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预想好多了。”

    茂密的树枝下,两个人蹲在丛林里,而他们的面前,端正摆放着一面银白色的石镜,与周围浓密的黑中突兀至极。

    石镜之中,正是沙漠里村落的景象,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正从最大茅草屋中走出。

    “麦芽糖做得很不错啊!”文落诗拍拍手,起身,顺便拉了长晓一把。

    “麦穗长老的反应在你我意料之中,但其他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好。”长晓衣袖一拂,面前的石镜消失。

    “我昨天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要正面起冲突为好,毕竟我们并非沙漠里的土著民,搞不好事态会失控。所以,才想到让麦芽糖在咱们走后,帮咱们去转达。不过,长晓,多谢你。”

    “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的临渊石镜,不然我也想不到这个办法。”

    长晓笑道:“这个没事,东西就是用来用的。你都让麦芽糖说什么了?”

    方才在石镜里,二人只看到麦芽糖一家一户地跑,像个说客一样,但石镜只能看到画面,听不到声音的。

    “很简单,我就让她跟所有人说, ‘前几日两位客人实则来自寒声城方向’,没别的。”

    “你是对的,”长晓深深点头,“只让她叙述事实,剩下的,具体旁人怎么想,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了。”

    文落诗扬起头,看向枝叶中勉强露出的太阳:“尽力了。我从不奢求靠你我二人就能扭转一群人的想法,但我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遗憾了。”

    长晓当然同意:“方才看石镜中,众人的反应似乎还不错,不少人开始思考这件事了。”

    文落诗道:“算是意外之喜。麦芽糖是自愿帮我们的,我不想给她太大压力。”

    “我懂。”长晓没多言。

    “但刚刚,我看她小嘴叭叭不停,估计是她自己又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了点什么寒声来的人也很好、不应该因来处而区别对待客人的大道理。不管了,她爱说什么是她的事情。”

    “嗯。”

    “长晓?”文落诗见他不怎么回应,疑惑转头,“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逃避问题?”

    长晓思虑许久,摇头:“我反倒觉得,这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更有效的解决方式。这次要是换做我做决定,怕是没你做得好。要是我,我恐怕真的会留下来,当面撕破,直面这些事。”

    文落诗知道他没说完,静待下文。

    “但是也就在刚刚,我有些明白你的处理方式了。有时候正面硬碰硬,不一定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最终难免不欢而散。倒不如像你这次,你我先离开,给所有人保持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回忆,之后再挑明你我从寒声来这个事实,大家基于美好回忆,接受度会高些。”

    文落诗凑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呦,这是在夸我喽?”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长晓当真了。

    “嗯,当然是在夸你。”

    文落诗觉得脸上一热。

    大约两人都知道,沙漠的这段经历,到此处,算是收尾。

    他们不可能改变所有人,但尽力了。

    石镜中,那些村民们在麦芽糖口中知晓事实后,思想已经开始动摇,这就很好了。

    至于未来怎样,就交给接下来的时间吧。

    这之后,两人继续向前走。沙漠只是泼墨森林中的一处,而穿过了沙漠,又回到了熟悉的森林之中。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各种新鲜的魔兽变多了。每走几步,就会发现前方的草丛中有动静,抑或是刚平静下来,就觉得头顶上一阵凉风袭过。

    好在,文落诗和长晓从来不担心打不过这个问题,于是一路走来,粉烟蓝光交织,倒是给黑暗之中添加了不少光彩。

    眼瞧着天要黑了,两人碰上一群魔化的乌鸦,嘎嘎叫着,朝他们狂奔而来,铺天盖地,挡住了所有仅存的光亮。

    文落诗颇为无语地看着这群乌鸦:“这下都不用等天黑了……”

    说罢,她扬起手,正欲施法攻击,却被长晓一拦。

    “你歇会吧,这回我来。”

    文落诗闻言,毫不客气地往地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着长晓。

    长晓见她二话不说直接坐在地上,略微一怔,随即,他笑着摇摇头,衣袖间蓝光涌出,一张琴浮现在面前。

    他静静抱着琴,也坐在了文落诗旁边。

    “我送你的琴啊?”文落诗满脸惊讶,可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长晓要做什么。

    她的法器一直是岁寒笔,在长晓面前展露过,但长晓的法器,她却是没见过的。

    如今,长晓指尖流动于琴弦之上,七弦接连震动,发出阵阵蓝光,如同波浪一般袭向远处,震得那群乌鸦连连大叫,折断翅膀,摔落在地。

    文落诗看了看地上翻白眼的乌鸦尸体,又看了看身旁静坐的翩翩君子,见他不紧不慢波动琴弦,从容自若,眉目清淡,一时间,她觉得岁月安稳而美好。

    文落诗欣赏了他一会,实在觉得手痒,便从袖中抛出岁寒笔,在空中唰唰画了两笔,砍掉了几只乌鸦的翅膀。

    “你什么时候把我送你的琴炼化成法器的啊?”

    乌鸦太多,一时半会打不完,干脆开始闲聊。

    “你在寒声城修炼的一年半载,我也没闲着。”

    文落诗长长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你之前呢?”

    “之前是一把蓝色玉石的琴。回头送给你。”

    “啊?我不要我不要,我又不怎么会弹琴,只懂个皮毛。”

    “无妨,没事的时候拿来玩就行。”

    文落诗一噎,莫名被别人送了东西,好像还是个贵重东西。

    她想不出怎么拒绝,只得转移话题:“法器这个东西,能说换就换吗?”

