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用了好几年的收音机“滋滋啦啦”地响着噪音,围坐在院子里的人却不在意,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常香玉大师那一首铿锵有力的戏曲上,年长的姑婶们还能跟着唱上两句。

    今年的盛夏似乎要比往年燥热得多,这还没到晌午,一个个就热得出了汗。

    谁家那还在穿开裆裤的小子也没比谁凉快,院子里扬起的灰全都粘在了他的屁股上,门头上那块“悬壶济世”的老旧牌匾,也似乎被晒得多了几条干裂的印子。

    沈万山是十里八乡为数不多的老中医,他家的门堂经常要接待来看病的村民,院子里的中药味也是连年不散。

    入了夏之后,天干物燥容易吃坏东西,来找他把脉开药的人就更多了。

    两年前,乡里集资扩建了卫生所,用的是最先进的西药,还聘了两名医科大学的大学生。不过村民们还是更愿意来沈家让老爷子给把把脉,因为除了表面的伤病之外,他还能发现一些还没发作的病灶。

    “下一位。”

    听到一个稍显柔弱的女人声音从堂里传出来,姑婶们手里的蒲扇几乎是同时顿了一下。

    这些年常听沈万山念叨自己年龄大了,想退下来享享清福,还说要让自己的孙女继承他的衣钵,众人都当他是说笑。

    七十岁哪里大了?正是能拼能干的好时候!

    沈万山一向注重养生,七十岁的年龄看起来跟六十出头差不多,前些天还见他抄起扫帚撵着偷吃药的老黄狗追出二里地,跑得比村里的小伙都快。

    老吗?别瞎说好吧,他的精神头年年都这么好,哪里老了?

    所以乡亲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真的退下来。

    攥着手里那张手写的号码纸,罗英子有些犹豫,直到她身旁的罗婶子摆出一副“来都来了”的表情,这才一齐掀开了外堂的门帘。

    比起外面,屋里倒是凉快不少,头顶的吊扇吱扭扭地转个不停,吹出来的风甚至还有些凉。

    那张老榆木的桌子摆在堂中几十年,贴墙放着的中药柜更是历史悠久,碾槽、药杵、舂筒,听说都是沈太公那辈传下来的。

    放眼看去,整间房都散发着悠久的历史气息,唯有坐在桌子前穿着宽大白汗衫、深蓝大裤衩的妙龄少女,显得与这里尤为格格不入。

    “英子姐,你咋来了?”

    见到来人是村里熟悉的好姐姐,沈妙下意识想凑过去,像平常那样挽着她的手说两句家常话,“婶子也来啦,快坐快坐。”

    结果还没起身,一旁那根一米长的戒尺就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啪!

    “让你来坐诊看病,谁让你拉家常了。”躺在摇椅上听戏的沈万山都不用坐直,只是稍稍侧目就足够严肃了。

    “办正事。”

    沈妙“哦”了一声后,快速搓了搓泛红的手臂,重新坐好。

    这才刚开诊不到一小时,她就挨了七八下了,还好从小挨打挨得多,早就打皮实了,没一会的功夫红肿就散去了大半。

    端坐在椅子上,沈妙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英子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那事儿这次特别疼,而且还有小的黑血块,我……”虽然同是女人,又是经常来往的好姐妹,可提起身体上的不适,罗英子还是会有些难为情。

    沈妙把脉枕放在她跟前,“来,我帮你把把脉。”

    把手指搭在她手腕上,跳动的脉搏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一本看不懂的无字书,但对于沈妙来说更像是一副连环画,把罗英子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一条条、一件件地全部叙述了出来。

    “最近没少吃冰棍吧。”

    “就一根,还是上周吃的。”

    “嗯?你确定?”

    “好吧,三根,前天也吃了一根。”

    “还是橘子味,村东头小卖部的那家。”

    听到她说得这么详细,一旁的罗婶子惊讶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的娘哎,这都能给号出来啊?”

    “我猜的,英子姐就爱吃橘子味的冰棍。”沈妙淡淡地解释道。

    罗婶子:……

    继续感受着脉搏,沈妙又倏地皱起了眉:“又跟赵老孬拌嘴吵架了?”

    “对,谁让他说我嫁不出去,那天晚上我把他好一通骂!”

    “这事儿你咋不喊上我啊?我去帮……”

    啪!

