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过得很快。

    这几日里,文落诗和长晓几乎找遍了村中每个人去聊天,来了解他们所想。

    这里的人不多,二十来个,甚至比寻光戏班子里的人都少。与他们打成一片,不算什么困难事。

    此刻,文落诗瘫坐在地上,毫无形象:“也就是说,只有麦芒大娘、麦芽糖和麦穗长老没去过参商镇,别人都或多或少去溜达过一趟。”

    长晓点头,明白她的意思:“如此情况,怕是不能正面对抗了。以卵击石,没有什么胜算。”

    “怎么说得跟要去打仗一样。”文落诗打趣道。

    “本来就是,”长晓很少严肃,但此刻他刻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道,“这本身就是一场硬仗,且胜算不大。”

    “我倒是觉得,胜算很大呀。”

    文落诗眼珠子一转,凑到长晓耳朵边,悄咪咪说了几句话。

    长晓抬眸:“你确定麦芽糖能同意?”

    “她同不同意,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是,半个时辰后,麦芽糖来到茅草屋内,盯了一会麦草床上一团乱蓬蓬的被子和一团整齐叠好的被子,再转头看向两个人,与之面面相觑。

    “想问什么?”文落诗问她。

    “我在想,为什么大姐姐如此笃定,我会帮你们。”

    “很简单,因为你已经帮过我们一次了。”

    麦芽糖一愣,想起两人初来之时,自己确实帮过他们一次。若不是她提醒,两人不会故意谎报身份,也不会被麦穗长老接纳。

    “帮过你们一次,就代表会有第二次?”麦芽糖故意挺起胸脯,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不是这个逻辑,”文落诗神色淡淡,却胸有成竹,“你帮过我们一次,证明你有心在此。你注意到这个问题,也是想解决这个问题。这才是重点。”

    麦芽糖被她说得一愣,思考甚久,最终点头。

    “大姐姐,你真厉害。你猜对了。”

    文落诗顺理成章地露出一个“大姐姐”应当有的笑容,而长晓则以“大哥哥”的口吻,继续问道:“那么,能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想的吗?”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之前觉得麦穗长老德高望重,说得都是对的,自然也相信他的观念,对寒声城来的客人拒之门外。直到有一天,一个寒声城的姐姐被赶走前,看到我蹲在路边,给我塞了一颗糖果。”

    文落诗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时候我就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来自哪里,都同样的好。”

    “那么,你的答案呢?”长晓挑眉道。

    “我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但是,这里的来客很稀少,一年也不一定有几个。泼墨森林很危险,愿意穿越森里的人寥寥无几。我只是觉得,有的时候,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客人,却要因为来处而被赶走,实在是太可惜了。”

    文落诗听闻此言,“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是典型的孩子话。她没有直面点明内心所想,因为她思想尚未成熟,很多事情很难理出个条条框框,但她的直觉,往往是最纯粹、最无杂质的。她无法清楚地剖析自己内心、意识到自己不满长期存在的对外界的歧视,可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难过。

    “我们没被赶走,是不是挺好的?”长晓继续问道。

    “嗯,挺好的。”

    “那大姐姐刚刚说的,你愿不愿意帮忙?”

    麦芽糖犹豫了一会,小声道:“我可以试试。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我不知道。”

    “这没关系,”文落诗拍拍她的头,“这种属于一群人的大事,通常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若有余力,想去出力,那尽力了就好。”

    长晓淡淡看了一眼文落诗,没说话。

    麦芽糖走后,文落诗朝长晓挑眉:“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嗯,你无数次跟我说过,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想管其他。如今听你说出这些,有点感慨。”

    文落诗嘴角一抽,心道,这个人又来了。“少说两句,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不过她后来一细想,长晓说得没错。

    好像自己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很多。抑或是,自己在这些天的磨砺下,逐渐展开了那个被埋没已久的真实自己。

    *

    这夜天气晴朗,脚下的沙漠和头顶上的天空全是一片幽黑。鲜有淡云飘过,是唯一一抹柔美的白色。

    而天空之下,篝火盛燃,柴火噼里啪啦作响。

    众人抱了形形色色的器具,纷纷来到篝火四周,交换个眼神后,一人开始拍动手里的鼓,奏出一连串鼓点。随即,众人手中的器具,便发出了不同的声响。

    原来这些,都是乐器。

    长晓走到文落诗身边,在她耳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多新鲜的乐器。”

    “我也是,方才他们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此刻,文落诗坐在麦芽糖的后面,正专心致志给她拿彩绳编辫子。麦芽糖的头发从蓬松炸开,逐渐变成了五彩斑斓的两个小辫子。

    一曲过后,文落诗收工,麦芽糖捧着文落诗的铜镜,欣赏自己半天,然后蹦蹦跳跳跑到人群中央去。

    她拿出一个笛子模样的乐器,开始吹奏。

    圆润饱满的声音从她的“笛子”中传出,不急不缓,像是夜晚中被风吹动的流沙,慢慢卷过柔和的沙丘。

    在这音乐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唱起了歌,众人便纷纷应和。与方才热烈欢快的那曲不同,此曲悠扬而缓慢,像是一种思念。

    文落诗听到这里,静静给长晓传音。

    “你别看麦芽糖大大咧咧的,其实……”

    “其实,她很思念自己的母亲。”

    二人交换了眼神,微微点头。

    一曲终了,麦芽糖眨眨眼睛,像是努力收拾好心情。她蹦蹦跳跳跑过来,眼神澄澈,像是小孩子在寻求夸奖。

    “怎么样,我吹得还不错吧?”