    长晓依旧低着头,不看她,也不看前方的乌鸦,只是一味地抚琴:“的确没那么容易,但我想换。”

    “我当时送你琴的时候,没想过你还能这么用……”

    “嗯,我也没想过。但是我觉得,把法器换成你送的琴,也挺不错的。”

    “多折腾啊。”

    长晓转头,柔柔地看她一眼:“这么操心我啊?”

    文落诗别过头去,拒绝看他:“我还是操心操心今天晚上在哪里过夜吧。”

    长晓垂眸一笑,不再多话。

    没过多久,所有乌鸦全部倒地。

    紧接着,长晓食指一勾弦,发出一个重重的低音,地上的所有乌鸦尸体碎成了黑色云烟,消散开来。

    文落诗心中很是震撼,因为她很清楚这群乌鸦并非善茬,她一个人对付,胜是肯定的,但若是想保证不伤自己分毫,恐怕要拼尽全力,最终筋疲力尽。

    可他呢?波澜不惊,面对如此大敌,丝毫没有压力,仿佛一切得心应手。

    自己什么时候能厉害到这个程度呢?

    以及,为什么非要用我粗制滥造的琴呢?

    长晓收了琴,转身之时,就看到文落诗这一副愣神的模样。他伸手轻轻抚过文落诗脑后的长发,眉宇一挑:“发呆呢?”

    “啊,”文落诗回过神来,察觉到他的手正停留在自己头发上,“方才乌鸦来之前,我隐约看到不远处又个湖泊,不如晚上去湖边。”

    “好啊。”长晓收回手,起身,又把文落诗扶起来。

    后来,文落诗找来了些木柴,在湖边点起一处小型篝火。湖不大,但此处视野开阔,头顶上没有遮挡,夜深之时,空中的星星逐渐清晰。

    抬头能见到星光悬于空中,低头也能见到星光映在湖面上,染得湖水中荡漾着碎金似的。

    不知为何,两人今晚到此,都没怎么说话,沉醉在万籁俱寂中,欣赏着满天繁星和身旁织金的静潭。

    好像有一股名为夜色东西,流淌在这其中,让人的心砰砰直跳。本是夏年之间,哪怕森林中夜晚风凉,此刻二人也被篝火烤得暖融融的。文落诗好几次透过火光,看向长晓若隐若现的侧脸,心中都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想说什么?”长晓忽而问道,“怎么一直在看我?”

    文落诗犹豫许久,缓缓开口。

    “我在想,我从小到大,几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长晓不语,等着她继续说。

    “我是家里的独女,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小时候邻居家没有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我始终是一个人。后来去学堂了,我又遭遇了点事情……嗯,我应该跟你讲过。所以我也没有称得上同窗的人。再后来,我去到重霄,背井离乡,又是一个人。当时我成绩还不错,但因为我是从青溪里来的么,跟大家都不熟,反而会因为成绩好被孤立,在当地,甚至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当时只剩下个老先生很照顾我,让我不会毫无依靠,只是后来……”文落诗想到什么,没再往下说。

    “想说什么?”长晓轻声问道。

    “我想说,所以,遇见你之后的一切,对我来说,太新了。”

    长晓眸中掠过一丝惊讶,像是没想到他这么说。

    “太新了,遇见不同的人,交到不同的朋友,碰上不同的事……最重要的是,我才知道,我也可以不是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

    见长晓不说话,她笑叹一口气,眼神中颇有些自嘲:“是不是想说,我把什么落下了?没错,我是有朋友,但你说彦月啊……他当时是私下找工匠学艺,我们平日里也碰不上,后来他离开了第七重天,我却在重霄留了很久。长大之后我们虽然见过无数次,但每次都不知道下次是何时何地。所以要是真的有什么棘手的问题,甚至联系不上他。

    “哦,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叫舒允,之前提过,她是龙族,是鎏金海域的公主。我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面,我找她或者约个别的地方,但除见面的几天外,毕竟中间相隔太多,也很少有什么音讯。

    “我点头之交的人很多,除了极个别的人,大家对我的评价也都不差,但真正走近我的人……寥寥无几。”

    说到此,文落诗抬眼。

    “以前的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我能和你在湖边点篝火,看星星。”

    她的面庞掩映在火光之后,明明灭灭。长晓听完她的掏心掏肺,沉默很久,回答道:“以后,你不会再是一个人面对所有。”

    文落诗没说话,但长晓看到她点头了。

    深夜之中,星光璀璨,湖光温柔,火光安宁。

    两人安静了许久。

    “你是不是明年就过生辰了?”一片寂静中,文落诗忽然再次开口,“你之前说,你的生辰在七千六百五十四年,那是不是明年,就两千三百岁了?”

    长晓一怔,显然是几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点头:“是。”

    “具体哪天,我方便问吗?”

    “……季二月十六。”

    文落诗“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无论是神仙妖魔,都是寿命漫长。生辰此事,多数是不在乎了。若是真在乎,按照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说法,那便是只过百岁生辰,不看零头。

    许是近百年来太过于忙碌,若不是她提醒,他可能都不记得了。

    这一夜,二人都没睡,挨着篝火,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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