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将戈壁烤出细密龟裂,热浪裹挟砂砾拍在夯土墙上,整座边陲宛如困在蒸笼里的蝼蚁。

    姜渥丹垂首盯着“自己”布满血泡的指尖,恍惚间还能听见实验室里主机运转的嗡鸣。

    她刚给模型添上些许代码。

    此刻却蜷缩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粗麻布衣下肋骨硌着冰凉铁链。

    她的手腕仍留有血痕和刺痛,才料到这人是……自杀了?

    她颈部那淡青的尸斑表明,这具身体至少死了四小时以上,而她却在这具尸体中意外苏醒。

    这令她脊背发凉,她仿佛看见实验室里自己的尸体正被盖上白布。

    也许师妹师姐师兄师弟正在哀悼她,也同时在内心哀嚎自己怎么没把自己的活干完再寄。

    忽有沙哑声音传来,人牙子和一众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京城第一娇花的皮相实在是水灵。”她身旁的水缸映着人牙子浑浊的眼,他黄褐瞳孔里游动着贪婪的阴翳,“虽说身子骨弱啊,但五十两银子可便宜了。”

    裹着羊皮袄的突厥商人突然用弯刀挑起她下颌,混着汗臭的呼吸喷在她耳际:“这双眼睛倒是会勾人,不如先让爷验验货……”

    穿越?!

    这都能让她给碰上!

    姜渥丹咬紧舌尖,努力保持清醒,感到被绑住的双手正触碰到腰间的一块硬物——

    半块断裂的玉佩,却如“日”字。

    这一触,让原主记忆漫涌到姜渥丹脑海中。

    几日前京城落着细雨,将军府的白幡正在滴水。

    十八岁的谢昭被追封为忠武将军的棺椁入城时,姜未晞正被反锁在闺房。

    嫡母用剪烛银刀划开她的檀木匣,刮走她私藏的珠宝,防止她将其卖了逃跑。

    姜未晞在她面前把撕碎的婚书扬了,放逐它与雨丝一同飘落。

    嫡母冷笑道:“圣上把你赐婚安平王是天大福分,你真当自己还是与谢小将军策马西郊的‘千金’呐?”

    铜镜里。

    少女突然夺过嫡母的剪烛银刀,刀尖在雪颈压出丝丝血来,她对一旁冷漠的看客父亲说道:“父亲可知安平王府抬出的五具侍妾尸首?”

    少女呜咽:“女儿宁死不入活人墓!”

    可是无人理她。

    她转而盯着嫡母骤然惨白的脸轻笑:“您当年毒杀我生母时,可料到报应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更鼓敲到子时。

    她偷跑出来,钻进裴家商队货箱。

    在马车在岩磐大街之际,她怀中被体温焐热的玉佩不小心滚落。

    这是谢昭出征前夜翻墙送给她的礼物,那夜,少年将军的银甲沾着夜露,他说战事平息后要带她去看慎安城的月光。

    她心惊地接住空中的玉佩,却忽然闻到马蹄声朝商队靠近。

    商队停住了。

    金吾卫的鱼符在帘外一晃:“奉安平王之命搜查逃犯!”

    姜未晞蜷缩着听见铁靴踏过青石板的声响越来越近。

    不一会。

    她见寒光挑开箱盖,雨水顺着金吾卫的横刀滴在她穿着的男衫上,那原是谢昭上次围猎时落在她这儿的骑装。

    “好俊的小郎君。”为首的卫兵用刀尖拨开她束胸的素绫,露出她右肩朱砂痣,“果然安平王府逃妾应有……”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惊马嘶鸣。

    裴家商队的十八匹马突然集体发狂,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雨中炸开冲天火光。

    姜未晞在刀光中趁乱滚下马车,却不料玉佩在撞击中毁成两半。

    她在寻找落下的一半时被人牙子撒开的网捕捉。

    黑布袋蒙住头的三昼夜颠簸中,她听见押送者用突厥语交谈:“这药人送到慎安城前可别弄死了,右贤王要拿她试新炼的狼毒。”

    黏稠药汁被强灌入喉,记忆开始泛起血色泡沫。

    她仿佛看见谢昭银甲破碎地躺在尸山上,手中还攥着她编的平安结。

    押送她的人似乎起了争执……

    她醒来时只见满眼的黄沙,原来……她真的到慎安城了。

    他们把她关在土屋,她仰头倒在滚烫的砂砾中,望着空中盘旋的秃鹫轻笑,“阿昭你看……你说慎安城的月光冷得像碎玉,原来这里的太阳……才是真的……烧心……”

    染血的玉佩沁着泪割着她如雪的手腕,姜未晞失去了意识。

    姜渥丹了然。

    原来,原主有这样的故事。

    封建社会真的吃人,可怜一对人间鸳鸯。

    姜渥丹心念电转,须臾间已恢复冷静。

    片段的记忆、古人的语言随着姜未晞的记忆像U盘插/入主机,让姜渥丹能适应这一切。

    在这个狼虎环绕的险境,姜渥丹知此刻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挂在檐角的铜铃早被风沙磨去纹饰,此刻正发出垂死病人般的呜咽。

    “验货!”裹着狐裘的商人解开镣铐她的铁链,扯开她的衣领。

    姜渥丹微微颔首,却在黄沙里笑出声来:“诸位,我虽身陷囹圄,却非任人宰割之物。若欲购之,须先问过我之价值。”

    众人闻言,也一阵哄笑。

    有人戏言道:“你这般可怜模样,又能值几何?”

