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心里弯弯绕绕地想了许多,越想心情越是舒坦。

    可榴夏就不同了。

    佛门重地,先是小姐被太傅掐住脸,又是目睹了太傅身上染血,再有,是小姐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小姐,您没事吧。”

    沈棠衣裙也湿了不少,她只好提着裙摆,摇摇头:

    “你放心,本小姐当然没事,我们赶紧回去。”

    墨书是得了令要送沈棠回去的,此刻摆着一张不见喜怒的死人脸,对着主仆二人弯了腰:

    “大人命我送小姐回宫。”

    榴夏不敢靠近太傅身边的侍卫,倒是沈棠,接受得很快,随手一指方才谢觐臣扔掉的伞:

    “那就跟着吧。”

    沈棠当没墨书这个人存在一般,闲适地与榴夏扯话:

    “早就听闻宫里爱慕谢太傅的女子众多,榴夏,今日可是你第一次见到谢太傅,觉得如何?”

    墨书在身后沉了脸色,他家主人地位之尊崇,岂是一区区宫女可以议论的。

    “奴婢不知,不敢议论太傅。”

    沈棠朗声笑了笑:

    “我倒觉得,太傅冷着脸的样子,很是喜人啊。”

    墨书连拳头都握紧了。

    “我尚未入宫之前,就听闻了太傅之名,可惜我是要做陛下的女人,不然……不然……”

    还有什么不然?

    墨书算是看明白了,这女子性情放浪,入了后宫还想着太傅。

    若不是,若不是,她的背影和方才那瞬的言行举止确实与先夫人有几分相似之处,太傅如此沉稳凌厉的人怎么会追上去。

    不过,她这样的人,太傅尚未揭开面纱,就知道,她不是。

    墨书一言不发地将沈棠主仆二人送到了玄清门。

    “奴才告退。”

    他转身之迅,与谢觐臣如出一撤。

    榴夏盯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到了这时候才敢问:

    “小姐,您方才,为何要说那些话?”

    沈棠神秘一笑:

    “当然是要太傅觉得我是块又臭又黏的膏药,他如果是想杀我,可因为会脏了他自己的名声,他也就放过我了。”

    榴夏还是不懂。

    沈棠也不再说下去,入了含凉殿,就开始更衣。

    可真真将淋了雨、又染了血的衣裙褪下时,她后知后觉今晚谢觐臣的怪异之处。

    他去清澜寺做什么?为何她去殿内时没有见到他?

    再有,血确实是从谢觐臣身上流出的,宫中有人敢伤他?

    这些问题,沈棠想了想,想不出答案,便也不再去思索。

    “小姐,今晚可要留灯?”

    沈棠眼前闪过佛祖的慈笑,心下安定许多:

    “不用,熄了吧。”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沈棠静静听着雨,缓缓进入了梦乡。

    今晚的雨下得绵长,墨书回到谢府时,李大夫正在为谢觐臣处理伤口。

    他看得牙关发紧。

    谢觐臣神色淡淡,丝毫不见异样,指节粗长,搁在一本兵书上,翻了页。

    “墨辞在这里,你下去吧。”

    墨书和墨辞对视一眼,便行礼告退。

    等那李大夫处理好伤口,墨书便护送李大夫出了谢府,回来时,刚好从主宅外走过,见到了守在檐下的墨辞。

    “太傅睡下了?”

    墨辞点点头:

    “睡下了。”

    墨书从方才回来时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墨辞都看出来了,谢觐臣又如何不会看出来,只是没让他开口罢了。

    此刻,墨辞倒是问了他:

    “你今晚到底想说什么?”

    墨书压低了嗓音:

    “今晚,太傅将一后宫女子错认成了夫人。”

    墨辞沉默片刻,才道:

    “前两年,这样的事情每隔数月就会发生一次,如今,太傅已经有一年未做这种事了,那女子身上可有蹊跷之处?”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夫人离世的第一年,府里被送进来多少与夫人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女子。

    乃至不久之后,夫人的画像被太傅亲手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女子……”

    墨书也难以启齿形容。

    “不太端庄。”

    “不太守礼。”

    “带着面纱,见不到真容,只是身段背影确与夫人有几分相似。”

    墨辞叹了一声,不敢再说话。

    “小小姐心心念念地要娘亲,也是可怜。”

    话到此处,两人皆是沉默。

    成千雨丝被檐下灯笼照成流萤,松木雕窗拓出屋内阴影轮廓,雷雨声却偏偏在夜色渐浓时,大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病好,我没有钱养你了。”

    是尚且稚嫩的女声。

    又是那破败简陋的农宅,蜡烛是烧到了头的,被榻单薄,木板上只搁了一方草席。

    一双白皙却留了不少疤痕的手指向了被榻上面容清瘦的男人。

    沈棠在梦里挣扎,是梦,却逃不出。

    “把你的玉佩给我,卖了就有钱了!”

    天色一亮。

    外面是广阔的田地,屋后是桑叶林。

    粗布衣、素色步带绑着青丝,潋滟浸水的眸子有了颜色:

    “喂,你的病什么时候会好,你会不会采桑叶啊?娘亲走了,没有人陪着我干活了。我很想娘亲,你的娘亲呢,你想不想她?”

