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凉殿。

    沈棠回到自己殿内后,脑子里还满是方才在贞文殿里,她拂逆太傅的一幕。

    嘴上没吃亏,却后怕得不行。

    她现在还没有后妃的名分,却谢觐臣想要碾死她,恐怕和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诶……”

    沈棠连晚饭都没吃几口,就草草换了衣服,沐浴后便上了榻。

    榴夏见她休息了,便熄了灯,在外面睡下。

    直到。

    “不要……不要……”

    “不要杀我……”

    沈棠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受惊之中,扯坏了床幔。

    榴夏慌慌张张地带着另外两个宫女跪到了床前,待烛光亮起,只见姜红色柔纱帘内,青丝如瀑的美人额角出了细密的汗珠。

    沈棠肤白胜雪,此刻侧脸却布满红晕,淡粉色唇瓣被咬出殷红的血珠。

    “怎么了,小姐,您怎么了?”

    榴夏挥了挥手,身后两个宫女立刻去烧了一盆热水,带来一块干净的巾帕。

    “我做了梦。”

    直到此刻,屋内明辉熠熠,沈棠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样荒谬,也只能是梦了。

    “我也不知为何,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榴夏方才小跑进来时,是听到一个“杀”字的,她差点还以为是含凉殿来了刺客。

    “小姐,梦里,竟有人要杀你吗,您可以派人告诉陛下,陛下会为您做主的。”

    不提陛下还好,提到陛下,沈棠呼吸又是一紧。

    这梦实在是难以言说。

    她竟然梦见自己落入乡野偏僻里的一处田宅,梦里,她很孤独,便在夜晚天色全暗后偷偷蹲在屋檐下哭。

    可紧接着,谢觐臣入了她的梦。

    那是他,又好像不是他,是年轻时候的他,尚未及冠的模样,只用了一根素步发带束了些长发。

    衣服也是素布样式,但全都是血,谢觐臣满身是血。

    而她,她竟然还在对谢觐臣出言不逊。

    若梦到此也就罢了,可天色却陡然亮了。

    是她的含凉殿,殿里站着谢觐臣,是白天的谢觐臣,还有……还有陛下。

    谢觐臣轻轻开口,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说:

    “陛下把她送给我吧。”

    陛下挥了衣袖,随手一指,她就不属于含凉殿了,她属于谢觐臣。

    沈棠紧紧抓住了榴夏的手,一双美眸藏着困惑慌乱:

    “不必惊动陛下,只是梦而已,是我梦到从前在边关的事了。”

    她随口诌了谎。

    “那就好,小姐,许是您白天落了水,奴婢明日请太医来给你看看。

    沈棠点点头,她没告诉榴夏今日在贞文殿的事,落水没吓着她,开罪谢觐臣吓着她了。

    “另外,我入宫已有半月,很是思念母亲,这宫里,可有佛寺,我想去上香祈福,请佛祖庇佑我和母亲。”

    榴夏答:

    “贞文殿附近的清澜寺,很是灵验,只是相较于宝佛寺偏僻了些,人也少些,小姐您带着帏帽,不宜去人多的地方,清澜寺就很好。”

    沈棠嗯了一声。

    只是这一夜,她命殿内不要灭灯。

    *

    孙掌事照例挑剔她的言行举止,沈棠本着打马虎眼的本事,也不受那孙掌声的刻薄影响,到了下课的点,带好帏帽,带着榴夏出了贞文殿,往那清澜寺去。

    “小姐,那头的云厚得很,怕是要下雨,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不如您明日再去清澜寺?”

    沈棠也不知为何,许是做了噩梦,遥遥地看那佛寺檐角,闻着神圣的焚香味,都觉得心里安慰许多。

    她提了裙角,脚步轻快,笑了下:“那我们就快去快回。”

    沈棠带着帏帽,缓缓踏入清澜寺的正殿,双手合十,虔诚地对那住持低头行礼。

    “不知施主所为何来?”

    她定定开口:

    “一来是离家半月,思念母亲,祈祷母亲身体康健,而来是受噩梦所困,特来佛祖面前请求开解。”

    她用清水擦净双手,执过一柱香,跪在了佛像前。

    “愿母亲身体康健,喜乐无忧。”

    榴夏扶着她起身,她再次净手,又从香盒内,执了一柱香。

    “我知道,我不是大家闺秀的女子,可我无害人之心,也无嫉妒之心。”

    “佛祖可否保佑我顺利为妃,在宫中安度此生。”

    她在心中默念,就在她准备将香插入香炉里时,那香断了。

    身后的榴夏也是一愣,猩红的断香倒在了沈棠的拇指上,烫得她收了手。

    “小姐……”

    “无妨。”

    沈棠将那断香放置一边,缓缓走到住持面前。

    刚刚那一幕,住持看得一清二楚,他面露慈笑:

    “既然如此,施主不妨去侧殿试试。”

    沈棠先是一愣,随后道了谢。

    “榴夏,你知道,为什么住持让我去侧殿试试吗?”

