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的两人。

    夫君并未搀扶,视线落在小丫头身上,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他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而后颔首迈步离开,往自己屋子而来。

    楚绣手中握着夫君的帕子,视线追随他背影,双颊通红,眸光潋滟。

    好吧……楚绣这丫头,确实会些手段。

    沈遥合上窗,转过头便看到锦书眼中传达的话语:看吧,看吧,我说什么,就说会这样。

    她未多言,只收回视线垂眸。

    这时,宋衍走进屋子,直往沈遥而来,对她温柔一笑,没有看锦书,下令:“退下吧,余下的我来给夫人弄。”

    “是。”锦书不敢有违,将手中还未来得及戴上的玉簪放回,行礼退出。

    人离开后,宋衍从妆奁中挑出一芙蓉金簪,便想要往沈遥发髻上戴,结果她声线毫无起伏道:“我今日要簪那支玉的,芙蓉金簪这般艳,花枝招展的成何体统。”

    宋衍一怔,看了一眼手中芙蓉金簪,他明明记得,她曾经是最喜艳丽打扮。

    他微微歪过头,还是将簪子放回,拿过锦书留下的玉簪,为她戴在发髻上,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沈遥目不斜视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道:“我不要戴在左边,我要戴在右边。”

    宋衍不知为何,自己竟汗毛直立,听话地将那簪子拔下,重新插到右边,“这下可好了?”

    沈遥“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言。

    宋衍犹豫道:“诺诺怎么了?又生气了?”

    沈遥突然回神,从铜镜中瞥他一眼。

    什么叫又生气了?

    她有吗?

    她没什么可气的吧?

    可是……她身为这一家主母,叫下面丫鬟看不起自己,失了脸面,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她在弹指间沉吟,而后摇头,脸上带起微笑,“你看错了,我没生气,只是今日就想这样戴簪子罢了,和衣裳搭,没想到竟惹了你多想。”

    宋衍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没有皱眉,笑容也并不僵硬,算是松了口气。

    他道:“我来是想与你说件事的。”

    “何事?”

    “义父和义母明日从城中来看咱们,之后便无需回门了。”

    沈遥一怔,“不回门了?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宋衍说:“他们准备搬离长安,往扬州去,刚好明日便出发,如此也是顺路经过葫芦镇。”

    “离开去扬州?”沈遥感到分外不可思议。

    他说:“嗯,扬州富庶,机会多,许多商贾都往那边去。而如今世道……也不算安稳,山匪横行,好在这葫芦镇乃一方少有的安逸之所。”

    “他们也是听了你受伤的消息,不愿你再出镇四处乱跑,才特意往这边路过一趟。”

    听起来并无甚问题,可沈遥还是直觉不太对劲。

    她看着宋衍松弛的神情,轻轻摇摇头。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

    她又问:“他们知道,我失忆的事儿吗?”

    宋衍停顿一会儿,才道:“还不知,诺诺可需我为你遮掩?”

    沈遥听他这般提议,心底感激,“嗯,我着实怕他们因此而伤心,万一去扬州路上还忧虑着,出了差池可就不好了。”

    “那便拜托了,时衍。”

    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她头顶,这一次她未躲开。

    “你我夫妻,绝不可如此客气。”

    为了见义父义母,沈遥特意打扮了一番,不算太艳,也不如平日那般清素。

    那两人来到时府时,正过晌午。马车停在府外,装满了好些个箱子,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果真是要远行。

    宋衍告诉沈遥,义父丁大海,在做布匹生意,与曾经的沈家在生意上往来甚广。夫妻二人育有一子,乃沈遥义兄,如今在扬州做着生意。

    沈遥对他们的第一印象便是,老实人。

    长得普通又老实,说话也老实,特别是丁大海,唯唯诺诺。

    她和宋衍一同入了正堂中,朝着坐在上方的人行晚辈之礼。

    丁大海和丁夫人身子一颤,互相看了一眼,神情交接,待下面人起身后,他们暗中见宋衍扫视过来,才乐呵呵笑起,“快,快坐。诺诺身上还带着伤,听女婿说,还是得多卧床静养。”

    沈遥心头有些紧张,面上却是镇定,“义父,义母,莫要忧心,这些时日,女儿身子已是好了许多。就突然听到你们要去扬州的消息,竟还没来得及孝敬你们。”

    丁夫人诶诶两声,笑道:“能亲眼见诺诺出嫁,嫁得如此良人,我们也已是欣慰。”

    “就是这天可怜见的,怎的迎亲路上就遇了匪盗,明明大吉之日。”说着说着,丁夫人竟眼红起来,从怀中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

    她口中话不停,“如今我们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若是你俩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我们当父母的,也就无憾了。”

    沈遥身子一僵,没想到话题能转移这样快,她躲开丁夫人视线,“……义母说的是。”

    宋衍见状,笑着悄悄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站着说话干嘛,都是一家人,快坐啊。”丁夫人放下手中帕子,见沈遥还这般客气,立刻摆手,招呼起来。

    待两人落座后,丁夫人继续说起话,“从很早我们便看得出来,女婿是个极好的,性子和善,生活作风也好,从不去那风月之地,一心都扑在你身上。能看到你们俩好好过日子,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会为你们高兴。”

    丁夫人一直絮絮叨叨说着话,倒是丁大海低着头,格外沉默寡言。

    许久后,丁夫人看着丁大海蹙眉,案下的手拍了拍丁大海,压着嗓子道:“你说点儿话啊,这么些日子不见女儿,就这副死鱼脸的样子,晦不晦气!”

