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外流言四起,我原是个乡野里的农女,是不配为贵女的。”

    “十六岁那年,是林娘告诉我,我娘是尚书府的夫人,她本是我娘的丫鬟。”

    “我娘因着别的缘故,才将我留在了乡野。”

    门外压压跪了一片人,隐隐有哭泣的声音渗过门缝,穿过薄薄的窗户纸,透了进来。

    谢府上下原本都在等着那位权倾朝野的谢大人凯旋归来,却不曾想,这位素来不得宠爱的夫人,会陡然病重至此。

    顾仪的容颜极佳,但不是贵族世家喜爱的端庄文雅。黑眸潋滟如浸着山泉的琥珀,朱唇皓齿,肤如白瓷,便是此时,眸光涌动,依旧带着天然的妩媚。

    她面色苍白,细眉弯弯,眼角一枚红痣,青丝鬓发散落,到了此刻,反而呈现出花开至茶蘼的病态。

    顾仪只听弦月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安慰她:

    “夫人,大人收到家中急报,就在回程途中。”

    弦月目睹了她这些年和谢觐臣之间的所有龃龉、不堪,却还以为,谢觐臣此次回京,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而不是带着旧日的情人修得眷属?

    谢觐臣和她,是一对怨侣。

    十四岁那年,她在乡间田野里乱跑,同年谢觐臣及第登科,名满京城。

    十五岁那年,她去镇上买药,抚养她长大的林娘,领回了一个血淋淋的少年男人。

    十六岁那年,她被尚书府领了回去,成了工部尚书的嫡女,抚养她长大的林娘死了,她开始学着贵女们的礼仪书画,就这样,她踏入了浮华的京城。

    十七岁那年,探春宴上,她原本是想给定北将军家的公子送荷包,阴差阳错进了谢觐臣的幕帐。

    爹娘并不喜她,她只想嫁得好一些,定北将军家中人丁简单,风气颇正,而且那少将军约她出去看过灯会。

    那一晚,暖融融的灯光下,谢觐臣的面色像是结了霜般难看,他手里握着她绣的那枚歪歪扭扭的鸳鸯荷包,看她的眼神,很是冷淡,乃至厌恶。

    像是看那还未懂事的、顽劣的孩童。

    世家贵女们是会绣工的,可是那抚养她长大的林娘只教了她耕作、捕鱼的粗活,她不大会刺绣,也不会什么书画才艺。

    紧接着,太后带着其他女眷也进了谢觐臣的幕帐。

    撞见她和谢觐臣孤男寡女共一幕帐的人很多。

    太后笑了笑,便做主给她和谢觐臣赐了婚。

    谢觐臣出身簪缨世家,母亲是静安公主,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后来又被封为定国公。

    谢觐臣一出生,便是国公府的嫡子。

    端方清贵、风姿绰约、才学奇绝,气质更是远超同辈的沉稳内敛。

    这些事情,是她刚被接回尚书府时,裙幄宴上,那些素日里不甚瞧得起她的世家淑女们最爱谈及的话题。

    谢觐臣。

    谢觐臣。

    那个时候,她就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谪仙般的人物人人都想要,那她也想看看。

    堪堪过了两月,她便在宫宴上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谢大人。

    那日他着了一件鸦青色的圆领袍衫,头戴玉冠,八角鎏金宫灯映照他冷白的面容格外清隽,席间偷偷瞧他的贵女两只手也数不出来。

    明明是笙歌鼎沸的宴席,她的心却凉了半截。

    当年林娘领回来那个满身血迹的男人长了一张和谢觐臣一模一样的脸。

    矮矮的屋檐,长满青苔的台阶,裂了缝隙的门墙,她自是过惯了穷苦日子的,乍一看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她又惊又怒。

    看病、拿药,要花钱,她要抓好多鱼、采好多桑叶才能有这么多钱。

    她清晰地记得,这人全身上下只有一块能卖钱的玉佩,她照顾他照顾得很不情愿,整天都惦记着要他那块玉佩。

    他面色苍白得像是要死了,却还是不肯把玉佩给她。

    趁林娘不在,她便细细打量这来路不明的男人。

    那男人虽然体弱,可眼神却深深的,像是屋外结了冰的河水,偶尔让她害怕。

    她强撑着胆子,抬着下巴道:

    “你这般的病秧子,是我好心照顾你,不准你看我!”

