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高二，柳倾书课业繁重，慕锦年初三住校，两家交流少了很多。
而她没料到，下一次与慕遇安相见，是因为郭香凝重病住院，急需用钱，在微信上发朋友圈求助。
更没想到的是，她随口一说，柳志刚没什么犹豫，立刻在饭桌上答应借钱的事。
很早之前柳志刚就算了一笔账，从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年九月，柳倾书的晚饭和假期午饭基本全是在郭香凝那解决的，没找他们爷俩讨一分钱。即使按十个月、每月三十天、单考虑晚餐，每餐十元以上，折合人民币柳倾书也欠了邻居上千。
女人性子淳朴，对待柳倾书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比亲女儿差，顿顿好饭好菜招呼，有新鲜蔬果、牛羊鱼肉，味道极佳。柳倾书的瓜子脸日渐圆润，柳志刚看在眼里。
隔日他便去了趟银行，取出两千元整，用纸袋包好，吩咐柳倾书尽快交到慕遇安手里，千万别大意弄丢了。
柳倾书不负重托，在初中大门与慕锦年碰面，又在小姑娘的带领下乘车来到市医院，把钱交给郭香凝。
“柳姐姐，真是太谢谢你和叔叔了。没有你们帮忙我和哥哥真不知道从哪弄这么多钱为妈妈治病。”
术后尚未恢复，郭香凝艰难起身，“小柳啊，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大老远跑一趟。”
女人形容消瘦，病号服松垮垮的，不合身；面色暗黄，像是蒙了一层灰的旧照片。她眼神疲惫，保持一丝职业微笑微笑，嘴角的颤动揭露病痛对她的折磨。
前段日子，她可谓是磕破了头向昔日的血脉亲戚救命借钱，那群人却死咬她是给那个没出息的前夫还赌债，愣是一丁点不肯借，多高利息都不行。此番重病，她算是看清了身边那群亲戚的真面目。
她讲述这些年的艰辛，饭店如何开张经营，枕边人如何走向堕落……柳倾书手里被塞了洗净的苹果，从话中听出郭香凝曾抱有幻想，前夫改过自新，日子蒸蒸日上。
她强调，早些年男人不是这副模样的。
刚认识时，他是纺织厂的模范工人、劳动之星，是众人眼中淳朴可靠的老实人。他有一手养家的好技术，郭香凝则面貌清秀，性格爽快。工友们都看好这门婚事，郭香凝也相信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十八岁那年，她违背父母意愿，放弃条件更好的中年离异男，坚定选择待她更好的人。尽管那时他们一穷二白，但至少她能看到男人的诚意。
工厂倒闭前，男人每天工作早出晚归，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机油味，大谈发了大财将如何带老婆孩子住新房子，却只字不提其中的艰难与疲惫。尤其是慕遇安出生后，他更加卖力，还说今后要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儿子，子承父业。
因为工作环境的缘故，他有腰伤，一弯腰就疼。每年秋冬换季，没来得及穿上厚棉服，冷风一吹，他疼得紧，也是咬牙熬过了这些苦日子。郭香凝知道他的情况，不愿让他照顾孩子。明明是出自关心，他反倒不乐意了，平时有空就从郭香凝手里抢过襁褓里的幼儿，抱在怀中轻摇，轻声哼唱走调的童谣，履行作为父亲的职责。
他没预料到科技进步飞快，传统纺织厂竞争不过新型工厂，工人被流水线取代。
仿佛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中，他和旧时代一样，不再为人们所提起、需要。
可是他还活着，他还想继续活下去，他无法脱离物质孤立地活着。
数次联合工友向前老板讨债，依旧没能讨回这些年的血汗钱。他被人打得骨折回来，左手留下病根，干不了重活，从此失去他最引以为傲、养家糊口的技能。
对方没有任何道歉赔偿，他的工资也永远追不回来了。
之后，黑心老板远走国外，过得那叫一个潇洒滋润，哪里在乎过海峡另一岸临近破碎的家庭。
前途一片晦暗。男人走向颓废，整天找人喝酒赌牌，与之前判若两人。郭香凝怀有一丝念想。
这么多年，她留恋的一直是初识时，那个脚踏实地、发誓要带她过上好日子的青年。
她不是没劝过。男人由开始的“香凝啊，信我最后一回，这次一定能回本……”
他会耐着性子给郭香凝描绘宏伟的图景，用他以往极度不齿的方式。
可惜郭香凝一人一嘴难抵他身边“兄弟”的“肺腑之言”。那群人发言愤慨激昂，直戳痛处，轻松拿捏了男人。越是愤世嫉俗，越能引起他的共鸣。
凭什么违法犯罪的人强占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后仍能在外吃香喝辣？凶手敲骨吸髓般压榨别人的血肉，子女因此享受各种顶层优质资源，拥有精彩纷呈的精致人生，而他在为孩子的一罐奶粉钱烦恼。
凭什么受害者大半辈子遵纪守法，却对此恶行束手无策，受的委屈只能打碎牙往下吞？社会公正体现在哪里？他们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现实狠狠给了男人一记重击。他的信念逐渐瓦解。
