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山治过的不孕症太多了,光看个还没满岁的孩子,实在猜不出孩子他爹姓甚名谁,于是便又问道:“你孩叫啥名?啥时候来我这儿看的,记得不?”

    “姓陈,陈富贵,去年年初来的。”

    沈万山拍了拍沈妙的肩膀,吩咐她道:“去内屋里把去年的病历找出来。”

    沈家给人看病,药方向来是一式两份,同时还会简单地记录下病历和脉案,用于给后辈传授经验。

    这是从老一辈就传下来的规矩,所以不止是能找到去年的病历,岁数比沈妙还要大的病历都能找出好几本。

    沈妙点头应了一声,随即回到屋里,将去年的那几摞厚厚的病历从柜子里抱了出来。

    每天来沈家看病的人都不少,一个月就能记满一册半指厚的簿子。

    陈富贵,年初。

    根据那女人说的话,沈妙将头四个月的病历单独拿出来,一页一页地对照着上面记录的人名。

    这可不是样轻松事儿。

    沈万山医术了得,文化水平却不高,病历上的字大多写得歪歪扭扭,不会写的字还会用符号代替,不同的符号又代表着不同的意思:圆圈是第一声、三角是第二声、方块是第三声、叉叉是第四声。

    富贵这两个字沈万山多半不会写,所以会用两个叉叉代替。

    当沈妙在屋里翻找着病历的时候,抱着孩子的陈婆子嘴巴也没闲着,一个劲儿地跟院子里等着看病的乡亲们倒苦水,试图把人情和道理全都拉到自己这边。

    “俺孩没啥文化,只能去城里打工赚点辛苦钱,你们说说,去城里给人家搬砖、铲水泥能赚几个钱?”

    “想着都是乡里乡亲的,回来看病多少能省个钱,结果他可倒好,说俺孩不能生,开了乱七八糟一堆药,让俺孩天天喝,每个礼拜光药钱都得花好几块。”

    “过完年俺孩又出去打工,没时间熬药喝药,结果嘞?哎!一下就生了个大孙子!”

    虽说院子里坐着的姑婶们比不得青天大老爷,可耳根子也是历经过几十年的磨练,没那么容易被她说动,更何况她说得这些,也没听出有什么不妥。

    “有病了开药吃药,吃完药病自然就好了。”

    “对啊,要不是吃了沈叔的药,说不定嫩孩还好不了呢。”

    见她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陈婆子又继续道:“啥呀,有病的就不是俺孩,是他媳妇的肚子有毛病,进门五年蛋都不下一个!”

    “那你这孙……喔~”

    听陈婆子这么一说,众人脸上顿然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所以是陈富贵的媳妇不能生,陈富贵去城里打工的时候,和别的女人生了个孩子……

    原本院子里的气氛还剑拔弩张的,一听到这些事,一双双搭在身前的手都下意识想伸进口袋里摸一把瓜子,听她把细节也交代个清楚。

    “那他带着孩子回家,你儿媳妇能愿意?”

    “当然不愿意啊,早两个月就扯离婚证了。”提起自己的前儿媳妇,陈婆子的脸上满是厌恶,“自己生不出来前两天还好意思回俺家来搬缝纫机,说是她的嫁妆必须得搬走,呸!”

    陈婆子声情并茂地把当天的事描述了一遍,女方家是怎么上门跟他们拉扯,拉扯不过又嚷嚷着陈富贵身体有病耽误了她好几年,闹得邻居们都来看他家笑话。

    也正是出了这档子事,陈婆子才跑来清河村找上门要个说法。

    “不是你给她瞎胡说俺孩生不出来,她能闹这么一出?你咋不说她是个不下蛋的鸡啊!”转过头看向沈万山,陈婆子的音调又提高了几分。

    “我知道,嫩和徐凤是一个村的,所以向着她,给俺孩泼脏水,你承认不承认!”

    虽然忘了具体的情况,但沈万山还是替自己解释道:“不可能,我跟嫩孩无冤无仇,我没事冤枉他干啥?没算是一个村的,在这事儿上我也没必要缺人啊。”

    “你再等会,等找到当时的病历,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也不迟。”

    沈妙在屋里找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那张写着“陈叉叉”的病历。

    “爷,我找到了!”

    不怪她找了这么久,是陈婆子记错了时间。

    陈富贵来看病的时间不是去年年初,而是前年年底,去年年初也来了一次,不过是陈富贵陪着她前儿媳妇徐凤来看的,所以只写了她的名字。

    病历在柜子里放了一年多,边缘都有些泛黄,深蓝的笔迹也有些褪色。

    上面的符号圈圈叉叉地写了一堆,沈妙只认得最上面的那个“天”字,还有下面几个熟悉的药材名。

    等等,这不是用来治疗男不育症的啊?

