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满室都是沉水香的气息。

    杏色流苏正在帐顶轻晃,缠金丝的帐钩上挂着端午新绣的艾虎香囊。她怔怔望着锦绣堆里探出的半幅茜红袖角,指尖传来的软烟罗触感温热真切,惊得喉间溢出一声呜咽。

    “姑娘梦魇了?”

    贴身婢女流夏掀帘子的动作带进一缕凉风,鎏金博山炉里逸出的青烟晃了晃。

    孟颜盯着小丫头双螺髻上的玉簪,只觉十分眼熟。

    这,分明是郁明二十九年自己打碎她的玉珠耳坠后,赏给她的饰物。

    她竟回到了出嫁前的第三年。

    她快速下了床,铜镜里映出她清丽的容颜,眉间贴着翠钿,耳垂上明月珰泛着柔光。

    孟颜颤抖着手抚上细颈,未发现任何红痕。

    “今儿是初几?”她拽住流夏腕子,指甲陷进皮肉。

    “姑娘魇着了?今儿是五月初六。”

    五月的阳光穿透菱花窗,光影烙在她苍白的腕间。风铃轻晃,檐下白雀啄食的声音忽而化作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

    “啊……”她连忙捂住自己双耳。

    “大姑娘身子可是不舒服?奴婢给姑娘叫郎中。”流夏着急道。

    孟颜摆摆手:“不碍事,别担心。”

    她心中生起无尽的怒意,这一世她定要好好报复折辱那个疯子!

    鹅黄裙裾扫过青石砖上斑驳的光影。年芳十二的二姑娘孟清举着竹篮在底下急得跳脚:“阿姊偏心!给萧哥哥的糖糕放紫藤花,给我的就不放!”

    “昨儿是谁偷吃积食的?”孟颜笑着抖落花瓣,淡紫星子落进孟清发间。花架深处忽然传来瓦片轻响,萧欢顶着满头藤叶钻出来,月白袍子沾着墙头青苔。

    “阿欢哥哥!”孟颜再次见到萧欢的那一瞬,内心百感交集,思绪翻飞,她想到前世的他被谢寒渊那般折辱,心脏就如被一把利刀割成了无数碎片。

    心口好疼!好疼!

    她眸底不由得溢出泪花,一把抱住萧欢:“阿欢哥哥,对不起……”她抽搐着哽咽,在心中自责:是阿颜不好,是阿颜害了你!

    萧欢一脸茫然,双手摁住她的薄肩:“颜儿,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孟颜摇摇头,笑着拂去泪花:“无碍,是……颜儿太想你了。”

    回廊尽头,日光碎金般洒落,孟老夫人王庆君摇着柄镶嵌着鎏金的团扇,款款而来。鎏金护甲轻点少年额角,眉宇透着笑意,戏谑道:“萧家小子,正门是摆着看的?”

    话音未落,萧欢怀里滚出个油纸包,蜜渍紫藤的甜香混着新蒸的荷花酥气息,惊飞了啄食的雀儿。

    七岁那年初夏,萧欢也是这般翻墙递来糖糕。小孟颜踮脚给他擦汗,帕子角绣歪的紫藤蹭上少年鼻尖,两人便在那一刻暗生情愫。

    “孟伯母安好。”萧欢规规矩矩作揖,袖口却露出半截牛皮糖。

    孟清眼尖瞧见,趁人不备一把捋走,小脸写满得意。

    孟老爷孟津正巧路过,捋须忍笑,官袍上的仙鹤补子随动作轻颤:“萧公子和颜儿的文定喜宴①也该择日看看了。”

    “晚辈见过孟伯父,一切都听伯父伯母的。”少年耳尖红透。

    他年长孟颜两岁,若不是孟颜不喜如平常女子那般早早成婚,恐怕二人早就儿女成群了。

    孟颜不愿过早成家,她生性渴望自由,当下的生活无拘无束,娘亲爹爹又十分疼爱,什么都依着她,不会像寻常人家的女儿过了及笄礼就被催促嫁人。

    孟津和夫人向来开明,觉得女儿只要开心,晚婚也无伤大雅,二人也不会因着面子而发愁,饶是被外人提及此事,也是云淡风轻般的态度。

    孟颜兴许自小便受父母二人豁达的性情影响,才养成了现在这种性子。

    紫藤萝的影子拉得老长,孟老爷孟夫人携手缓步离去,衣袂飘飘,背影渐远。

    满院紫藤簌簌而落,孟颜指尖绕着糖糕上的红绳,忽见萧欢如变戏法似的掌心躺着对糖人。男子糖人腰间玉佩歪斜,女子糖人发间紫藤欲坠——恰似那年乞巧节,他蹲在糖画摊前熬了整宿的杰作。

    “颜儿尝尝这个。”

    孟颜嫣然一笑,接过糖人,轻咬了一口。

    “萧哥哥真会哄长姐开心。”孟清神情之中满是羡艳,几乎要溢了出来。

    她长相姝艳,一点不比长姐差,早早就在心中做了打算,日后也要找个像萧欢一般的好男人。

    午膳摆在紫藤荫下,凉爽的微风带来阵阵花香。

    八宝鸭腹中塞着萧家送来的桂花糖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王庆君挺了挺身:“此前听闻萧夫人备了十二担喜饼?”

    “是二十四担。“萧欢不慌不忙纠正,又慌忙改口,“不不,全凭伯母做主。”

    “萧哥哥真大气!”孟清鼓着腮帮子嘟囔。

    满桌欢笑中,孟颜瞥见萧欢眉宇间的神采,无不散发出自信,精神抖擞。

    果真,男子都喜欢被人夸、被人捧杀。

    日影西斜时,萧欢踩着满地紫藤告辞。

    孟颜倚着门框看他同手同脚走出仪门,忽见少年旋风般折返,往她掌心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

    “差点忘了,这几日熬的梨膏糖。”他鬓角发丝微浮,“听你前些日咳了两声。”

    孟清从月洞门后探出头:“羞羞!”

