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芦苇荡染成青铜色时,晏邦彦的玄色大氅罩下。

    姜渥丹眼前骤然昏暗,却攥住氅角的铜扣,竟触到未干的血迹。

    此人真是宛如杀神,“腥风血雨”的。

    粗粝的狼毛擦过她昨夜被铁链磨破的地方,却让一切都倏地温暖了起来。

    姜渥丹佯装瑟缩,指尖挑开夹层束带,摸到张硝制过的羊皮,却略微带腐臭:“郎君这大氅怕是没有熏过艾草?也没有用藿香等驱虫?”

    话音未落,晏邦彦已托着她腰肢送上马鞍,厉声说道:“不用你操心。”

    真是警惕心强啊!

    他上马扯动缰绳,骏马嘶鸣惊起芦花如雪,姜渥丹随惯性撞上他后背,磕得她脑门落出个红印子。

    姜渥丹皮笑肉不笑,呵出的白雾拂过晏邦彦耳后黥印,她喃道:“这印子……”

    晏邦彦握缰的手陡然收紧。

    颠簸间姜渥丹瞥见他耳后青筋跳动,她只在他耳边轻轻道:“疼么?”

    “用不着你关心。”晏邦彦夹紧马腹。

    姜渥丹也不理他,只是淡淡地望着山崖下蜿蜒如齿轮齿道的商队,视角却被芦苇荡中遮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马鞭破空声截断她未尽的话语。

    晏邦彦反手用鞭梢抚走她遮瞳的青丝:“姜姑娘背诗爱漏半句,不如说说‘所谓伊人’现在何处?”

    远处传来鹧鸪断续的啼鸣,两短一长。

    “晏郎君,商队运的是丝绸吗?”她回问。

    晏邦彦回首一望,看到商队车辕上鎏金的曹字徽章在夜色中泛着冷光,他笑道:“皇商,呵。”

    那鎏金纹路突然在晏邦彦眼里扭曲成十岁那年囚车的铁链。

    记忆如淬毒的箭镞破空而来——

    宣诏太监的尖嗓刺穿晏府春日的石榴花香:“定远将军晏慎之,私藏龙纹甲胄!”

    小邦彦记得祖父被拖出书房时,朱笔在自作的《晏某兵书》上划出猩红长痕。

    老将军用靴尖勾住门槛。

    他还在试图教他一招“回马枪”:“看好了孙儿,这招要留七分力在腰眼……”

    老将军话音未落就被禁军拽倒,拖了出去。

    庄平帝李胤康对祖父的用刑称不上严酷,只是挑了一个能退万敌的老战士的手筋,叫他拿不起祖母铸的破军星,开不了穿云箭的弓而已。

    后来,有人谗言祖父贻误军机。

    囚车向北那日,祖父的镣铐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

    深夜他们宿在破庙,祖父用冻裂的手指蘸着血,在斑驳墙面上给他讲兵法:“用兵如医,攻心为上。”

    小邦彦的眼泪砸在祖父溃烂的腕骨上,那双手突然颤抖着扣住他命门穴:“疼吗?要记住这疼。”

    月光从残破的窗棂漏进来,老将军眼底映着塞外孤星,喃喃自语却被晏邦彦全部听去:“晏家的剑,得捅在真正的仇人心口。”

    此刻。

    山风卷着曹氏商旗猎猎作响,晏邦彦耳后黥印突然灼痛起来。

    姜渥丹的指尖不小心扫过他后颈,晏邦彦猛地攥住她手腕。

    商队正经过当年流放的古道,崖边野石榴开得正好,像极了被抄家那日打翻的祖母胭脂匣。

    “疼么?”姜渥丹又问。

    晏邦彦突然勒马折进岔道,芦苇锋利的叶片擦过姜渥丹手背,划出细如琴弦的血痕。

    他面无表情地回道:“一点都不疼。”

    姜渥丹用舌尖舔着自己手背流出的血,闻言微微一笑:“那就好。”

    马蹄声停了。

    姜渥丹估摸着应该到了晏邦彦的住处了。

    晏邦彦把她扶下马,说道:“你先就在这等我。”

    但此时,松木门突然洞开。

    驼背老妪许是闻见马蹄声就开了门:“——这败家子又往家捡什么破烂!马蹄声这么沉重!”

