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玦垂首进屋,目光低敛,从绫罗袜,月白裤脚,一分一分审慎而上,看到女郎是穿着衣裳的,紧绷的心神方松开稍许,见被砸花的铜镜,沉思片刻轻声问:“可要换一面镜子来?”

    李元熙不语,只气得解束腰丝绦。

    !

    谢玦喉间发干。女郎一脸愠怒,好好的衣裳被她穿得七歪八扭。电光火石间他心领神会,低哑咳了声,上前道:“我来罢。”

    他扣住丝绦并不散开,指尖克制且谨慎地理顺衣带,挪正廓形,避免触碰过多,一松一抽一紧之间,将外袍妥帖抻齐。又顺手去解被女郎囫囵绑住的湿发。

    澡巾被打了个死结。

    谢玦忍笑,沉着淡然地用内劲崩开,重新取干巾拭发,用岫岩玉暖龛慢烘。女郎坐着,支颔倚案,像被顺毛的狸奴儿,懒洋洋的任他摆布。

    浴间暖热,视线掠过她小巧的耳垂,未熄的火又猛地烧了起来。

    他心有恶鬼,眼底浮起诡谲的暗红。

    谢玦默念净心咒,神魂深处传来一声阴戾的嗤笑:自欺欺人的蠢货。

    他恍若未闻,从袖中抽出丝带为女郎束发,见她已入定,悄无声息地起身,转去镜边拾捡干净碎瓷片,从外门退了出去。合上门扉,他方吐出一口长气,用内劲收着的汗从额上冒出,滑过微微泛红的侧脸。

    抬手拭眼,嗅得一缕余香,不禁出神。

    他所知的公主生气的缘由又多了一个。

    如今看她仍是小女郎模样,莞尔之余,更生爱怜。

    谢玦失笑。

    浑不知院门口鬼祟探头的青红简直毛骨悚然——大人总算从浴间出来了!又是满头大汗,又是双颊发红,还一脸难以形容的笑,难不成……!

    不行,便是拼上何老道这条老命,也得押他过来掌一眼姑奶奶是不是给大人下咒了!

    见人快步走来,青红忙迎上去,“大人,仆妇说饭菜已备,可用膳了。”想着伙房采买的山珍膏腴,他再次为大人迥异于常的关怀入微而心惊。兰园在太学最东北角,临街有屋,大人全赁来充作厨房汤镬间卫舍等等,就为着好生伺候姑奶奶。

    谢玦想了想:“半个时辰后再上,先叫人抬桶凉水来。”

    他直接进了左侧堂屋,关门,从榻下拖出一紫漆木匮,开锁,将袖袋里收拢的物事放进去。木匮内盖以朱笔题有‘二十一’,里头现叠着百两黄金,三角银,一页纸,和若干碎瓷片。

    谢玦逐一检视,目光在‘市书之银’上停了许久。

    公主随意写就的字难□□露出细微的行文习气,熟悉她的人自能辨别。

    谢玦微微勾唇,关匣落锁。水送进来,匆匆洗沐换了身深绯长袍便又赶回廊下,静静等到屋内传来衣裙拂动的细微声响,再轻叩两下门扉,推门而入。

    李元熙被人自然扶起,初时并未有异,走出几步才寻摸出点奇妙的意味。

    她向来挑剔,没想到才两日不到就习惯了谢玦的随侍。

    虽不如平安润物细无声,但眼下无人可用时倒是显得珍贵了。为此李元熙多了几分耐性,便是不怎么想用晚膳,也听从谢玦的规劝喝了半碗百合羹。只在对方试图再推近一叠酪糕时凉凉睇去一眼:“不要得寸进尺。”

    她净手起身,慢悠悠出门照旧往西北角去。

    墙角海棠开得热闹,粉白的瓣落在窗台,她顺着半开的支摘窗看进去,这屋并未点灯,逼仄狭小又暗又冷,布置清简,只一床一柜一屏一案,案上堆着刑部公文。同她屋舍的珠帘绣户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李元熙皱眉。

    谢玦天授美姿仪,珠玉居于陋室,犹如蓄须遮容,实在暴殄天物。

    她今日只默立了半个时辰便拢着眉心转身,谢玦早候在侧,或看出她神色不豫,没有多话,使仆妇送热水来搭手服侍梳洗,在她宽衣上榻前谢玦退避出厅外。将睡未睡之时,听窗外廊下青红低语。

    “大人,您连着几夜没睡了,去堂屋歇会儿罢。您要不放心,夜里我来值守,有任何动静立马喊您。”