    “可好了。”

    长晓忽然问道:“你的乐器,叫什么?”

    文落诗心想,不愧是你,这眼神简直跟我看到路边卖话本的小摊时一模一样。

    麦芽糖回答道:“纳依。老祖宗起的名字,用森林里野兽的骨骼制成的。”

    她见长晓一脸痴迷,便把纳依递到长晓手里。

    “大哥哥你慢慢看,”麦芽糖玩弄着自己的辫子,“今天是大日子,之后还有好多歌舞呢!”

    文落诗放眼望去,人们在各自摆弄着乐器,就连麦穗长老都认真低着头,佝着背,修整着手里跟鼓一样的东西。没过多久,一阵鼓声响起,又是辉煌的一曲。

    不知何时,一个比麦芽糖看上去大一些的小姑娘走过来。

    “大姐姐,你可以也给我编个辫子吗?麦芽糖那个好好看啊!”

    文落诗一怔,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她抬眼望远,看麦芽糖已经跑去麦穗长老旁边叽叽喳喳了。

    “当然可以。”

    文落诗没想到,这姑娘开了个好头,之后她的一晚上便都没闲着。各式的歌舞成为了伴奏,而她的任务,变成了给这里的所有女子编辫子。

    只要一得空闲,就会有几个女孩跑来,眼巴巴地乞求她,乖乖排好队。再之后,无论男女老少,除了麦穗长老之外的所有人几乎全来了一遍。女子要编辫子,男子想要她编的发带。

    文落诗心中诧异,她当初给麦芽糖编辫子,纯属是没事找事。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手艺这么受欢迎。只凭一个编辫子,她就成为了香饽饽。

    以前,心灵手巧是她最不甚在意的一个优势,之前绣花啊给长晓制琴啊,对她来说,都是顺手的事。如今她才意识到,这件小事,竟能帮她迅速在一个陌生的群体中建立优势地位。

    她本来就和长晓计划着在这场晚会上做点什么,给这群人留下好印象。她甚至都做好准备当场赋诗千首震一震他们,抑或是给他们讲故事让大家乐呵。这下好了,她什么都不用再干了。

    对了,长晓呢?

    文落诗编发带的双手一顿,抬头,见长晓在不远处正调琴。

    正是不久之前,她给他制成的那张琴。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暖,迅速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低头。

    而长晓当然捕捉到这份目光。余光里,他看到文落诗抬起头看自己,又迅速低下了头,不经意间,他嘴角扬起。

    歌舞间隙,麦芽糖口中的“大哥哥”给众人带来了一曲。

    长晓这个名字在森林之外是响当当的,但在森林之中,无人知晓他是谁。因此,他抚琴之时,反倒毫无压力。

    一曲之间,文落诗始终没有抬头。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刻意回避着什么,越坚持低头看手里的彩绳,越发觉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面。

    深夜之中,篝火盛旺,毫无将息之势,只是天空的墨色更浓了些,天上的星星更灿了些。

    麦芽糖说,这是他们一年一度的最盛大的宴会。就算宴会结束,众人纷纷回屋之时,都不见脸上有任何意兴阑珊之色,反而多是不舍。

    而这一晚的宴会后,文落诗和长晓也告别了众人,不再留宿,而是继续上路。

    麦芽糖很是不舍,一路提灯送到很远,成为远处黑色沙丘上唯一一个小亮点。

    文落诗好几次叫她别送了,她都不肯,直到三人的视线中已经完全看不见那片聚落,她才肯折返回去。

    “大姐姐,”麦芽糖踌躇了很久,终于开口,“你就这么放心,把任务交给我了?你和大哥哥真的不多留一天吗?”

    文落诗摸摸麦芽糖的头:“大姐姐相信你,但我们还要赶路呢。”

    麦芽糖将信将疑。

    “不信你问大哥哥。”

    长晓闻言转身。一望无际的黑色沙漠之中,只有麦芽糖手里那盏小灯的亮着光,而长晓的眼眸在这处虚弱的光中渐渐弯起。

    大约是夜深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朦胧。

    “嗯,我和你的大姐姐还要赶路,剩下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麦芽糖这才点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转头离去。

    目送着那一点亮光翻过沙丘,再也不见,文落诗与长晓都知道,若没有别的事情,怕是不会再见面了。

    不过他们是来过的。

    他在此处留下了琴声。

    她在此处留下了一片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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