    没过多久,林娘得病死了。

    她从前便知道,林娘喜欢过一个书生,那书生承诺过要娶她,可林娘都死了,他也没有来。

    林娘走了,她开始觉得孤单,到了夜里,天黑得无边无际,地上没有人声,她寂寞得难受,看那养伤的男人也顺眼了些。

    那男人渐渐病好,在一个寂静寻常的清晨消失不见,留下几两不知从何而来的银子。

    她在乡野里只待了不到半月,就被接回了尚书府。

    母亲说,林娘贪了用来养她的银子,所以她才会跟着林娘在乡下受苦。

    至于当年为何要将她扔在乡下,母亲从来不提。

    ……

    席间她如坐针毡,她知道,谢觐臣只要往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多半就会认出她。

    谢觐臣见过她此生最粗糙、最贪财、最野蛮无礼的模样,偏偏,他还是众人眼里天上仙般的人物。

    这真是她回到京城贵女行列后的第一大打击。

    人人都说谢觐臣性情温和疏冷,沉迷学问和朝政,不近女色,能与他相配的贵女,全京城恐怕只有一位郑小姐。

    但终究,是她奉旨和谢觐臣成婚,做了国公府夫人。

    可惜她从来都记得当年乡野里和谢觐臣待在一起的日子,她也知道,谢觐臣肯定不会忘。

    那像是一块硬硬的石头,磨得人发痛。

    彼时她年少无知,野蛮粗糙,而谢觐臣身份贵重无比,无数贵女佳人环绕,哪里能接受得了那时的乡野农女。

    婚后第一年,谢觐臣从未和她同房。

    那日太后在宴会上玩笑,想给谢觐臣纳侧夫人,她有些难过。

    京中仰慕谢觐臣的淑女太多,可她也不是没有人喜欢的。

    明明是谢觐臣有了纳妾的传闻,他却下令禁了她的足。

    他面如寒玉,训斥她时甚至不曾正眼与她对视。

    “你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

    “顾仪,我是你的夫君,若我休妻,全京城都不会有男子敢再娶你。”

    还有顾家,顾家仰仗国公府,爹娘不喜欢她,她再也回不了顾家。

    除夕夜,她生了病,推了宫宴,打算带着弦月在自己的鹊栖阁里看看烟火,可是那次,谢觐臣也没有去宫里的除夕夜宴。

    她病怏怏的,不想见人,但府里已经备好了除夕宴,后来她还是和谢觐臣一起过了除夕。

    也是那晚,他们第一次同房。

    新年的第一天,她刚洗漱完不久,便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来请示她,谢觐臣落了一块玉佩在这。

    正是当年,在田野乡间里,谢觐臣所佩那块。

    姑姑低声告诉她,那是谢觐臣娘亲的遗物,谢觐臣极为爱重此玉佩,若被丢失或夺走,定会得他的厌弃。

    原来,她初次见他,便拂了他的逆鳞。

    没过多久,骠骑大将军的女儿郑时宜进京,被太后带着私下见了谢觐臣,两人年少时有过同守边关的一年时光,青梅竹马,一段佳话。

    而郑时宜爱慕谢觐臣已久,这在京中从不是秘密。

    倒春寒的风撕开熹微的晨光,弦月忍着泪,从乳母手里接过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夫人,您看,小小姐多乖啊,不哭也不闹。”

    顾仪直到此刻,才侧过脸,一滴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滴落。

    那是一个生得很瘦弱的女孩,眼睛很大很圆,哭起来声音很响亮。

    她没对身边的人说,她以为谢觐臣不会让她怀孩子。

    她也不觉得,谢觐臣会喜欢这个孩子。

    她还没有见过别家刚刚出生的婴儿,如果硬要说,她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只觉得皱巴巴的,有点丑。

    但是下人们都说好看,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初她以为谢觐臣要娶郑时宜为夫人,她不想当平妻、甚至被降为侧室,便偷偷写了和离书,和离书还未递出去的时候,郑时宜远去边关,她只好把和离书藏了起来。

    可后来,她才从他人的口中得知,谢觐臣允了郑时宜正妻之位,是郑时宜不愿自降身份,与她同侍一夫。

    中秋那日,她在闹巷看完花灯回府,发现谢觐臣搬进了她的鹊栖阁。

    没过多久,大夫说她怀了身孕。

    紧接着边关外敌入侵,谢觐臣作为朝中表率,奉旨督军,而那位郑小姐伴其左右,两人在军营出双入对,京城之内,都在为二人扼腕,为何是她这样无才无德的女子,先嫁了谢觐臣。

    生产时,她有血崩之迹,大夫说,她身子骨弱,先天不足。

    弦月不相信,又去请了民间道术给她看病,那人说的更直白,她命该如此,大限将至。

    外头的太阳刚刚升起,薄薄的天光透过纱窗,殿内安安静静的,外头那些哭声也像是被晨雾淹没了,顾仪将这个孩子搁在她的膝上。

    黄泉路近在眼前,顾仪盯着刚刚满月的幼婴,却有一些心虚,乃至惶愧。

    她并不知道怎么当一个母亲,她也不是她娘亲养大的,认真算起来,她有过两个娘,但都不是诚心爱她。

    她又想到,谢觐臣去边关数月,还未给孩子取名。

    “我……我想给她起一个小名。”

    “就叫般般,好不好?”

    床榻边,早有人备好了纸笔和砚台,这是下人以为她要给谢觐臣写遗书。

    可她并无任何话想告诉谢觐臣。

    这三年,她在京城里屡遭世家贵女排挤,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当年乡野间的玩伴,也是谢觐臣下令将人逐出谢府,亲手剥夺了她最后一点陪伴慰藉之乐,乃至最后她听闻的是那人的死讯。

    那一刻起,她和谢觐臣之间的所有便结束了。

    是她虚妄无知,是她抱有侥幸,纵然乡野农女惹得谢觐臣不喜,可她对他也算有半条救命之恩。

    这样冰冷彻骨的一个人,她渐渐恨他,最后,都化为祈祷,祈祷若有来生,不复相见。

    顾仪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

    林娘在田里耕地,问坐在田埂上拔野草的她日后想做什么,她嘻嘻地笑着:

    “要赚好多银子,要做快活的女人,咦……再嫁给一个我中意的男人。”

    最后一缕天光穿透云层照亮柔纱帐幔,猎猎铁蹄急促划过青砖,檐下铜铃声惊起,伴着清脆的坠地声,隔着数重朱漆门。

    那声响,几不可闻。

    她终究阖了眼,柔美的青丝铺满了华丽的合欢枕,帐影朦胧,仿若一场尘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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