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青瓷碰触桌案的脆响惊醒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她望着徐煮冬泛红的脸颊正要打趣,徐煮冬看出来了她的意图,连忙站起身来寻了个借口推搡着出了院门。

    林杳笑着要去制止她,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老翁挎着验尸箱笼立在门口,粗布短打上还沾着暗褐色污渍。

    “爹?”徐煮冬霍然转身,“验出什么了?”徐老爹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扫过林杳时顿了顿。

    林杳会意,正要回避,却听徐煮冬说:“无妨,她知道。”

    徐老爹点点头,沙哑道:“杨知县已将此案定为溺亡。”

    “可那尸首……”

    “左手腕有环形瘀痕,颈后三寸处有针孔。”徐老爹将箱笼放在石阶上,掏出一方素帕,“最蹊跷的是这个——”

    素帕展开,几粒暗红色粉末在阳光下泛着诡异光泽:“从死者指甲里抠出来的。”

    林杳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是红砂。

    徐煮冬伸手要碰,被徐老爹一把攥住手腕:“当心!这怕是朱砂掺了赤铁矿粉,遇水则蚀!”

    林杳突然轻咳一声:“姜陵修筑东郊水渠,工部特批了批朱砂防虫。”

    “姑娘你如何得知?”徐老爹狐疑地看向她。

    “我是听我夫君说的。”

    徐老爹猛地合上箱笼,铜锁相击的脆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煮冬,随我去趟义庄。”徐老爹抓起箱笼背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不想去。”徐煮冬不情愿地道,“我当真是不想学仵作之术。”

    “不想去也得去!不想学也得学!”

    于是徐煮冬只好不情不愿地随她父亲去了县衙。

    县衙内,烛火明灭。

    “这具尸体……”徐老爹眉头拧成了死结。

    “死者男性,年约而立。”银刀游走,徐老爹慢慢开口,“口鼻处有蕈状泡沫,指甲缝嵌着靛蓝丝线。”

    听到此处,杨知县忽然拂袖而起,官袍带翻铜盆:“本官阅尸无数,此人定是溺亡,不必验得这般仔细,速速结案才是正理!徐仵作还是归家吧。”

    “大人容禀。”徐老爹举起镊子,尖端夹着片金箔,“死者喉中发现此物,当是临死前吞入。”

    “荒唐!”杨知县突然夺过镊子掷入火盆,青烟腾起时厉声喝道,“徐仵作老眼昏花,此案就是为流民失足!来啊,送老先生回去歇息!”

    徐老爹不予理睬,他的银刀一闪,眼角皱纹都凛冽了起来,众人皆不敢再靠近,银刀最后停在死者肋间,三根肋骨呈现不自然的青黑色断裂痕:“这些是半月前的旧伤。”

    他沾起伤口处的石灰粉,神色凝重:“大人,恕草民多言,这与与水利工地上惩戒逃役者的刑杖痕迹一致。”

    此刻烛火摇曳,映得尸体胸口的暗紫色斑痕愈发诡谲。

    杨知县抢过验尸录撕得粉碎:“胡言乱语!这分明是……”

    “是河工。”徐仵作举起琉璃瓶,浑浊液体里泡着半片染血麻布,“死者鞋底沾着青冈岩粉末——整个姜陵县只有县衙后山采石场在用这种石料,而后山采石场供应的正在建造的水利。”

    徐煮冬躲在廊柱后忍住战栗,屏住呼吸。

    “徐仵作怕是老糊涂了。”杨知县突然轻笑,“你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逞英雄的。”

    说着,他袖中滑出块刻着“冬”字的鱼形木牌,“今早有樵夫看见徐姑娘在采石场附近徘徊,此物便是在死者掌心发现的。”

    *

    惊蛰的雨来得莫名其妙。

    直到笔尖在宣纸上顿出墨痕,林杳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发了许久的呆了。

    百里昀皱着眉放下了前日巡查带回的河道图:“阿杳,我得去趟县衙,饭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啊?”林杳拿起他放下的河道图,“这么急?这图到底有什么蹊跷之处?你看了这般久?”

    久到她都开始发呆了。

    “暂时没看出来。”百里昀道,“图先放你这里。”。

    “哦。”林杳打开河道图看了看。

    “这些时日莫要去县衙。”他系官绦时突然回头道,“旁的地方要去的话,也要让景从跟着你,可懂?”

    林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景从。”百里昀戴上官帽,拿起门旁的油纸伞撑开,跨步出门,“一定保护夫人。”

    “是!”立在门旁的景从神色严肃地应声。

    雨水在青瓦檐角捶打出破碎的银点。

    林杳拿着河道图的手指突然痉挛——有冰凉的触感沿着耳垂蛇行而下。

    她耳畔突然出现了琴弦般的颤鸣。

    林杳仰头望向百里昀消失的方向,却见道道雨线,百里昀的背影正在雨帘中坍缩成一道灰痕,而她耳垂突然一轻——嵌着珍珠的耳坠子在空中划出冷光,坠落在地。

    “啪嗒嗒嗒……”

    “啪嗒!”

    “啪嗒!”

    “啪嗒!”

