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怎么救人？”
一道如竹沾露的声音响起，围着她的人群自觉散开，给他让出来一条道路。
几乎瞬间，林池鱼摸了摸自己的脸，扯断固定于腰间的披帛，围在脸上，这才不急不缓起身抬眼。
朝她迎面走过来的人身着白青道袍，莲花纹衣，锦鲤簪冠，林池鱼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冤家竹马，那位结了冥婚的御灵门门主江淮序。
后他一步跟来还有一人，一头青丝由一支墨玉素簪高高挽起，墨绿道袍着身，腰间悬挂一柄紫色长剑，剑柄之上蝴蝶绕过，蝶背之上镂着降香二字——是她的小徒弟，如今的玄山掌门君芜。
她身后还跟位少年，正是高台上稳住散修的那位。
林池鱼十分有分寸地敛目应声：“知道。”
声音落，却没有人接。
静寂有几息的功夫，林池鱼觉得不对劲。
周围嘈杂声完全静止，连小声说话的人都没有，连海风都凝滞不动。
林池鱼抬头。
所有人都顺着江淮序低头的视线，望向他的腰间——
坠在玉牌旁的锁灵囊，其上禁阵金光无声流转，其下那一团微渺的白光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从清淡莹润，到有些灼亮刺目。
林池鱼心中警铃大作。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其中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其中的东西。
她方才海下所得，和这是一个东西。
林池鱼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她碰到了一个棘手的情况。
在场弟子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缘何会在这般紧要关头突然给出异常讯号，但君芜懂，君芜身旁的少年也懂。
少年曾多次见过这样的情况。当师叔和这位灵界的江门主碰面时，他们身上标识着不同门派的锁灵囊，会迸发出同样莹润温柔的白光，那代表着，林池鱼的魂灵相聚了。
而如今突然这般，代表着……
江淮序突然动了。
他每朝红绿衣裙的女子挪动一步，那光芒便盛一分，几步试探足矣，他确定地停在原地，目光瞬间钉在她身上。
在大家诧异这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江淮序突然开口：“姑娘。”
他声音压得很低，面上温和得体的笑容一点点收起，眸光变得很冷很冷，瞳仁却不自觉颤动，连带着呼出的呼吸也不再规律。
“你为何覆面？”
她覆面的纱残破不堪，很容易让人定睛到她腰间断裂的披帛，而此时，江淮序的目光也落到她的腰间。
林池鱼深吸一口气，道：“晚辈方才拼死从生死眼里逃出来，五窍血流，满身血污，怕污了门主和玄山掌门的眼，这位姑娘可以为我作证。”
她指着方才将她捞上来的青衣女修。
青衣女修完全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见到江淮序目光立马追随过来，脊背一凉，硬着头皮点头，“回禀门主，确实如此。”
得了准话，江淮序的目光瞬间又落了过来，紧紧盯着她，生怕她跑了，“姑娘，我们见过太多，并不觉得沾污眼睛，你可以在我们面前露出……”
他的声音骤然被林池鱼打断，“门主，现下救人要紧。若门主想看，救过人后晚辈洗把脸这便让你们见。”
江淮序却走得更近，君芜突然移影至林池鱼身前，横剑阻住他前进的步伐，“江门主，有话好好说，这个距离够了。”
少年拦在林池鱼的另一边，让他没有一丝可乘之机。
江淮序被迫止住步子，君芜保持这个姿势回眸，眼睛漾开温柔的笑：“姑娘，方才你说你有救人的方案，可否细说？”
“有。”林池鱼回之一笑，迫着自己先忘却如今这糟糕的处境，缓步走向船舷，指着海下隐隐的黑影道，“那些白色细丝是它的血管，全部砍掉。它们很聪明，只活动在海下，需要有人下水把他们引出来。”
“我来。”声音近在耳边，是江淮序。
林池鱼没有侧头便知道。
这一位与她共同生活过一百多年的人的声音，她熟稔于心。
他是一门之主，是权威，既站出来便没人敢再站出来。
林池鱼假意扫了一眼确定自荐人，目光又落在波澜不起的海面，“多谢门主，辛苦门主。”
江淮序没有耽误，身影瞬间闪现于海面上，君芜带着弟子后一步跟上，于他周身围了个圈，又给仙舟上的林池鱼一个清晰的视角。
他不知念了什么诀，手中所执玉扇骤然变成庞然大物。他的手攀在扇柄之上，整个人悬空坠下，朝海下送。
瀛海波平，海面之下的黑色球体一览无余，能看得出来它们对逃脱的那个猎物很不甘心，守在海下伺机而发。
他的衣摆浸泡到海下。
围着他的弟子严阵以待。
一息，两息。
三息……
他的衣摆随水波微微荡开，完好贴在脚边。
那些显影的黑色球体没有任何再向上的意图，像吃饱餍足，打算就此沉睡收场，待下次饥饿敲响之时再捕狩猎物。
这很不对劲。
林池鱼刚出来那些细丝是如何追她的，他们尚历历在目。
