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月,已至中元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息,似有若无的烟火味在鼻尖萦绕。天色昏沉,厚重的乌云压在头顶。微凉的秋风穿过庭院,拂动着树梢,更添几分萧瑟。

    孟颜手里提着琉璃宫灯,灯笼里橘色的光晕在夜色中晕染开来,照亮她脚下青石板路。她放轻脚步,沿着回廊缓缓走向谢寒渊的房间。今日是中元,祭奠逝者的日子,她想着这个无父无母的少年,一定在思念亲人,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丝怜惜。

    隔着窗户,看到屋内摇曳的烛光。光线昏暗,映衬着少年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寂。

    地上摆着一个铜盆,一堆纸钱,少年神情肃穆,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黄纸,发出噼啪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寒渊微微低着头,眼眸此刻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爹,孩儿不孝,让您在九泉之下受苦了。”少年低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带着一丝哽咽。

    孟颜心中疑惑,他娘不是也没了吗?怎么只念叨父亲一人?

    她轻轻叩响屋门:“小九,我进来了。”

    得到回应后,她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纸灰味,混杂着一丝潮湿。

    谢寒渊蹲在八角桌边,看起来有些狼狈,衣摆下方也是湿漉漉地。

    “小九,你……”

    谢寒渊似乎有些窘迫,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支支吾吾:“姐姐若没事的话,还是先回吧。”

    孟颜看到少年刻意躲闪的神情,她蹲下身歪头看去,这才发现他鼻青脸肿地。

    “你这是被……谁打了吗?”孟颜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衣衫怎么也有点湿?”

    少年一声不吭,神色有些躲闪。

    “你倒是说话呀?嗯?”孟颜歪了歪头,语气稍稍加重。

    “方才和几个下人打了一架。”他避开她的目光,“姐姐找小九有何事?”

    孟颜叹了口气:“想着你无父无母,中元时节一定很思念他们吧?”

    谢寒渊只是笑了笑,默默地看着铜盆里的火焰。

    孟颜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日后会成为只手遮天的摄政王,他不至于这般弱吧,和人打架都能输?还是跟手无寸铁的下人。

    “你放心,晚些我会交代好他们,不可再欺负你。”

    此刻,孟颜眉头一皱:“哎哟!刚扭了下脚还是有些疼,也不知是因这节日的缘故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双手撑在八角桌上,连忙坐下。

    “姐姐介意小九为你看看吗?”谢寒渊关切地问。

    孟颜迟疑片刻,又点了点头。

    少年小心翼翼地褪去她脚上的绣花鞋,双手捧着她的小脚丫,好似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一脸的疼惜。

    只是,少年的手心好暖,就像天寒时被汤婆子暖着一般。

    少年垂落的睫羽在鼻梁投下蝶影。指尖抚过月牙状足弓时,孟颜罗袜上银丝暗纹微微颤动,他忽然收拢掌心,用虎口卡住泛红的脚后跟轻轻旋压。

    神情十分专注。

    “是这疼吗?”

    孟颜“嗯”了一声,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热,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连呼吸都放慢了些。

    谢寒渊却突然伸手朝窗棂一指,转移她的注意力:“那是什么?”

    趁孟颜抬首仰望之际,“咔嚓”一声,扭伤的部位被他复位。

    孟颜仅感受到一瞬的疼痛,紧接着便没了痛感。

    “姐姐走几步试试。”谢寒渊眉眼带笑,左眼尾的朱砂痣也随着轻扬。

    孟颜起身踱步上前,果真不疼了。只是看着鼻青脸肿的少年,因她而笑,笑得十分纯澈,不带有一丝杂念。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难不令女子心动。

    “小九,你真厉害,这么能干!”她由衷地夸赞道,竖起大拇指。

    只可惜,前世那年中元节,整个上京城的人都听闻,太后一党“挟天子以令诸侯”,伪造小皇帝字迹颁发密诏,与谢寒渊展开皇权争夺之战。而谢寒渊只不过是皇室外戚,恰巧他的父亲也姓谢,与太上皇同姓。

    那夜血流成河,谢寒渊将手下败将剥皮抽筋吊在城楼三天三夜。

    所有百姓都见证了惊心动魄的那一幕。

    而城楼之上,谢寒渊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处,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眸中满是噬血的光泽,与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或许,前世的他之所以变得那般疯魔,也是身不由己呢?不过是时势造就而成?

    流夏缓步前来,打破了她的思绪:“大姑娘,一切准备妥当,可是此刻就走?”

    孟颜抬眸唇角微扬:“小九,你和我一起去河边放莲花灯吧。”

    “我……”谢寒渊垂眸,狭长的睫羽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波光。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孟颜见他一声不吭,索性攥着他的衣角,轻轻晃了晃,娇嗔道:“小九走了!听话!”