    ……

    雨线之下,县衙之外,棍风先于惨叫撕裂雨幕。

    “犯妇徐氏,勾结河工克扣料银……”杨知县的声音穿透雨幕。

    棍棒次第落下。

    徐煮冬的膝盖在青石板上犁出两道血痕,汗珠混着雨水砸进身下蜿蜒的赤色溪流。

    当第四根肋骨在棍棒的钝击下发出裂响时,她咬住嘴唇尝到了锈味。

    “啪嗒!”

    “啪嗒!”

    “啪嗒!”

    “啪嗒嗒嗒……”

    景从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了蹦跶个不停的珍珠。

    “景从。”林杳接过景从递过来的珍珠,指尖异常凉寒,“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

    “有事!”林杳突然提高语气坚定地说,“他遇到了什么事?”

    “当真是无事。”

    “百里昀不让你说的?”

    “不是。”景从回答,“公子从前一直吩咐我,少夫人问什么我便答什么,不可隐瞒,只是确实无事。”

    “再说了少夫人。”景从宽慰她,“你也是知道公子的,若是有事,他能写上上百份放妻书。”

    林杳怔忪地看了看手中的珍珠,一时间也不确定自己方才奇怪的感觉了。

    “是吗。”她喃喃道,“说起来这雨也下了许久了,从那日分别,我已未见煮冬多日了。”

    “若夫人着实心慌,不若去寻煮冬姑娘说说话吧,兴许会好一些。”

    “也好。”

    林杳望向了雨幕,天外的细雨渐渐变成了倾盆大雨。

    县衙东墙的爬山虎在暴雨里疯狂抽搐,藤蔓倒影映在徐煮冬涣散的瞳孔里。

    “徐氏已认罪——”杨知县的声音像是从浸水的卷宗里浮起来一般,“画押——”

    血水漫过徐煮冬的裙裾,染血的指甲抠进青砖缝隙,恍如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苇草。

    人群散去,衙役归衙,周遭寂静,她在血泊中抬头,涣散的视野里,她看到了重重门槛。

    还有……

    林杳……

    她怎么来了?

    血珠在积水中晕成胭脂色的雾,映出林杳骤然苍白的脸。

    徐煮冬破碎的脊骨从粗麻衣下刺出,像条被剥了鳞的鱼。

    “阿杳……”血沫从她唇间涌出,“那儿……”

    林杳泪眼朦胧地顺着她涣散的目光望去,悬挂刑具的榆木架上,那枚刻着“冬”字的木牌正在雨中摇晃。

    “收好它……”徐煮冬几乎是用气音说道,“若是……李公子找来了,你便,你便替我同他说……我……我反悔了。”

    “不要我不要!”林杳的绣鞋浸在血水里,青缎面洇出暗红斑纹,“你要说自己说!我扶你起来,起来……”

    榆木架在风中吱呀作响,雨丝斜穿过刑具间隙。

    “他们逼我认罪……”徐煮冬撑起力气来抓住的指甲掐进林杳手臂,“杨知县……”

    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远处传来梆子声,时光回溯至几日前……

    杨知县将鱼形木牌推过檀木桌,烛火在“冬”字刻痕里投下阴影:“徐姑娘可知,午间令尊验尸时突发癔症?”

    他忽然掀开墙角麻布,露出徐老爹青紫肿胀的脸:“说是误食了河豚肝。”

    徐煮冬撞翻圆凳扑过去,指尖触到父亲脖颈的瞬间,杨知县的声音如毒蛇缠颈:“本官备了上等棺木,若姑娘肯在这份供状画押……”

    他尾指轻轻勾起另一张覆尸布,露出下方草席裹着的幼童尸体——是徐家隔壁卖炊饼的孙寡妇独子。

    “听闻你娘三日前给孙寡妇送了条鳜鱼?”他忽道,“那孩子今早便上吐下泻,你说奇不奇怪?”

    “我不认!”徐煮冬目光坚定,“我没做!我不认!”

    杨知县叹着气摇了摇头,捏着颗带血的牙齿轻笑:“徐姑娘猜猜,这是从孙寡妇儿子牙床里挖出来的,还是……”

    他忽然掐住徐煮冬下颌:“从徐仵作嘴里撬下的?”

    几日后,公堂之上。

    “罪女徐氏,你可认罪?”惊堂木震落梁间蛛网。

    徐煮冬望向堂外,孙寡妇正抱着孩子尸体哭嚎。

    “我,不,认。”她回过头,一字一顿地说。

    此刻雨停,林杳跪坐在积水之上,回头终于看清木牌背面细若蚊足的刻痕——徐煮冬告诉她那是李公子的刻痕。

    “我拗不过他们……”徐煮冬的声音细若蚊吟,“所以……我认了,只求阿杳帮我……帮我护住我娘……”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破碎的脊骨突兀地支棱着,像被风雨打折的竹枝。

    县衙的灯笼在转角亮起,林杳擦干眼泪将木牌塞进衣襟。

    县衙之内,铜盆里未燃尽的卷宗被夜风卷起,灰烬扑在杨知县的皂靴上。

    走进今夕街后,姜陵大街上的张灯结彩与人潮如织便慢慢隐去了。

    青石板上泛着月色,林杳疾走。

    她忽然踩到了块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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