    马车在颠簸中行着。

    是她,又不是她。

    怯懦、惶惑、自卑又不安的她。

    “我的母亲真的是工部尚书夫人吗?那她怎么现在才来寻我?”

    “我家中还有弟弟妹妹吗,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我的脸有些脏,我想洗洗再去见娘。”

    天旋地转,是华丽的宅邸。

    “林氏已然将你养废了,你的弟弟妹妹们还有前途,你不要怨娘。”

    那女人捧着她的脸,厌恶又不舍。涂了蔻丹的手指按得她脸颊发疼。

    碧色锦被深处,沈棠的手指倏地蜷起。

    “好女儿,我先前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本事,国公府的谢公子,竟被你摘下了。”

    鼓乐喧天,十里红妆。

    三拜九叩,钟磬和鸣。

    屋内红烛高燃,蟒袍玉带的男人挑开女人的盖头,她抬起头,那男人有着一张和谢觐臣一模一样的脸。

    周围人原本皆是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入得了国公府。

    可就在看清新娘容貌的那刻,周遭皆是一片感叹声。

    谢觐臣挑落了红盖头,面色如霜,眼色鄙薄,众目睽睽下,他道:

    “顾仪,你如何配做我的女人?”

    “我厌恶你至极。”

    惊雷滚落,在耳畔炸响。

    被褥早已被冷汗浸透,青丝缠在颈间,勒出红痕。

    “小姐,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这次,沈棠只在梦中惊恐出声,还未看清榴夏的脸,便晕了过去。

    混着雨腥气的冷风穿透纱幔,雷声打得她胸口闷疼。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我怎么了?”

    沈棠揉了揉眼,捶了捶晕沉沉的脑袋。

    “小姐,您忘了吗?”

    榴夏扶着她坐了起来,身后的宫女小跑着去叫太医。

    “忘了什么?”

    沈棠眨了眨眼,半嘟着唇,全神贯注地等着榴夏说下文。

    “您昨晚惊醒,奴婢进来的时候,您已经晕倒了。”

    沈棠点点头,还是懵懂的,她当真是不记得昨晚她身上还发生过这样一桩事。

    “那后来呢?”

    “您身上出了好多汗,奴婢给您换了套里衣,一清早,太医就来看过了。”

    “太医说您是心脾两虚,阴虚火旺,要好好调理。”

    沈棠看了眼外面的天便知道,她睡了很久。

    “原来如此。”

    榴夏问了一句:

    “小姐,您昨晚又梦见什么了呀?”

    沈棠这时候还真想不起来,隐隐约约,好像是谢觐臣。

    这个想法太过可怕,她摇摇头;

    “不记得了。”

    沈棠没撒谎,她是真的记不起来。

    “陛下听说了您晕倒的事情,约了您在万芳亭见面。”

    万芳亭临近含凉殿,沈棠这时候突然想起自己进宫的目的,是要当宠妃的。

    一时间,也就不再强迫自己去想,昨夜她究竟做了何梦,安心梳妆打扮,准备去见陛下。

    “小姐,您长得真的很美,只是你为何一定要带着帏帽,不让人见到您的真容呢?”

    榴夏望着铜镜里色若春晓的美人,问出了她的疑惑。

    剡朝民风开放,且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她看得出,这位沈小姐根本不似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定是有其他缘故。

    “我娘亲说,我的容貌会给我引来祸患,可我爹又用我娘来威胁我入宫争宠,于是我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到侍寝册封那日,我就不在外人前露面。”

    沈棠梳妆打扮好,便去了万芳亭。

    可,可她还未到那地方,就听到了萧芸、萧韫的笑声。

    待她走到了万芳亭前,彻底傻了眼。

    不但萧芸、萧韫和陛下在那,一身黑色竹纹长袍,面色清冷的男人不是谢觐臣又是谁?

    因为今日要见的是陛下,所以她特意戴了娘给她买的“透额罗”面纱做成的帏帽,这样的面纱可使得她看清外人大致面庞,外人却看不清她。

    她身形顿时僵住,且她察觉到,谢觐臣那道极其压迫的眼神正直直地投射在了她的身上。

    矮矮的小孩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抱住了她的小腿。

    稚拙的奶音清甜可人。

    “是你,我想你。”

    谢觐臣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

    沈棠可不敢在谢觐臣面前再和这孩子说话了,她欠了欠身,给陛下和太傅行了礼。

    “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的衣袖被扯住,般般努力踮起脚,急得要哭了出来。

    “你要去哪里?”

    沈棠大气也不敢出。

    萧淮南从未想过,沈棠会招谢晚桑的喜欢。

    “沈姑娘,孤今日本是想约你来看花,意外撞见太傅。”

    沈棠恭恭敬敬地再次对着谢觐臣行了一礼。

    “臣女沈棠见过太傅。”

    般般疑惑地对着沈棠睁大了眼睛,嗓音像蜜糖那样软: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般般嘴角耷拉了下来,从开始的喜笑颜开变为闷闷不乐的样子。

    谢觐臣今日的嗓音比先前还要凉,还要冷,几乎是如刻刀一般冷硬:

    “般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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