家三百余口的命格在烛火中游动如活物。针脚处渗出的褐色痕迹蜿蜒如蛇,原是当年鸩毒浸染的旧痕。最末一行小楷"永和七年腊月初八"被血渍晕开,恰是两家指腹为婚的日子,亦是沈家满门抄斩的忌日。

    "喀嚓"一声脆响,窗外老檐的瓦当突然碎裂。林砚之追至庭院时,见画舫少女正在残荷间起舞。她赤足踏着浮萍,足踝银铃的节奏与当年绿腰舞一般无二。旋身时石榴裙摆扫过青苔,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金刚经》——墨字在月光下泛着金红,正是林砚之在护国寺手抄渡亡文时,掺入心头血的特徵。

    "林家哥哥好生健忘。"少女忽然换了称呼,嗓音清越如十六岁的沈蘅秋。她腕间翡翠镯撞上太湖石,惊起石缝里栖息的萤火虫,"可还认得这方鲛绡帕?"染血的帕子飘落案头,上面绣着的半阙《雨霖铃》,正是沈蘅秋咳血那夜未写完的残稿。帕角并蒂莲的莲心处,缀着粒带血的银砂——与林砚之官帽夹层里藏的毒砂一模一样。

    林砚之怀中突然灼痛难当。撕开素绸中衣,惊见心口浮现蛛网青纹,走势竟与当年沈蘅秋腕间毒痕如出一辙。少女的翡翠镯在此刻发出蜂鸣,十二块玉片应声飞出,在他周身排成往生咒的阵型。每块玉片浮空旋转,映出不同画面:第三块显出血色婚书,第七块映着沈蘅秋梳头场景,最末一块竟是林砚之跪接孔雀补子的画面——补子背面用金粉写着"沈氏血染"四字。

    "这毒名唤'长相思',最喜食人心头血。"少女指尖划过林砚之胸口青纹,鎏金护甲在肌肤上刻出梵文,"当年破庙里你喂我半块炊饼时,可想过今日?"她忽然扯开衣襟,心口朱砂痣周围密布金线刺绣,竟是缩小版的沈家老宅地图。每道金线交汇处都缀着银针,针尾刻着林氏家徽。

    林砚之踉跄扶住石桌,碰翻的茶盏里浮起诡异画面:十二岁的沈蘅秋正在绣婚书,银针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滚落处生出青紫毒纹。镜花水月般的幻象里,他看见自己接过婚书时,袖中藏着鸩毒药包——原是吏部侍郎父亲授意的斩草除根。

    少女忽然咬破指尖,在石桌上书写血咒。林砚之腕间青纹如获召唤,顺着桌沿游向血字。当最后一笔"孽"字完成时,翡翠玉片突然嵌入他周身大穴。剧痛中浮现走马灯:沈蘅秋临终前用金剪划破孔雀补子,将沈家冤魂封入金线;护国寺住持递来七叶灵芝时,袈裟袖口绣着林氏暗纹;甚至廿四桥下的船夫,此刻正在窗外露出腰间刑部令牌...

    "你瞧,他们都在等你。"少女掀开庭院古井的封石,井底赫然沉着十二具白骨,每具骸骨心口都钉着半截孔雀翎。最深处那具女尸腕间,套着与画舫少女一模一样的翡翠镯,镯心"沈林永好"的篆文正被井水泡得发胀。

    五更鼓响时,翡翠玉片突然爆裂。林砚之呕出大口黑血,血泊中浮起枚金钥匙——正是开启沈家祖坟密室的秘钥。少女拾起钥匙轻笑:"这血字婚书,终究要用人血来写全。"她染血的指尖抚过林砚之眉间,在那里留下朱砂印记,恰与菱花镜中沈蘅秋的妆痕重合。

    晨光初露时,庭院残荷突然盛开血色莲花。每朵莲心都托着块翡翠碎片,拼凑成完整的往生咒文。林砚之腕间青纹已蔓延至脖颈,他最后望了眼悬在厅堂的孔雀补子,金线正在晨光中根根崩断,如三百冤魂挣断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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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折·往生咒**

    子夜时分,寒山寺古钟无人自鸣。林砚之跟着少女穿过重重雨幕,来到荒废的沈家祖坟。残碑上"永和七年"的刻痕被苔藓覆盖,碑后突起的土包却开满血色曼陀罗。少女拔下发间银簪划破手腕,血珠落地时,十二道白绫自虚空垂下。

    "沈家三百冤魂在此。"她将染血的银簪插入碑上裂痕,"大人可敢以心头血重书婚书?"林砚之官服突然自燃,火光中浮现沈蘅秋跳绿腰舞的幻影。他咬破手指在残碑书写,血字渗入石纹时,地底传来三百人的诵经声。

    翡翠镯碎片突然腾空,拼成完整的蟠螭佩。少女心口朱砂痣迸射金光,照出碑后暗道——密室中赫然摆着沈家十二子的灵位,每块牌位上都钉着半截孔雀翎。林砚之官帽应声而裂,藏在帽中的婚书残页飘出,正落在"沈蘅秋"的灵位前。

    第四折·明镜重圆

    五更鸡鸣时,林砚之在密室发现鎏金匣。匣中菱花镜完好如新,镜背刻着沈林两家的联姻誓词。少女对镜梳起双环望仙髻,镜中映出的却是沈蘅秋梳妆的场景。当她将茉莉花钿插入发髻时,密室突然震动,十二道冤魂自牌位中化形而出。

    "时辰到了。"少女将翡翠镯套回林砚之腕间,毒痕突然游走如活物。沈家十二子的虚影齐齐伸手,孔雀补子上的金线根根断裂,在空中结成渡魂的经幡。菱花镜迸裂的瞬间,林砚之看见自己化作少年沙弥,正将最后半块炊饼递给破庙中的女孩。

    旭日初升时,胥江畔多了一座新坟。碑上无字,只嵌着半面菱花镜。每逢雨夜,过往舟子都能听见女子吟唱《明镜台》,而林砚之的乌篷船永远泊在廿四桥下,船头灯笼照着水中孔雀补子的倒影,金翠翎羽随波光流转,恍若故人未逝的华年。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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