    话还没说完,戒尺又落在了和刚才相同的位置上。

    “嘶……”

    这次可比刚才疼多了,疼得她身体都不禁颤了一下。

    从摇椅上坐起来,沈万山将手里的戒尺举得高高的,作势还要在她手掌心再来一下:“看病就看病,你说人家私事干啥?可显着你了。”

    不得不说,沈妙在学医上的天赋极佳。

    或许是儿子晚婚晚育生下了聪明妮,也可能是祖宗担心儿子不学医断了祖传的手艺,从沈妙刚能记事起,就表现出了极高的中医天赋。

    三岁时能分辨出不同的药材,五岁开始学习望闻问切,七岁已经可以自己配一副药方,到了十岁更是可以闭着眼准确找到全身的穴位。

    唯独就一点不好,就是好奇心太重,这可不是身为医者该有的素养。

    “错了错了,我不说了。”沈妙揉了揉手臂,赶紧向爷爷认错。

    拿起一旁的圆珠笔和切好的纸,沈妙一边写着几样药材,一边学着沈万山平常老态龙钟的语气说道:“咳咳,你这是肝郁气滞为本,寒凝血瘀为标,形成‘气滞寒凝,瘀阻冲任’之症状,按照这服药吃两天就好了。”

    将写好的药方递给爷爷,沈妙又补充道:“当然,目前的症状不严重,不吃药也可以,多喝红糖水,多休息、少生气也能有所缓解。”

    沈万山满意地点点头,只瞧了一眼就把药方放回到桌子上。

    是药三分毒,并不是所有的大病小痛都必须要开药,应该给病人提供更多适合她的选择。

    “咱抓药不?”罗英子向一旁的母亲问道。

    “抓,”罗婶子一边说一边从布袋里摸出几张钱,抽出一张一块的纸币放在药单上,“也没几个钱,早点吃药身子好得快,省得瞎折腾。”

    沈家的医馆开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是为了赚钱,价钱低到让乡亲们觉得他们是在贴钱给人看病。

    比起去乡里的卫生所开点头孢、抗生素,动辄花个十来块,一两块就能把病治好的中药又有什么理由不吃呢?

    沈妙起身走向那两排中药柜,即使不用对照单子也能准确地打开抽屉,然后从里面抓出一把药材放在桌子上的那摞牛皮纸上。

    干草三钱、生姜三钱、去心麦冬四钱……

    这是沈妙从小帮忙抓药训练出来的,不需要用那杆铜秤,她只需要将药材拿在手里稍微掂量一番,就是分毫不差地份量。

    “姓沈的呢?!”

    砰!砰砰!

    放着川芎的盒子在高处,沈妙刚要踮起脚尖去拿,就被外面那一声刺耳的叫嚷和打砸声吓了一跳。

    院子里来了三四个粗犷的大汉,或是抄着锄头、或是扛着铁锨,模样凶极了,几个人刚进门就把用来挡门的小木桌给踢倒了。

    走在前头的是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表情斗鸡似的,好像是谁欠了她万八千来讨债的。

    隔着门帘,沈妙看不清她的脸,反正肯定不是清河村的人。

    站在院子中央,扫了一圈房檐下坐着那一排来看病的人,女人的声音不禁又高了个八度:“姓沈的老东西呢?给我滚出来!”

    嚯,来找茬的?

    听到那女人的怒气十足的叫喊,还有凶神恶煞的男人们,沈妙有些怯,可沈万山倒是不慌不忙地从摇椅上站起身,放下手里的戒尺后,双手背在身后从容地从堂里走了出来。

    他行医五十年,向来是行得端、坐得正,不多收人家一分钱,更没有诊错一次病,所以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

    外面的日头更毒了,从屋里出来时沈万山不禁眯了眯眼,用手遮着阳,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番:“找我有啥事?”

    “啥事?你坑了我家的钱,还问我啥事?!”女人一开口,又有不少唾沫星子飞了出来。

    说来也怪,她的叫骂声十分刺耳,怀里的孩子倒是睡得香甜。

    想来是每天都要听到这样聒噪的声音,所以习惯了吧。

    一提到“坑”这个字,沈万山一下子就急了:“我啥时候坑你家钱了?可不敢瞎胡说。”

    “嫩是哪个村的?俺咋没见过嫩?”

    “沈叔一家都是老实人,你凭啥这么说?”

    “就是,别以为仗着嫩人多就有理了,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凡事都讲证据!”

    院子里有不少人都是清河村本村的,一大半都是沈万山看着长大,被沈万山治过病的,怎么可能冷眼瞧着他被人泼脏水,纷纷开口替他抱不平。

    “咦咦咦,他是你们亲爹亲祖宗?这么帮着他说话?”

    面对众人的质疑,女人丝毫不带怵的,将怀里的孩子又抱高了几分:“证据?俺孙子就是证据,证明他沈万山就是个坑蒙拐骗,胡球缺人的老鳖孙!”

    瞧女人越走越近、越骂越凶,沈妙担心她会对爷爷动手,赶紧挡在了前面,“婶儿,你说清楚,你家孙子干我们家啥事?我爷爷咋就成骗你家钱了?”

    “你问你爷,他是不是说过俺孩不能生?还给他开了一堆中药让他天天喝!”

    哦,原来是儿子不孕症。

    可是不对啊?爷爷真要是治好了她儿子的不孕症,那可是好事一桩。

    让她抱上了白胖的大孙子,应该上门好好感谢才对,咋还恩将仇报说他骗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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