    谢玦没应。

    “大——”青红的低语被无声打断。

    李元熙胸口闷气更甚,披衣下榻,直接去推窗。

    谢玦反应极快,一掌将青红挥退两丈地。青红被拍在西南墙角懵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大人是不想让他瞧见小姑奶奶衣衫不整的模样,他面色发红,挠头翻墙出院,抬眼便对上了抄袖盘坐在树梢的年轻道人。

    噢,差点忘了这还有位玄真天师的大弟子。

    东南角响起两声‘咕咕’,他回头瞧见贾三跳上假山石冲他做了个手势‘别打,打不过’。

    “……”青红讪讪冲息风抱拳。

    息风却往他身边看了眼:“它怎么同你一道出来了?”

    青红一瞬汗毛耸立,警戒地扭头,身边却空无人影,草叶摇动似阵阵阴风吹舞,他伸手入袖捏紧黄符,火速站去了息风树下。无量天尊在上!他猜得没错,姑奶奶身边果然跟着阴鬼!

    霉球大恨。

    奶奶在生气,外边这帮人没一个能玩的,呜!它还是教小鬼读书罢!小婴鬼反抗的咿咿呀呀被很快按回肚里。

    院外人鬼一通背地交锋并未影响到院内两人。

    谢玦垂着眼,一只手扶住窗棂,轻声道:“我已将聒噪之人赶了出去,女郎可安歇下。”

    李元熙冷声:“为何不睡?”

    谢玦顿了片刻,回:“恶鬼扰人。”

    “呵。”李元熙细声讥讽,“自讨苦吃。”

    谢玦无言以对。

    “进来。”

    谢玦眉梢一跳,不禁抬眸,女郎已转过身,肩上月白的衣衫随着她莲步轻移微微晃动,在他心头荡出剧烈的涟漪。他没敢迟疑太久,屏息入室。

    伴读那三年早教会他一条准则,公主之令,与圣旨无异。

    舍内只角落燃着铜灯,惑人的晕黄里,李元熙站在珠帘内,玉指朝左侧一点,“你便睡在此处。”

    此间布局按简略宫室而制,留有守夜处,挨着南窗放了张半人宽的长榻,榻边箱笼里装有衾被。榻是小叶紫檀木,枕是紫金玉,纵是给婢仆使的,也比那破陋堂屋好。

    李元熙神色顿时舒展了许多。

    谢玦察觉到这份好转的情绪,眼中幽光微闪,无声暗叹了口气,沉着应‘是’,缓慢伸手覆上腰带,余光瞥见帘边女郎侧过身,手下动作立刻加快,不过几息功夫,已除去外衣拥被上榻,双手覆衾,展出极为规矩的睡姿。

    “……”李元熙嗤的一笑,回榻歇下,沉入梦乡。

    她神魂安睡之时,整间屋舍骤然被笼入一种难言之境,谢玦睁开眼,眸底深处下意识地闪过忌惮,不是他的,是那修罗煞的。恶鬼是他,又不是他,此刻安分得反常。修罗阴戾暴躁,时常扰他夜不成寐,眼下乖觉,被压制的睡意瞬间如泉水般覆来。

    她还活着。

    就在他几步之远,触手可得。

    令人安心的幽香中,谢玦强撑困顿,神魂俱颤,直到浓烈的情绪再不遏制将濒临失控,他才伸指狠狠揉了揉眉心,默念道咒,放纵自己陷入沉眠。

    外头息风摸下巴琢磨,两人同室,又不同床,即便打起来,以女郎的道法,还有这离奇鬼术,谢司主纵使武功高强,但身负恶煞,掣肘之深恐不能敌。那便不用管罢。

    遂安然躺树。

    随着晨鼓敲响,朝臣入宫,新的消息传入两仪殿。

    听林氏女算学堂课出尽风头,皇帝恍惚一瞬,随即一哂,“那女子作答时,谢玦也在罢。”

    “是。”平知事也不以为奇,“谢司主师从祖公,心算之能……也是万里无一。”

    言语间极短的停顿,令两人都心有所感,殿内霎时静默,落针可闻。

    良久,皇帝冷漠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不过是修罗饲虎的把戏。”

    太学馔堂正开早饭。

    有人悄声说着差不多意思的言语,“必是捧杀,待那煞星得意猖狂之时便——”他做了个手刀的动作。

    厅内极为宽广,按斋分坐成二十来大桌,每班相隔不远,说话人这桌的掌馔膳夫用勺柄磕了磕长案,肃道:“食不语!”