    姜渥丹借着仰头的姿势观察那商人,却见其甲床貌似是甲基分离伴紫绀,那可是典型慢性砷中毒体征啊。

    她轻笑道:“阁下甲床青紫如鸦羽,指节浮肿似蟾蜍,想来每逢子夜必觉百爪挠心?”

    “阁下相信砒霜调蜜能驻颜?”她顿了顿,“或许是您府上某位美姬曾有听闻过?并对此深信不疑?”

    哄笑声戛然而止。

    姜渥丹嗤笑一声:“我识字,善计数,略通医术,亦晓驱虫之术。若尔等粮仓为鼠患所扰,我尚可助尔等节省半数粮食。”

    人牙子见状,忙高声叫卖:“诶诶诶,此女叫那个足智,呃,对……多谋!起拍价三百两!”

    姜渥丹:大哥?足智多谋是这么用的吗?

    突厥商人显然对这唯利是图,不讲信用的人牙子不满:“你方才已经将她卖给我了!”

    他们一群人争执起来,叽叽喳喳的。

    拖够了时间,姜渥丹用缺玉已割开腕间麻绳。

    她踉跄撞向身后木架,飞溅的陶片划破商人面颊,陶罐碎裂声里混杂着突厥语的咒骂。

    骂得可真脏。

    她之前早已经扫视完环境,早已计算出了逃跑路线:夯土墙边有一扇门却挤满了人,东南角通风口透进光芒,货架上面粉和胡椒粉还有其他佐料零零散散。

    很好,致盲粉尘的原料齐了。

    她抓起胡椒粉扬手一洒,趁人牙子捂眼惨叫时,将一旁的火折子抛向麻绳和草堆。

    火焰顺着草类攀援的速度超出预期,把堆叠的皮革烧成灰,露出后面整箱罐子。

    姜渥丹瞳孔骤缩,姜未晞的这具身体竟能自动识别突厥文,因为她看懂木箱上赫然写着“火油”二字了。

    她好像也能听懂突厥语。

    可以啊,姜未晞!

    只是……这么多火油要拿来干什么?

    浓烟腾起时她已翻出窗棂,远处山脉雪顶在月光下泛着冷蓝。

    这是不知是多少世纪的河西走廊,她从那几个突厥商人腰间的金狼头佩饰难以判断。

    右腿传来钻心刺痛,她低头见裙裾渗出血迹。

    方才跳窗时被铁蒺藜所伤。

    这具身体的痛觉神经异常敏感,她不得不咬住发带防止呻吟出声。

    身后马蹄声渐近。

    姜渥丹跌进芦苇荡的瞬间,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盆她照顾不慎,致其枯死的绿萝,也是这般茎叶低垂。

    不过它的根须浸在过量的营养液里。

    芦苇倒是野蛮生长。

    芦苇根茎带着腥甜的土腥味。

    她在畔边找到几株止血草,她快速揉碎几株敷在伤口。

    追兵的火把在百丈外晃动,这个距离足够布置陷阱。

    “往哪跑!”追捕者弯刀劈开苇杆的寒光近在咫尺,姜渥丹突然蹲身扯动畔边的沙土袋。

    一时,砂土溅起糊住马和人的眼睛,她转身夺刀,嘶的一声——刀刃没入马腿,马匹哀嚎,她借力滚向浅滩。

    突厥人坠马的闷哼与马匹嘶鸣交织,她趁机摸走对方腰间的火石。

    浸水的火绒在掌心搓动时,她意识到其可能会致使火石不能使用,此取火工具没有现代方便。

    她忽然想起以前跑深度学习,低头玩手机时,看过的营销号讲解打火机的制造方法——

    她能不能在古代造个打火机出来?

    冰凉的河水浸透裙裾时,对岸忽有马蹄声破水而来。

    玄色大氅掠过她月白色衣袂,马上人挽弓的姿势让她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神将。弓是四尺反曲弓,箭羽用鹰翎毛制成。

    三支鸣镝箭擦着突厥人耳畔钉入胡杨树干,惊得马匹人立而起。

    箭簇入木三寸仍嗡嗡震颤,姜渥丹迅速计算着初速度:至少需要八十斤拉力,来人右臂肌肉维度应当……如美国队长!

