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第二个学期,柳倾书依然每天放学给慕锦年做功课辅导。郭香凝见女儿的成绩比儿子好看不知多少倍,心里高兴,招待柳倾书从不含糊。

    慕锦年悄悄告诉她,以前他们家吃鱼吃肉可没这么大方,毕竟外面的男人突然回来,发现他们吃的太丰盛,心里不平衡,指不定会掀桌子骂人。

    “还有就是,我爸看到我哥长得比他高比他壮了,肯定会忌惮三分。”慕锦年耷拉着脸,“姐,你说要是我哥毕业去外地打工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柳倾书望着忙里忙外的慕遇安,不禁出神。

    读完高中,她也该离开了。

    她成绩很好。对于最初定下回A市的目标,她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和邻居相处这么久,对方待她热情得不似外人,柳倾书也担忧起走后她们的生活。

    作为外人,她可以不留情面地说,身边有不定时炸弹就该趁早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可对于慕锦年他们来说,那是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人,太多利益捆绑一身,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可能轻易撕破脸皮。

    “那就该轮到你支楞起来,分担压力。”

    “啊,我这小身板,哪里是他的对手啊?”慕锦年回忆起她爸拿砍手指之类的话吓唬自己,心里发怵。

    “谁叫你去跟人打架了。只是你要明白,他的坏毛病可能一辈子戒不掉,你很难期待他以后帮衬你和你哥什么。”

    “嗯,我不指望别人。”

    慕锦年明白,过年回老家,因为亲爹欠的一屁股债,他们少不了遭亲戚们白眼。大人闲言碎语不停,同龄小孩不和她玩,她走路都抬不起头。别说是帮衬,不三天两头回家砸东西打人算是谢天谢地了。

    “好了,忘记那些事,赶紧把这道题写完,马上吃晚饭。”

    是一道勾股定理的应用题,慕锦年思维跑偏了。她在思考,她妈、她哥、她,三人刚好组成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去掉她爸那个不稳定因素简直完美。

    她有时会想,如果郭香凝没有遇见她爸,或许不会过得这样辛苦。

    吃完饭回家,柳倾书骑车总是比他们一家三口快一步。

    在楼梯口拿钥匙开门,邻居家忽然发出一声动静,似乎是有人扒上房门,透过猫眼观察外界。

    被注视感尤为明显,柳倾书汗毛直立,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扇门安静地紧闭着,甚至不呼吸。

    慕锦年经常提起过家中一些不愉快的过往。柳倾书认为,有一随时随地发疯的邻居,万事还是小心为好。她打开手机假装通话:“喂,爸。你马上到家啊,已经进小区了是吗,那我给你给你留个门,五分钟之内有效。什么尊重老年人,你年方四八正值壮年,用跑的,赶紧,这是锻炼身体。”

    门开了,她给慕遇安发了一条消息,希望这番自言自语是她一时多疑。

    手机那头,慕遇安收到了她的提醒,回复一句:抱歉。

    之前有次相同情况,柳志刚在家,柳倾书没和慕遇安他们多嘴,见证了一场家庭闹剧。

    幸亏慕遇安反应迅速,仅是额头擦破点皮。郭香凝给了一笔钱打发人走,那人嫌少,准备继续纠缠下去,慕锦年告诉对方郭香凝生病了,前两天在医院看病,所以没钱,求她爸回头体谅一下她妈妈。

    男人臭骂他们一顿,并不动容。

    柳倾书不知道那场闹剧最后是以怎样的方式收尾的。今夜留心守在门边偷听,她听到对门的叫骂,凶狠程度不亚于网上的□□片干架。发消息探情报,没有回信。

    等到半夜十二点,楼上楼下大部分人都安然入睡了,一楼突兀地响起消防警报声。慕遇安狂敲大门,大声呼喊柳倾书的名字,让她带着慕锦年下楼避险。

    小区的消防栓多年未检修,早已老化废弃,对灭火毫无帮助。而消防通道违规停了两排私家车,消防车行进缓慢。

    时间紧急,柳倾书套了一件外套,里面是临时穿上的夹绒睡衣,抵不住北风的冷风,只能与慕锦年抱团取暖。

    高处橘红色的火光和滚滚黑烟,女孩吓得不轻,睫毛挂着泪花,肩上披着慕遇安的长款羽绒服,整个人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消防车到现场开始灭火。一道粗壮的白色水柱从高压水枪中喷射而出,一举击散火焰。