    却惊得他落荒而逃。

    孟颜指尖轻触她的额间:“你啊你,就该早日成婚才行。”

    “长姐何出此言?”

    孟颜娥眉微挑,眸底涤荡一抹睿光,俯身轻言:“因为小妹眼中满是对爱情的憧憬。”

    深夜,铜漏滴答声催得孟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蜷在被窝里,只觉背心有些凉意。

    前世谢寒渊那般凌辱她和萧家父子,她至今仍觉恶心反胃。

    黑暗中似有铁链拖地声,月光投射在窗棂下,像极了牢笼栅栏。

    喉间骤然刺痛,谢寒渊染血的指尖正摩挲着她的脖颈,一道声音响起:“夫人夜夜都要这般伺候本王!”

    她听闻他从不近女色,亦无通房,怎得在她面前,却如同发情的公狗?

    她想不通。

    孟颜突然发不出声,视线下移。只见谢寒渊左手提着血淋淋的鹤颈,右手握着剥皮匕首。白羽混着血肉黏在刀锋,滴滴答答落在她雪白中衣。

    “这是本王为夫人准备的新婚大礼。”他笑得邪魅,左眼尾那颗朱砂痣发红发亮。

    他将鹤头按在她心口,颈骨断裂的脆响惊破了梦境。

    还好是个梦!

    孟颜慌忙起身,“啷当——”。

    她不小心打翻床头的鎏金烛台,前世的恨意拧成毒藤,在五脏六腑扎根疯长。他就像一根刺,扎在心头,挥之不去,令人难受至极。

    彼时,流夏敲响了屋门。

    “大姑娘,我为你备了莲子羹。”

    “进来吧。”孟颜有气无力。

    瓷盅里的莲子羹晃出涟漪,流夏朝桌前一放:“您这些天总魇着,许是入夏心火炽盛,奴婢想着为你熬些莲子羹,去去心火。”

    “放那就好!”孟颜指尖拧了拧眉心。

    她再次躺下,流夏将地上的烛台捡起归位,伸手又挪了挪从榻上掉出的半截薄被,这才轻声离开。

    一日傍晚,暮雨初歇,檐角铜铃“嗒嗒”地滴着水。

    孟颜提着杏色裙摆跨过月洞门,绣鞋碾碎青砖缝里新落的紫藤花。府门处灯笼晃得厉害,暖黄光影里蜷着团黑影,管事正吩咐小厮将人拖走。

    “且慢,发生何事?”

    “禀大姑娘,有一落魄男子身受重伤倒在大门口。”

    “哦?”她迈出大门,见角落中的人蜷在朱漆兽环下。

    她好奇地蹲下身,下一瞬,她睫羽震颤,瞳孔瞪得如铜铃般大,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灯笼被风卷得打转,光影掠过男人染血的下颌。

    “姑娘仔细脏了…...”管事话音未落,孟颜伸出了手。潮湿的青苔气息混着血腥扑面而来,她拨开男人覆面的乱发,指尖抖了三抖。

    心中满腔恨意陡然升腾,仿佛一团火焰在心口熊熊燃烧,快要使她窒息。

    月光恰在此时破云而出,照亮那张刻进骨髓的脸。

    墨画刀裁的眉,薄如刀刃的唇,连左眼尾那颗朱砂痣的位置都与前世分毫不差,无比刺目。只是此刻他眉骨裂着血口,素来凌厉的眉眼紧闭,全然不见昔日睥睨之姿。

    此刻的他年方十五,满脸少年稚气,也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真是冤家路窄!不过他既主动送上门,也好,不必费尽心机再寻他。

    “端水来。”孟颜红唇轻启。

    管事递来的铜盆映出她苍白的倒影,帕子触到男人脖颈时,他忽而睁眼,琥珀色瞳仁蒙着层水雾,全然不似前世恶狼般的眼神,倒像迷途幼兽。

    “水……”沙哑的嗓音惊飞檐下宿鸟。

    孟颜腕间玉镯撞在铜盆沿上,脑中骤然闪现出,前世他碾碎她的玉镯子,割开她的眼尾时的场面。

    想起此来,她眼里染上一层薄怒。她揪住他心口锦衣,喉间泛起苦涩,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惊惶:“这位公子伤得好重。”

    “抬去西厢房。”染了蔻丹的指甲稳稳点向管事,“再取来三七粉止血。”她声音轻柔如常,心中却早已掀起阵阵涟漪。

    管事欲言又止,却被她眼底陌生的寒光慑住。他一个哆嗦,忙不迭地应了声“是”,躬着身子退下,脚步仓促。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青石台阶上。

    一炷香后。

    流夏跑出来回禀:“大姑娘,这人高烧说胡话,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字眼。”

    孟颜停在廊柱阴影里,指甲抠下块斑驳朱漆:“哼,差人去药铺抓些退热药来。”

    漆皮碎屑混着雨水滑落,恍惚令她忆起刑架上剥落的血肉。

    西厢窗棂透出摇曳烛光,孟颜盯着自己投在窗纸上的剪影。此刻,屋内传来瓷器碎裂声,传来男人沙哑的闷哼。

    她入内打量着榻上的人,瞧他忽然安静,静静地昏睡过去,仿若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

    人在最无助脆弱的时候,会让她觉得少了报复的快感,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

    她不着急,他既无前世记忆,有的是日子陪他慢慢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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