    榴夏想了想道:

    “不同的佛祖管的东西也不同,小姐,或许是您许的第二个愿望,不归这个佛祖管。”

    “奴婢记得小时候家里人去寺庙上香时,也是讲究这个的。”

    沈棠认同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从小是个痴的,后来才好的,我知道你们宫里的人都觉得我没有才学,孤陋寡闻,可对于佛祖菩萨这些神仙,我都是信的。”

    榴夏惊得用手帕捂住了唇。

    怪不得这位沈小姐的性子,都和她见过其他主子们不同。

    “这件事,你不要说出去就好,从前我都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所以彻底清醒后,连过去十六年发生什么都忘却了,还好母亲没有嫌弃我。”

    榴夏记得沈小姐今年十九,这样算来,沈小姐找回神智也才三年。

    天色果真如榴夏之前所说,渐渐暗了下来。

    绵绵的春雨打湿了粉嫩的桃花,青砖上积了一层水,沈棠从侧殿许完愿后出来时,那雨真是下得猛的时候。

    “小姐,这次,果然顺利,您回去也好睡个好觉了。”

    沈棠很是舒坦地站在檐角接了捧雨水,凉丝丝的雨珠扑漫而来,让人心情舒坦。

    “是啊,今晚我定能睡个好觉。”

    只是,沈棠懒得再开口解释。

    她入侧殿时,突然想到,她许的愿望太贵重了,许是佛祖觉得为难。

    于是她换了个愿望:

    愿佛祖保佑,小女子沈棠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

    “小姐,咱们走吧,再不走,清澜寺都要闭寺了。”

    谢觐臣尚未踏出侧殿的门槛,一道既柔软又清亮的女声比雨声更先一步传入他的耳中。

    “好啊!”

    霎那间,他连呼吸都止住了。

    墨书眼看着主子的后背僵住,他下意识看向主子的手,却发现,谢觐臣死死握着拳,再松手时,指甲内已然有了血痕。

    “太傅。”

    他担忧地唤了一声。

    “可是那女子有何问题?”

    谢觐臣置若罔闻,快步下了台阶,墨书手中的伞被谢觐臣甩在一旁,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女人的肩膀。

    用力之大,令沈棠疼得咬紧了唇。

    她又惊又怒,下意识开口:“佛门之地,你是……”

    榴夏也被吓到了,手里的伞落在了地上,她刚要替沈棠训斥来人,抬眼一看,顿时跪在了地上。

    那腰间的黄龙玉佩,宫中只有一人所有。

    太傅,谢觐臣。

    “小姐,是太傅。”

    榴夏几乎是喊了出来。

    隔着面纱死死捏住她下巴的手掌也在此刻松了。

    不是她。

    不是她。

    雨水顺着眉眼留滑落,打湿了谢觐臣的整张脸。

    无论如今是多么渊渟岳峙的气质,他始终是金相玉质的长相,皮肉生得极好。

    可在这漫漫雨中,他失魂落魄,面色如晦,倒有些令人胆寒。

    沈棠的第一反应是,这谢觐臣是想要掐死她。

    惊慌中后退,脚下一滑,跌在了青砖之上。

    她顺着面纱低头看去时,竟是看到了血。

    被雨水冲散的血。

    榴夏也看到了,鲜红的血是从太傅的左臂袖口流出来的。

    她扶起沈棠,又跪了下来。

    “我家小姐是边关忠武将军的女儿,是被陛下选入宫中尚未册封的嫔妃。”

    “太傅,不知您找小姐何事?”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雨。

    “小姐,马车备好了,我们走吧。”

    “好啊!”

    她随手接了一把檐下的水珠,躲进了丫鬟的伞里。

    那一日,是母亲的忌日,他为母亲上香,也是在这样的画帘里,他又撞见了乡野里刁蛮、无礼、笨拙却也……有一丝丝烂漫可人的农女。

    原来,她是工部尚书家的姑娘。

    谢觐臣木然地看着青砖上的血,过了好久,他才淡淡道:

    “是我错认,非有意叨扰。”

    “墨书,送她回去。”

    说罢,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沈棠如今听到谢觐臣的声音就有些害怕,一点都不敢揭开面纱,更不敢答一字。

    犹豫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气道:

    “太傅留步,臣女是陛下待选的嫔妃,虽还未册封,可已经踏入了半个后宫。”

    她吸了一口气:

    “臣女见识浅薄,性情疏陋,先前惹得太傅不喜,臣女知罪,但臣女也是将门之女,不可轻易被人折辱。”

    “今日的事,臣女会忘了,也请太傅将先前的事情忘了。”

    “若臣女日后能有幸跟随陛下唤太傅一声表哥,是臣女之幸。”

    这是在提醒他朝臣与后妃之间的分寸。

    谢觐臣此刻虚弱,神智却是清醒的,嗓音凉意不减:

    “沈棠,你未免瞎想太多。”

    他连头都没回,独自踏入雨中,去了。

    这是在直示她异想天开,谢觐臣堂堂太傅,自然是不会看得上她这边关来的女子。

    沈棠却没有被嫌弃的不喜乃至羞愧,她当然知道谢觐臣对她是厌恶而无一丝喜爱,可她偏偏就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恶心恶心这太傅。

    谢觐臣指不定多瞧不上她,到时候,也就懒得再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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