    消防员逐渐控制火势,遏制大火企图肆虐并吞噬至其他住户的念想。

    终于,火光熄灭了,黑烟也不再窜天直上。

    回到家门口,楼梯间熏得漆黑,柳倾书捂着鼻子,往邻居家瞄了一眼。

    损失惨重啊。

    因家中横遭变故,慕锦年在她家留宿一晚。估计是没从惊吓中缓过神,女孩蜷缩在铁一样冰寒的被窝,也不睡觉,也不说话。

    静静地等待黎明。

    第二天慕遇安来接人。他神色疲惫,眼里充满血丝,仍然保持兴奋,鼓舞慕锦年打起精神。

    不就是烧了客厅嘛,又没人受伤,更没波及周边邻里,后事好处理得很。

    慕锦年同样憔悴,一动不动地抱住慕遇安,小声地说,她好害怕。

    她的黑色旧棉袄在昨天的大火中化为灰烬,差点要将她一起吞没。过年新剪的发型由于飞溅的火星,有些不平整了。

    她是去灭火的。她听见纵火者高声呼喊,拿不出钱的话,他们同归于尽。

    可是当火苗升至天花板,沙发烧得剩一个骨架,火势逐渐失去控制,那人逃得最快。

    几天后,柳倾书向慕遇安打听案情。

    不如不问,一问气得人血压飙升。

    郭香凝包庇丈夫,对外说这场火是意外。

    过失纵火,未造成严重公共财产损失,加上男人“积极补救”,惩罚很轻,聊胜于无。

    慕遇安不满意,和郭香凝吵了一架,三天两头不着家。慕锦年担心不已,有空就缠着柳倾书询问情况,祈祷哥哥千万不要在外面被坏人拐走卖血挖肾了。

    柳倾书带慕锦年去过一次慕遇安借住的地方。这些天是他辍学打拼的老同学好心收留,还劝他早点低头,与家人和好。

    他不肯,自作主张在附近找零工干。逃学的事传到郭香凝耳中,女人垂首顿胸,恨铁不成钢,厉声训斥慕锦年不许学坏。

    入夏,街头蔷薇盛放,爬上墙面和栏杆,花香扑鼻。

    在柳倾书习惯B市的新生活,并对未来充满信心时,对门邻居把房子卖了。

    听慕锦年讲,房子低价出售,得到的钱交给她爸,代价是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当然,对于男方而言,不必负担二人的吃穿用度,反倒轻松多了。

    是的,郭香凝离婚了。

    若不是亲历那次场大火,她恐怕难以狠下心做决断。她总说是为孩子好,忍忍就过去了,事实上这么多年,他们家没一个过得舒坦的。

    回顾这十七年,浑浑噩噩地步入婚姻,莫名成了两个孩子的妈。长辈教她如何成为一位贤惠的妻子、体贴的母亲,禁止她诉苦。

    男人不务正业,孩子调皮捣蛋,工作一塌糊涂。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男人会收心、孩子会懂事,日子会好起来的。郭香凝自小受这种观念熏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但她良心尚在。八年前丢弃慕锦年那次,她便产生悔意。这次又让女儿陷入险境,她也后怕。

    老人论育儿之道,不过是给口饭吃,活下来即可。郭香凝听到慕遇安和慕锦年问为什么别的小孩有的玩具,他们没有?她骂他们不知足,不懂体谅父母。

    离婚后郭香凝带慕锦年去近处的超市添置日常用品。她指着货架上精致的洋娃娃,问女儿要不要拿一个。慕锦年没仔细看,拉她离开,嘴里念叨着要买哪些生活必需品,怎样能获得最大的折扣。

    明明女儿长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不吵不闹,勤俭持家,郭香凝却高兴不起来。

    她们挽着彼此的手,看起来亲密无间,又好像隔了一层不透风的透明玻璃。

    玻璃上是二人重叠的倒影,郭香凝在慕锦年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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