久而久之，男人面对郭香凝劝告的反应变为大声呵斥：“你个娘们懂什么，老子是要赚大钱的人！”
“他真的变了……”郭香凝喃喃道。
由尊重、信任警察同志，到听见“警察”的字眼就大惊失色，准备抱头鼠窜，和下水道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要传授给儿子的技术沦为空话，他顶多教了慕遇安一口脏话和结交狐朋狗友的坏毛病。
慕锦年低着头，不肯承认母亲口中之人是她的父亲。她出生晚，能记事的时候，男人几乎泯灭良心，尝试将她遗弃。
“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柳姐姐遇到那人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指不定有心理阴影了呢。对了，柳姐姐，你最近怎么样？回食堂吃饭是不是很不习惯？”
问起近况，柳倾书说，学校食堂的饭菜犹如猪食令人毫无胃口，明里暗里表达对郭香凝厨艺的怀念。郭香凝转悲为笑，与柳倾书约定出院后亲自下厨请客。一旁的慕锦年“啊”了一声。
“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和哥哥，妈，你好好歇着就行。”在女儿的劝说声下，郭香凝坚持握住柳倾书的手，以这位邻家姐姐为榜样鞭策慕锦年。
之后护士查房，郭香凝看时间不早了，让柳倾书早点离开，别久留在医院这种晦气地方，以免沾染病气。她不忘催促慕锦年回家写作业，记得按时吃饭。
于是二人站在病房外聊。谈及母亲的病，慕锦年提着保温饭盒，哽咽不停。
“妈妈是肝癌，哥哥说可能是在厨房接触多了油烟。要不是上周她突然肚子疼，哥哥带她来医院检查，这病估计会更严重。”
“其实前些年她也有过症状，但没当回事。”
慕锦年一路念念有词。一方面，她不希望郭香凝拖着病体日夜操劳；另一方面，她和她哥的生活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郭香凝哪有条件安心躺家里养病。
成年人的世界远比她们想象复杂。要考虑的方面很多，一场病便足以掏空大半辈子的积蓄。
柳倾书想起自己的父母。距离和时间消磨了他们的感情，他们为钱和将来产生分歧，一个太过焦虑，一个盲目乐观。短期内她不能为他们分担生存压力，只能看着圆满的家庭破碎。
这更像是把扎进所有人身体的碎片徒手拔出，纵使他们感到痛苦、为此流血流泪，也是一种解脱。
而她没料到，下一次与慕遇安相见，是因为郭香凝重病住院，急需用钱，在微信上发朋友圈求助。
更没想到的是，她随口一说，柳志刚没什么犹豫，立刻在饭桌上答应借钱的事。
很早之前柳志刚就算了一笔账，从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年九月，柳倾书的晚饭和假期午饭基本全是在郭香凝那解决的，没找他们爷俩讨一分钱。即使按十个月、每月三十天、单考虑晚餐，每餐十元以上，折合人民币柳倾书也欠了邻居上千。
女人性子淳朴，对待柳倾书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比亲女儿差，顿顿好饭好菜招呼，有新鲜蔬果、牛羊鱼肉，味道极佳。柳倾书的瓜子脸日渐圆润，柳志刚看在眼里。
隔日他便去了趟银行，取出两千元整，用纸袋包好，吩咐柳倾书尽快交到慕遇安手里，千万别大意弄丢了。
柳倾书不负重托，在初中大门与慕锦年碰面，又在小姑娘的带领下乘车来到市医院，把钱交给郭香凝。
“柳姐姐，真是太谢谢你和叔叔了。没有你们帮忙我和哥哥真不知道从哪弄这么多钱为妈妈治病。”
术后尚未恢复，郭香凝艰难起身，“小柳啊，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大老远跑一趟。”
女人形容消瘦，病号服松垮垮的，不合身；面色暗黄，像是蒙了一层灰的旧照片。她眼神疲惫，保持一丝职业微笑微笑，嘴角的颤动揭露病痛对她的折磨。
前段日子，她可谓是磕破了头向昔日的血脉亲戚救命借钱，那群人却死咬她是给那个没出息的前夫还赌债，愣是一丁点不肯借，多高利息都不行。此番重病，她算是看清了身边那群亲戚的真面目。
她讲述这些年的艰辛，饭店如何开张经营，枕边人如何走向堕落……柳倾书手里被塞了洗净的苹果，从话中听出郭香凝曾抱有幻想，前夫改过自新，日子蒸蒸日上。
她强调，早些年男人不是这副模样的。
刚认识时，他是纺织厂的模范工人、劳动之星，是众人眼中淳朴可靠的老实人。他有一手养家的好技术，郭香凝则面貌清秀，性格爽快。工友们都看好这门婚事，郭香凝也相信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十八岁那年，她违背父母意愿，放弃条件更好的中年离异男，坚定选择待她更好的人。尽管那时他们一穷二白，但至少她能看到男人的诚意。