    待饭毕收了膳具,这斋学子匆匆出厅簇拥住一人,七嘴八舌的低语。

    “卢济云,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爹亲口说的!让我不可仗着天生神力不敬鬼神,我是担心你们,连假都不休了连夜赶回来的哦。”

    此斋是男院外舍广业堂广七斋,都知卢济云厌学,常以练武受伤为由告归,且看他神色飞扬,一只胳膊尚吊坠在胸口哩!

    郑义同在七斋,忙问:“你怎知谢司主擅心算?”

    “我阿兄之前和我说过一嘴。”卢济云锤掌,“谢司主有沟天通鬼之能,必是暗中帮煞星破题了。”

    郑义眼前似得见那女郎清贵至极的姿容,心底竟是不信,皱眉道:“若谢司主真有筹谋,你如此张扬,不怕坏了他的事么?”

    卢济云眼底暗光微闪,嘟囔了句什么,一手摊开无谓道:“谢司主多厉害呀,我等只是闲言几句,哪里误得了他!”

    馔堂排坐同样以上中外为序,又各分三门出入,外舍女院明三斋与广七斋最近,出厅都在南门,十来个小女郎缀在七斋学子后头听着,其中就有昨日上算学课的几人。

    崔令仪沉默。

    同谢玦有裙带亲的圆脸小女郎谢元姝摇头咕哝:“我不信。”

    一女郎捏她的脸,“昨日喊你去中舍找赵娘子,你怎不去?你没见赵娘子为难之情,她不肯多言,还是与她同舍的顾娘子忍不了,说林娘子恐被邪祟上身,性情大变,如今六亲不认,在家直呼父亲名讳,搅得府中不得安宁哩!”

    “林娘子若是邪祟,天底下就没有清白人了!”谢元姝气呼呼地嘟嘴,“赵娘子难在何处?她不同顾娘子说,顾娘子如何告得了你们!”

    “这……”女郎眨眨眼,点谢元姝额头,“赵娘子是从我们明三斋考进中舍的,她为人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更何况,她可是崔侯爷亲自定品的‘沧海社主’,能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娘子,胸中瀚海情钟可见一斑。她许是忧心同顾娘子诉愁,没成想顾娘子却是个藏不住话的主儿。”

    小娘子们说话,前边的郎君自也听着。

    他们面面相觑。

    卢济云一副‘我没诓你们罢’的神情,凛凛劝诫道:“这林娘子邪怪,我一早去外舍丞厅摸了她的课帖,你们定猜不到,她竟把五学大课、乃至女学衍生大课全勾上了!我们外舍如今的魁星郎孔奉宸也只选了三学大课罢?她所图为何不得而知。你们这些上堂课的,季帖已呈,罢课是不成了,只好坐离她远些,勿去招惹,小心为妙!”

    有人低声附言:“小小女郎敢六学并考,这点岂不最为可疑。”

    旁人戏谑:“你怎不大些声。”

    两人侧首,却未回头,心照不宣的挑眉。若被后头女院学子听了,定要缠来争辩了。

    “惟有猜谢司主暗中相助,方能解释林娘子为何在课上读《三字经》,她或才如蒙童,只会写些简字罢。”

    “你几个昨日不在,不知那林娘子观之姝丽貌美,十分名士风流,然我等好些人一见她便心底发憷,都说她邢亲克友,广六斋的杜郎君还不信,没瞧见谢司主对那林娘子看顾得紧么!只盼谢大人能早日肃清灾邪。”

    而被寄予厚望的谢玦正欲言又止、无奈地看着案上未动分毫的朝食。

    因难得好眠,公主起来时他未来得及醒转,那恶鬼一夜受制,既躁郁又垂涎,察觉到香风靠近,直接伸手捉住了女郎的手腕,差点将人拽入怀中,他恍惚间忙扶住,公主气得甩袖直拍在他脸上。

    他面泛薄红。

    不是羞辱,更非疼痛——那点力道不值一提,是兴奋,令他深吸了口气才压下僭越的躁动。

    稍显艰涩地道了声‘是我不对’,再出口的轻哄便自然许多。

    “下次不会了。”他冷戾的眉眼如霜雪化冻,流露出淡淡的歉意。

    女郎面有蕴色,冷笑斥了句‘下次?夜里滚回你自个儿的破屋子睡去’,又摔了一对铃铛杯,居高临下盯着他俯跪拾捡完才解气。待他穿好衣裳,伺候人梳洗换衣呈上早膳,她却冷了脸并不动筷。

    明明方才梳头时她还有过一丝轻笑。

    谢玦明白这是碰上了较为棘手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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