    沈妙将病历单子交到爷爷手上,沈万山对照着病历看了几个来回,勉强将那段模糊的记忆拼凑了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陈富贵,”沈万山将手里的病历掸了掸,淡淡地说道,“你儿子是天阉。”

    “天什么?”

    陈婆子不懂这些医学术语,但猜到那不是什么好词,“你再说一遍,啥意思?”

    沈万山将病历拿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指着自己写的圈圈和叉叉,解释道:“天阉,就是生不出孩子。”

    随后,他又把徐凤的病历拿来对照,“你看,你儿媳妇是正常的,就是有点女人病,这些药都是治她的女人病的。”

    “放你娘的屁!”

    陈婆子怀里的孩子睡了许久,这会终于有了动静,听到奶奶的叫骂声,“哇哇哇”地跟着哭个不停。

    陈婆子一边轻拍孩子的后背哄着,一边寻求着那排“青天大老爷”们的支持,“大家伙儿都瞧瞧,我抱得是啥?俺孩要是生不出来,我抱得是你祖宗啊?你就是个庸医!”

    陈婆子朝身后的那些男人们使了个眼色,他们当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挥舞着锄头和铁锹,敲打着院子里的药材架子。

    沈妙:“别砸了!话还没说清楚呢,别砸啊!!!”

    那些药都是沈妙上山摘的,每一棵都是她的心血,可不能被这群莽汉给毁了。

    一个箭步上前,沈妙将沈万山手里的病历单子拿过来,指着上面的诊断高声强调道:“你儿子没功能,你媳妇没问题,这孩子又是城里那个女人生下来的,你怎么能保证这是你的亲孙子?又有什么证据说我们是误诊!”

    去你……

    陈婆子的话都到嘴边了,却又被沈妙那坚定的目光给挡了回去。

    沈妙的话把她给问住了。

    是啊,她怎么能确定这孩子就是自己的亲孙子呢?

    这孩子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可不是她亲自看着从那女人的肚子里出来的,所以她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不止是她,当那些打砸的大汉们嗅到了有瓜的气息后,也不禁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静等着事态的发展。

    见陈婆子沉默,沈万山不禁叹了一口气。

    原本病人的病情是不该透露的,不过既然事情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只能把事情说清楚。

    “天阉,又叫五不男,指的是天、漏、犍、怯、变。天是指发育畸形;漏是指把不住精|关;犍就是古代常说的太监;怯是硬不起来;变就是咱们说的不男不女、阴阳人。”

    “你儿子陈富贵是漏,就是把不住,但又不止是把不住,是他那里头啊,没东西。”

    沈万山一边说一边捏着右手的五指,试图用形象的方式跟她解释,“不止是女人得有东西,男人也得有东西,母鸡下得蛋为啥孵不出小鸡?就是里面没东西,你儿子就是缺了那样东西。”

    “那这能治得好吗?”看热闹的婶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治不好,”沈万山耿直地向她解释,“天阉注定一辈子无儿无女,不管中医西医都治不好。”

    另一个婶子跟着撇撇嘴:“那你还给人家开药,不怪人家上门来找你。”

    “天地良心,我开这药可不是治他的天阉,是治他的脏病。”

    沈万山急了,连忙把病历拿给她们看,也不管她们能不能看得懂自己写的字:“看清楚,这上面的药跟天阉没关系,土茯苓、金银花、大黄……这些都是排毒,用来治脏病的。”

    脏……病?

    她们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眼神里的情绪也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孩子从哪来的还没弄清楚呢,又冒出来了脏病?

    啧啧啧,这传说中的陈富贵到底还有什么惊喜是她们不知道的?

    “放你娘的,娘的……”

    陈婆子有些站不稳了,那个“屁”字半天都没能放出来。

    还好有身后的男人及时扶着,这才没踉跄地摔在地上。

    “你们说话可要过脑子,现在可讲法,要是造谣,你们全家都得拉去蹲监狱!”男人试图替陈婆子挽回些颜面,不过说话的底气明显比她刚才差了一大截。

    “你们还知道讲法啊?”

    看着地上那些被糟蹋的草药,沈妙严重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纯粹是强撑着面子不肯承认事实罢了。

    沈妙:“要是觉得我们骗人,就把陈富贵拉来对质,实在不行就去大医院检查,真要是我们误诊了,所有费用都由我们出。可要真是陈富贵的问题……那你们今天来闹事,也得给个说法。”

    沈妙这边说完了,院子里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吃瓜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了陈婆子身上,等着她的回答,那藏不住的情绪都在催促着她把人叫来对质。

    陈富贵真要来了,不管是谁对谁错,都绝对会是一出好戏!

    最好是把他前妻一家子也找来,还有他从城里带回来的媳妇,唱戏的人……哦不,是当事人,当事人越多才能把事情掰扯清楚嘛。

    看着陈婆子抱在孩子身上的手不像来时那么紧了,除了急切地证明爷爷的清白之外,沈妙也想分一口瓜来吃。

    她是真想见见,这传说中的天阉之人到底是什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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