工厂倒闭前，男人每天工作早出晚归，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机油味，大谈发了大财将如何带老婆孩子住新房子，却只字不提其中的艰难与疲惫。尤其是慕遇安出生后，他更加卖力，还说今后要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儿子，子承父业。
因为工作环境的缘故，他有腰伤，一弯腰就疼。每年秋冬换季，没来得及穿上厚棉服，冷风一吹，他疼得紧，也是咬牙熬过了这些苦日子。郭香凝知道他的情况，不愿让他照顾孩子。明明是出自关心，他反倒不乐意了，平时有空就从郭香凝手里抢过襁褓里的幼儿，抱在怀中轻摇，轻声哼唱走调的童谣，履行作为父亲的职责。
他没预料到科技进步飞快，传统纺织厂竞争不过新型工厂，工人被流水线取代。
仿佛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中，他和旧时代一样，不再为人们所提起、需要。
可是他还活着，他还想继续活下去，他无法脱离物质孤立地活着。
数次联合工友向前老板讨债，依旧没能讨回这些年的血汗钱。他被人打得骨折回来，左手留下病根，干不了重活，从此失去他最引以为傲、养家糊口的技能。
对方没有任何道歉赔偿，他的工资也永远追不回来了。
之后，黑心老板远走国外，过得那叫一个潇洒滋润，哪里在乎过海峡另一岸临近破碎的家庭。
前途一片晦暗。男人走向颓废，整天找人喝酒赌牌，与之前判若两人。郭香凝怀有一丝念想。
这么多年，她留恋的一直是初识时，那个脚踏实地、发誓要带她过上好日子的青年。
她不是没劝过。男人由开始的“香凝啊，信我最后一回，这次一定能回本……”
他会耐着性子给郭香凝描绘宏伟的图景，用他以往极度不齿的方式。
可惜郭香凝一人一嘴难抵他身边“兄弟”的“肺腑之言”。那群人发言愤慨激昂，直戳痛处，轻松拿捏了男人。越是愤世嫉俗，越能引起他的共鸣。
凭什么违法犯罪的人强占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后仍能在外吃香喝辣？凶手敲骨吸髓般压榨别人的血肉，子女因此享受各种顶层优质资源，拥有精彩纷呈的精致人生，而他在为孩子的一罐奶粉钱烦恼。
凭什么受害者大半辈子遵纪守法，却对此恶行束手无策，受的委屈只能打碎牙往下吞？社会公正体现在哪里？他们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现实狠狠给了男人一记重击。他的信念逐渐瓦解。
久而久之，男人面对郭香凝劝告的反应变为大声呵斥：“你个娘们懂什么，老子是要赚大钱的人！”
“他真的变了……”郭香凝喃喃道。
由尊重、信任警察同志，到听见“警察”的字眼就大惊失色，准备抱头鼠窜，和下水道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要传授给儿子的技术沦为空话，他顶多教了慕遇安一口脏话和结交狐朋狗友的坏毛病。
慕锦年低着头，不肯承认母亲口中之人是她的父亲。她出生晚，能记事的时候，男人几乎泯灭良心，尝试将她遗弃。
“妈，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柳姐姐遇到那人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指不定有心理阴影了呢。对了，柳姐姐，你最近怎么样？回食堂吃饭是不是很不习惯？”
问起近况，柳倾书说，学校食堂的饭菜犹如猪食令人毫无胃口，明里暗里表达对郭香凝厨艺的怀念。郭香凝转悲为笑，与柳倾书约定出院后亲自下厨请客。一旁的慕锦年“啊”了一声。
“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和哥哥，妈，你好好歇着就行。”在女儿的劝说声下，郭香凝坚持握住柳倾书的手，以这位邻家姐姐为榜样鞭策慕锦年。
之后护士查房，郭香凝看时间不早了，让柳倾书早点离开，别久留在医院这种晦气地方，以免沾染病气。她不忘催促慕锦年回家写作业，记得按时吃饭。
于是二人站在病房外聊。谈及母亲的病，慕锦年提着保温饭盒，哽咽不停。
“妈妈是肝癌，哥哥说可能是在厨房接触多了油烟。要不是上周她突然肚子疼，哥哥带她来医院检查，这病估计会更严重。”
“其实前些年她也有过症状，但没当回事。”
慕锦年一路念念有词。一方面，她不希望郭香凝拖着病体日夜操劳；另一方面，她和她哥的生活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郭香凝哪有条件安心躺家里养病。
成年人的世界远比她们想象复杂。要考虑的方面很多，一场病便足以掏空大半辈子的积蓄。
柳倾书想起自己的父母。距离和时间消磨了他们的感情，他们为钱和将来产生分歧，一个太过焦虑，一个盲目乐观。短期内她不能为他们分担生存压力，只能看着圆满的家庭破碎。
这更像是把扎进所有人身体的碎片徒手拔出，纵使他们感到痛苦、为此流血流泪，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