    “小女子遭人拐骗至此,彼辈意欲贩卖,求壮士搭救!”姜渥丹大呼。

    “乌丹,漠北十三部的规矩是不过乌鞘岭。”来者清冷声线裹着砂砾般的质感,马上人勒缰驻马,腰间鎏金错银的横刀却未出鞘,“还是说,尔等想试试定远晏家的穿云箭?”

    他说“晏家”时下颌线条骤然紧绷,如同压抑着某种深入骨髓的痛楚。

    姜渥丹望着这个男人,与她的想象不同,他肩宽却精瘦,两颊微微凹陷,剑眉星眸有一丝少年气,不过气势仍无比威猛。

    她瞧着他,突然脑子里窜出来哪门子史书的记载:光福年间,定远将军晏慎之因贻误军机被夺爵,与其子嗣流放戍边。

    眼前人粗麻短打难掩挺拔如松的脊梁,指节却布满木刺划伤的新痕。

    他握缰绳的姿势带着长期使用某种长柄工具的惯性,左手拇指有被刨刀削过的旧疤——他是个左右手都通用的木匠,且经常制作精密部件。

    突厥为首者乌丹稍顿,却仍咬牙硬撑,冷笑道:“我等数人,你却孤身一人,劝你莫趟此浑水,惹祸上身,只怕悔之晚矣!”

    男子闻言,淡淡一哂,眼神愈发深邃。

    雪亮刀锋出鞘的刹那,姜渥丹嗅到木香混着铁锈的血味。

    突厥人挥刀斩向男子左肩,却劈中半截青黄竹筒,正是他别在腰后的木工量器。

    “漠北的狼,连榫卯都咬不碎。”男子腕骨轻转,刀挑起突厥的五寸铁锤,猛力一拽。

    乌丹踉跄半步,颈侧赫然抵着支棱开的竹片,锋利断口沾上略微鲜血。

    风卷起男子散落的鬓发,露出耳后黥着“戍”字的疤痕。

    “破军星……”有人认出了男子手中的那把刀,用突厥语惊呼,自己的刀刃却当啷落地。

    有人面如死灰倒退三步:“四十年前碎虎符退万军的晏慎之,不是早就葬身狼腹了吗?”

    乌丹的弯刀在沙地上划出痕迹,鹰隼般的眼珠盯着男人腰间鼓起的箭囊:“如今金狼旗钉在乌鞘岭,晏家人如今打算用穿云箭毁约开战吗?”

    男子愣住片刻,随即横刀入鞘。

    乌丹见男子无意再战,弯刀突然指向姜渥丹,说道:“漠北买卖讲究诚信。”

    他将刀柄重重插进沙地:“那丫头是我等从贩子那买来,你要么付起十匹绢的赎身钱,要么让这丫头的血浇透你的松脂!”

    原来这突厥首领是伪装成商贩,是为买……她?

    为什么?

    姜渥丹思索。

    “一两银。”男人摸了摸刀鞘。

    “你当打发乞丐……”乌丹挥刀要劈,刀刃却撞上一根横道的长线,河滩卵石下突然弹出三枚竹夹箭。

    这是姜渥丹提前布好的陷阱,如今只需火石引燃长线就可以将所有突厥人包围。

    乌丹见自己落入陷阱,赶忙道:“一两就一两。”抬手接住男子扔来的碎银。

    然后他啐了口血沫策马离去。

    突厥人远遁,山林间重归寂静。

    男子俯身递来水囊。

    “多谢壮士相救。小女子姜渥丹,感激不尽。”姜渥丹仰脸接过饮水,她特意让设置陷阱时落下的额角淤青映着月光,更能惹人生怜。

    这具身体确实生了副好皮相,杏眼琼鼻透着江南烟雨的柔婉,最适合让男人想起深闺里需要呵护的菟丝花。

    男子却皱眉避开她的目光:“晏邦彦,不过是个山野村夫,不足挂齿。前方五十里有军屯,某可护送你归家。”

    原主逃婚遁走,回去岂不是送死!

    姜渥丹开始演戏。

    她突然拽住晏邦彦的衣摆,又缓缓攀上他的手掌。

    她的泪珠顺着鸦青发丝滴在他手背,她能感觉那层剑茧细微的颤动,“郎君既买下我……”

    晏邦彦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虽心软,但又觉得此女身份不明恐成祸害,可是她确实过分好看,像儿时祖父给他买来的金丝雀。

    “姜姑娘可知晓。”他抽回被攥出月牙印的手掌,“晏某养不起闲人。”

    河面忽然漂回来半截箭杆,姜渥丹用脚尖勾起递给晏邦彦:“穿云箭第三道尾羽该用红隼翎,郎君拿沙鸡毛充数,怕是连乌鞘岭的麻雀都唬不住。”

    夜风穿过芦苇荡,惊起栖息的寒鸦。

    晏邦彦被她这番说辞震住:“你这细皮嫩肉的城中丫头怎这都能看出来?”

    他对上她那一双波澜不惊的墨玉眸。

    晏邦彦不接,她把那箭杆往地上一/插,说:“郎君可知,破军星今夜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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