    沈遥一怔,正想说无碍,宋衍拉了拉她袖子,附身到她耳边轻声说:“没事儿,义父义母平日便是这般相处,感情甚笃。若是太过客气,反倒被他们看出来。”

    沈遥将想要脱口的话语立刻收回,看回宋衍点头,给了一他个“还好提醒了我”的眼神。

    宋衍勾唇一笑,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丁大海被丁夫人教育过后,这才堪堪开口:“诶,我也是没啥可说的,看你们婚姻幸福,我也高兴,老沈一向最疼女儿,如今也可安息。”

    丁夫人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朝小夫妻道:“老丁确实不会说话,一直都如此,诺诺你也知道,今日就别怪他了。”

    沈遥说:“自然不怪,让义父不自在了,才是女儿的不是。”

    “将来若有机会,我们定去扬州看望。听闻那边生活与长安大不相同,我可是一直都想去看看的。”

    “……呃。”丁大海听闻此话后一时间滞住,视线朝着宋衍看去,直到对方眉头一皱,丁夫人案下的手又用力拍了一下他大腿。

    丁夫人立刻笑道:“那自然得来的,只是女儿家嫁了人,还是先在夫家好好过日子。我们在扬州生活自是很好,以后也常会给你寄家书,不叫你们担心。”

    沈遥并没看到几人的小动作,只是觉得丁大海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

    “听……夫君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多有山匪出没,义父义母这长途跋涉,可会遇到危险?”

    宋衍低着头,眸色暗了下去。

    夫君……

    丁夫人道:“诺诺放心,我们有着家丁护卫一起,便没什么可怕的。”

    “那就好。”沈遥颔首,“即便如此,还是万事小心。”

    “诶,是,诺诺有心了。倒是你,好好在葫芦镇养着身子,莫要出镇子乱晃,也好叫我们在扬州安心。”

    几人一顿寒暄,最后是宋衍说怕耽误久了,赶不上丁家夫妇在天黑前到客栈,沈遥一听便催促着两人离去,将人在时府门口送别。

    小镇路上皆是行人与商贩,熙熙攘攘,格外热闹。

    沈遥看着马车远去,站在原地许久,吹着带雨气的清风。

    宋衍凝视着她,安慰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

    “嗯。”沈遥扭头,眼底闪光。

    似乎因着分别,心绪不高。

    宋衍问她:“今日见到义父义母,可有想起些什么?”

    沈遥摇头,“没有。”

    “不开心了?”

    “就……不孝吧。”

    说完后,她便转身回了时府,步伐似灌了铅一般沉重。

    沈遥回到主院后便没再出来,一直到暮色四合,锦书才跑来屋中,带着喜悦道:“夫人!快来!姑爷给夫人准备了东西。”

    沈遥放下手中没怎么翻动过的话本,收回沉思,好奇地起身跟着锦书来到另一间屋子。

    宋衍正站在房中,见沈遥进入后,便抬了抬头,示意她看向案上箱笼。

    “快看看,送你的。”

    她上前将箱笼打开,定睛一看,发现里面是两套由浮光锦制成的衣裳,一件藕粉,一件淡红。

    本以为是裙衫,没想到展开后竟是两件英气十足的圆领缺胯袍。

    平日皆是男子衣服,这两件却是女子款式。

    沈遥双眼一亮,没想到竟是这种风格的服制,第一眼便极为喜爱。

    宋衍看着她情绪恢复,也跟着高兴起来,“这种衣裳也是近两年才在女眷中流行起来,诺诺最是喜欢。曾经有段时间,诺诺都不愿穿裙,只喜欢这袍子。”

    “嗯,我是很喜欢的。”沈遥拿着那件淡红色的袍起身,一瞥宋衍。

    宋衍忍不住又是一笑。

    “想换便去换上,若诺诺想,我再叫人多做几件。”

    沈遥欣喜,在锦书的陪同下到屏风后将这身圆领缺胯袍换上,又将原本的发髻换成束发,簪上一纹路简单的金簪,与淡红色的衣袍相得益彰。

    走出后,宋衍上下打量,也是含笑点头,带着她到一有人高的铜镜前看着。

    在穿上后,整体的气质都变得与往日素净青衣不同,反倒是朝气与活泼。

    沈遥真的很喜欢。

    当她在铜镜前转了一圈,再度扫视过后,脑袋骤然传来一阵阵痛,零零碎碎的画面涌入脑海之中。

    “诺诺,你今日的打扮好特别。”

    “诺诺,你真的很爱穿淡红的衣裳啊,如今长安女子都跟风,各个学你这样穿。”

    “快了,诺诺,我不会让你等很久,这次我一定会娶你。”

    随着画面闪现后又消失,沈遥按压着太阳穴一个趔趄,宋衍心急如焚地将她扶住,“怎么了?诺诺,是头疼吗?我这就去叫郎中来!”

    她闭着眼睛,脑袋中的疼痛渐渐散去,许久后,她伸手拉着他的衣袖,气喘道:“我想起来了,穿上这身衣服,我便想起来了,很熟悉,真的很熟悉。”

    宋衍骤然浑身僵硬,抓着她手臂的手变得冰凉。

    一股心慌与恐惧从他脚后跟,逐渐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她审判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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