    ……姜渥丹想她似乎是有点重。

    祖母攥着刨刀冲出来,刀尖在姜渥丹裙摆前堪堪停住。老妪浑浊的眼珠在两人之间转了三转,突然揪住晏邦彦的耳朵往马背上拽:“混账羔子!”

    祖母的刀背砸在晏邦彦肩头,碎木屑却簌簌落进姜渥丹衣领:“让你去乐羊郡卖雕花,倒学会不惜黄金散尽,只留红粉千行了?”

    “祖母!不是!这是姜……我……”晏邦彦被打得回不了一句话。

    “姜什么姜!上回捡的瘸腿狸猫叫酱酱,这回倒好!”老妪的刀背指着院中未完工的莲花美人台,“看看!说好雕完这个娶孙媳妇,你倒直接往家领个——"

    晏邦彦余光看见姜渥丹正用麻衣掩着嘴角,肩膀可疑地抖动。

    晏邦彦:“?”

    晏邦彦:“你是不是在笑我?”

    老妇人这才想起这还有个外人。

    她拿的刨刀当啷落在地上,震得木削花簌簌飘落。她转身时已换了副慈祥面孔,枯瘦的手握住姜渥丹:“姑娘莫怕,可是这孽障强掳了你?老身这就……”

    姜渥丹忽然踉跄着扶住马脚,霎时泪盈于睫:“原是渥丹痴心妄想……”

    晏邦彦:“?”

    “祖母!”“婆婆!”这次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姜渥丹却先反手攥住老人衣袖,指尖在晏邦彦看不见的角度掐红了自己的虎口,让自己疼得嘴角撇向下,伪装成难受样:“今日突厥劫道,若不是晏郎君舍命相救……”

    她突然剧烈咳嗽,顺势将脑袋埋进老人肩头,颤声如风中柳絮,“小女子早该投了水畔……”

    晏邦彦僵在原地。

    他好像想起,是这姑娘给乌丹下了个大套来着吧,此刻缩在祖母怀里的模样却像只淋雨的雀儿。

    此时,姜渥丹剧烈的抖动让半截玉佩掉了出来。

    老妪却比姜渥丹身手还快,枯枝般的手拾起她日字玉佩,老身一怔:“谢铮的浮云玉?你是谢铮什么人?”

    谢铮?姜渥丹搜刮着姜未晞的记忆。

    刮出来了,谢铮是谢昭的父亲。

    姜渥丹无意与原主的人际交往交扯上,一来姜未晞已经死了,二来扮演一个人多么复杂,需要多么精妙的演技,三来原主身世可怜爹不疼妈不爱,她现在这样或许更自在。

    于是,她道:“此玉是小女子逃亡路上捡拾到的,若是婆婆认识此玉,婆婆就拿去吧。”

    “胡说八道!”老妪眼神浑浊却仍有光,“谢铮那个小气鬼以前连一根狼毫笔都舍不得借,怎么会大气得弄丢一块公主赐的浮云玉!”

    完了……姜渥丹想,脑子突然抽了,没想到晏慎之老将军的夫人应该与其他将军也熟识这层。

    “此玉刻日字。这玉谢铮不会给别人,只会留给他的孩子,名字里面有日的,只有他二儿子谢昭。”老夫人继续道。

    “谢昭这孩子命薄,这么小就……我听谢铮提过,谢昭战死沙场前,执意要娶姜家姑娘。姜姑娘,莫要再在老身面前撒谎。”

    “你是有夫之妇啊。”晏邦彦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盯穿来。

    “烈鸣涧那场伏击,谢昭身中七箭。”见她没有回话,晏邦彦继续道,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他是我的好兄弟。”