    见她这般放低姿态请求,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夜幕低垂,残月高悬,洒下银色光辉,映照着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杂糅着小吃摊的芳香。

    卖面的小贩热情地吆喝着,糖葫芦的摊位前围满了人,还有捏面人的手艺人,正捏着栩栩如生的小人。

    “小九要不要吃糖葫芦?”

    谢寒渊微微摇头,眸色一深。他并不喜欢这种喧闹的场合,也不喜欢与人亲近,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攥住他的衣角时,他却觉得,似乎一切还可以接受。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明媚的面容,心中渐生一丝莫名的情绪。

    到了如果河。

    河风轻拂,带来丝丝凉意。

    孟颜从流夏手中取来一个莲花灯,又将另一个塞给他。

    “给你。”

    她在灯璧上一笔一划地写上“愿君安好”四字。

    孟颜抬眸看了眼少年,只见他执笔的手,骨节修长分明,指甲盖轮廓纤长呈椭圆状,微微透着淡粉。孟颜这才发现他的手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

    谁能料到,这样一双美手,前世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若只是沾些墨水,亦算个风度翩翩的俊美公子。

    他会写什么呢?孟颜心中既期待,又有些忐忑。

    少年笔走龙蛇,在灯面上写下“愿卿无忧”四字。字体苍劲有力,却又不失清隽。

    孟颜心头一颤,这是为她而写的么?那四字在她心中回荡,此刻思绪万千。

    “姐姐,愿您一生无忧!”少年笑着,眼眸眯成了一条缝。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是比不笑更迷人,薄唇上扬,带着浓烈的少年朝气。

    “小九,愿你一世安好。”

    “多谢,姐姐我们快来放河灯吧。”

    两人将手中的莲花灯缓缓放入河面。灯盏轻盈地漂浮着,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流夏适时地呈上竹叶青,孟颜亲自为谢寒渊斟上一杯,酒液清澈,散发着淡淡竹叶清香。

    “一杯先敬天地……”孟颜举杯,神色庄重。

    “一杯……敬你。”说完,她望着少年,眼波流转。

    少年连忙拱手道:“该是小九敬您才对!哪能让姐姐敬我,折煞我福分!”

    “你这嘴怎得这般甜?前……”孟颜差点脱口而出,前世只会吐刀子。

    她轻咳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辛辣之感瞬间蔓延开来,孟颜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她生平只要一沾酒,脸颊就又烫又红,此刻更是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姐姐似乎不胜酒力,一杯就红了脸。”谢寒渊垂眸,敛目凝神,看到她唇瓣上沾染着点滴酒渍,泛着淡淡水光,如樱桃般红润。

    孟颜见他这样盯着,有些羞赧,连忙别过头去。

    她并未忘记前世的仇怨,但却做不到像他那样心狠手辣不顾人情。她也并不想成天活在仇恨里,就如同那签文所讲,顺其自然最为妥当。

    一切自有天意。

    她记得他说,她是这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虽不知真假,但实实在在暖了她的心。

    孟颜忽儿伸指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触碰到他薄薄的肌肤,只觉没什么肉感,皮包骨一样。

    “笑一笑吧,你笑起来更俊。”孟颜轻声说道,带着一丝戏谑。

    谢寒渊恍惚一阵,这才逐渐将嘴角咧开一个弯弯的弧度。只是笑容有些僵硬,但却努力地想要讨她欢心。

    孟颜看着他的笑,心湖荡起阵阵涟漪。少年眉眼间的柔情,是她前世从未见过的神情,好似蜜枣一般,甜甜地,暖暖地。

    干净利落,不夹杂任何负面情绪。

    只是,他表现得太乖了!太过听话反而令孟颜觉得了无生趣,还想逗他玩玩。罢了!

    望着少年的笑,孟颜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一笑泯恩仇,仿佛前世所有仇怨化为乌有。

    谢寒渊微微一怔,见她笑得这般纯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瞳孔映出她潋滟的面容。

    彼时,两人的莲花河灯相撞在一起,一同缓慢飘向前方的河面。

    “明日再让下人给你送几件衣裳过去。”孟颜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心中有些不忍。

    “姐姐,不必对小九这样,小九无以为报,亏欠您太多了!”谢寒渊拱手道。

    闻言,孟颜似话中有话:“那就日后慢慢偿还吧!不要令我失望就好。”她眼神深邃。

    “那姐姐不会再赶小九走了吧?”谢寒渊俯身,将脸凑近。

    一股醇厚的酒香迎面扑来,孟颜羞赧地后退一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你只要表现得好,我肯定不会赶你走。”

    少年薄唇微勾,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夜色里,少年的心正合计着什么,他不仅要长久留下来,还要让她放下戒备,与她进一步推进关系,如此,他的目的才能达成!

    计划,正在一步步实现。

    回到府上后,两人并肩走在游廊里,晚风裹挟着蔷薇花的香气,似有若无地拂过脸颊。

    孟颜正欲道别,谢寒渊却忽然顿住步伐,一双墨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可以……抱抱你吗?”他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带着一丝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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