    ……姜渥丹感觉后颈的冷汗渗进衣领。

    “姜姑娘,老身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边塞,但老身只能请你回去,老身和孙儿无意再与朝廷扯上什么关系了。”

    姜渥丹一言不发。

    老妪转身走进房门:“明早,霄儿送你去乐羊郡。”

    “我的字是羽霄。”晏邦彦牵起骏马系在厩中。

    “你买我花的钱,我还没有还你。”姜渥丹攥起衣角。

    晏邦彦淡淡一笑:“啧,一两银子,就当送给你了。”

    “谢谢。”她说。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房中。

    姜渥丹也跟着跨过褪了漆的门槛,木香扑面而来。

    她瞧着房中满架未上漆的木雕,指尖拂过一尊断尾狸猫雕。

    “咔嗒”——竹箸摔在陶瓮的脆响刺破寂静。她忽听得灶房传来祖孙争执:

    “米缸只剩几粒碎米了!”

    “孙儿明日就去卖新的木雕……”

    “木雕雕雕!你当自己是鲁班转世?上回雕的竹夫人被虫蛀了三个洞,东市刘掌柜只肯给半吊钱……你自个多练练功夫,我明早去卖。喏,隔壁王婶给的南瓜,给那姑娘熬汤喝。”

    剧烈的咳嗽声突然炸开,像帛被一条条撕破。

    姜渥丹指尖一颤。

    她贴着斑驳的土墙挪到灶房外,透过竹帘缝隙,看见白发老妪扶着水缸佝偻如虾,指缝间漏下的血珠在地板上洇成红梅。

    “祖母……你说你病好了,怎么又开始咳嗽了?还咳出血来了!”晏邦彦攥着粗布帕子的手背青筋暴起。

    “老身没事!老身……只是老了。”

    姜渥丹听着她们的对话垂下眼帘,回到宅庭中央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南瓜汤好了。”晏邦彦舀了三碗放到木桩上,然后拿起一碗给她。

    姜渥丹接过,捧着南瓜汤的手指微微发颤,陶碗缺口硌着手上凝固的血痕。

    “喝完了,我带你去西厢房。”晏邦彦一口饮下。

    姜渥丹其实不吃南瓜,她虽然是个孤儿,但是鲜少担忧会不会饿肚子这个事情,袁爷爷的杂交水稻让所有人都能吃上饱饭。

    她穿越到的这个时代,有可能连野鼠都是一些穷苦人家的席上珍馐。

    她怔怔望着那碗橙黄汤汁,然后也一口饮下。

    姜渥丹跟着晏邦彦穿过回廊。

    她瞥见中庭院荒草间半掩的练功桩。桩上刀痕犹带凛冽杀气,与木雕架上那些圆融的刻痕宛若出自两人之手。

    月光漫过断裂的桩顶,她对他说:“难怪你功夫这么好。”

    “好有什么用?不过只能当一些看哨的小卒罢了。”他没好气地回复她。

    到了西厢房。

    “坐着。”晏邦彦踢给她半朽的圆凳,从樟木箱底捧出个陶罐。罐身缠着褪色的红绳,渗出苦香。

    晏邦彦半跪着撕开她右腿的粗麻布,露出溃烂的伤口。

    “忍着。”他指尖挑开蜡封,陈年药香混着血腥气在梁间游荡。

    姜渥丹盯着他那道黥印。

    药粉洒落的瞬间,她像是要攥碎了袖口。

    “这是我祖父剩下的最后一罐药,他自个都舍不得用。”晏邦彦突然开口,拇指轻轻擦过她小腿淤紫。

    “为何给我用?”她声音比檐下蛛网还轻。

    “你这身子骨,不用的话,会死。”他声音比蛇蜕风干还轻。

    他手法老练地按着她的右腿,两人又一阵无言。

    老妪的咳嗽声又起,混着柴火噼啪声飘进西厢房。

    她看见他平日里那粗粝、锋芒毕露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知如何形容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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