不少人奇怪地朝船舷处的林池鱼望过来。
林池鱼也觉得事态发展不对，想了想，往海面扔了根头发。
海上无风，那根细长的发丝悠悠旋转落于海面之上时，海面之下瞬息打上来一根白色细丝，卷着那根头发就往下坠。
君芜眼疾，一道剑气过去将它割断。
她昂首望向船舷旁安静的女子，对跟随她的少年道：“不徐，你下去试试。”
少年乖顺应声，终于抽出腰间剑，握着剑柄如江淮序一般的姿势悬空，足尖一点点没入海下，可是，依然没有引来任何变化。
君芜又随意点了几位弟子，都是跟少年一样的结果。
她再次昂首，看向林池鱼的目光有些变化。
林池鱼遍览全程，也随君芜一样摸清结果，在她望向自己时朝她招手，“掌门，请带我下去。”
君芜朝她赶来，却有人比她更快，趁她不留神移身至她身旁，握住她的腕，直接将她拉向海面。
便是这个瞬息，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割断披帛打的结，带走几根耳廓发丝。
截断的披帛和发丝无风牵引，缓缓飘向海面，海下触手如惊鱼一般呼啦一群涌出来，将披帛瞬间撕扯碎成很多段，拖着战利品回笼。
少年率先反应过来，命令弟子挥剑一个个割去。
乱舞的细线被断了连接，一个个在海面弹跳萎缩，瞬息融化消失在海水里。黑色水球的形状颜色又清晰了些，显然这样操作激起它们群愤，但却又没了下一步动作。
海上也静悄悄的。
所有人的目光凝向林池鱼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皮相。
并不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泡过水的脸没有粉黛，不沾血污，在阳光之下白得反光，唇却红得过分，如她鬓间斜插的那朵红山茶。
她的眼睫纤长浓密，此刻低低敛着，于眼窝投下长长一道阴影，勾勒出狭长的线条，已足够风情万种。
这样的皮囊，浓丽，陌生，像妖，半分不像记忆中清冷孤傲的容颜。
见过的人早已惊艳过，不少没见过的人小小抽了一声气，道心在荡漾不稳。
一息，两息。
三息……
风静悄悄的，身边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池鱼颤着半合的眼睫又张开，对江淮序巡视的视线。
她已经在心中准备好措辞，却没想到她在对上视线那一刻，见到的是江淮序完全陌生的目光。
诧异，难以理解，不可置信，没有任何一丝故人再相见的熟悉。
原本坠到低谷的心忽而往上一跃，林池鱼眉头微动，旋而抬眼对上剑气来源，那目光与他不遑多让。
林池鱼不免想到瀛海海下故渊指尖拂过那朵红茶后，其上缠绕着浓郁的红色灵息，久久不散。
她淡淡一笑，“掌门，看来生死眼只对我的气息有反应，请允许我再向你借一道剑气，断下我一缕发。”
君芜脸上神情有些稳不住，顺着她道：“应该的。”
随即又一道剑光闪过，一缕发轻轻松松落在林池鱼掌心。
她将手往前一伸，朝周围人颔首，“所有发丝割的越碎越好。”
众人得令，她手一松，将发丝朝海下扬去。
无数道剑光接连奔涌而来，将那缕青丝碎成无数段，乘着剑气罡风洋洋洒洒到不同地方。
白色细丝感知到熟悉的味道，在四面八方翻腾奔涌，冒出头收割这愤恨之物。众修士连忙趁机清理割断这些盲目无脑的白色丝线。
捕猎不成自损大半，这让白色细丝更加愤怒，不要命地往海面涌，似乎不拽到那罪魁祸首绝不罢休。
林池鱼自空中高高俯视，又令一人切了一缕青丝，随意一撒，看那些细丝们争个头破血流，又气愤不得，无法伤她分毫。
面帘被揭，江淮序的疑心却没有下去。
他们的距离已经缩成一步之遥，锁灵囊金幕轮转，一圈比一圈急，白光大盛，似乎要阻挡不住破阵而出。
他的视线扫过林池鱼的脸颊，寸寸端详，“姑娘出身何处？怎会出现在瀛海？据我所知，镇远界在瀛海最中心，离清远界和灵界极其遥远，不达洞明境的修士无法抵达此处。”
林池鱼一边撒着头发，一边回答：“回门主，晚辈便出身于镇远界，自小生活于此，一直这般碌碌无为。”
江淮序不予认同：“我倒瞧姑娘很是伶俐，能惹生死眼另眼相待。”
林池鱼微笑，“巧合而已。说不定是晚辈修为太低，被生死眼看扁，这才侥幸找到诀窍逃脱虎口。”
“姑娘总有一套自己的说辞。”
他这摆明是不信，却没有再同林池鱼你来我往地周旋，擎扇挥出一道道灵息，斩断林池鱼抛下的青丝，顺带没入海下，如割海草般，崩断一路细丝。
终于有水球的血管尽被割断，与外界的连接消失，墨色逐渐从顶端一点点消融，显现出里面修士的身影。
“这里有人！”
林池鱼回应道：“现在它没有任何攻击能力，戳破它就行。”
修士按她所言正对它挥下一道剑意，果然像戳气泡一般，剑意刺穿水球，那道透明的屏障瞬间消失。
生死逆转来得太突然，里头的修士猛灌几口海水，大脑瞬间清醒，在海下拼命扑腾。
“水球破了没法呼吸，快把捞他上来。”林池鱼指挥道。
现在没他们的活了。
君芜反手将出鞘的剑插回腰间剑鞘，远远瞧着面对这样的大场面竟也不慌不忙，甚至指挥井然有序的女子，凝眉：“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还是不信，”她侧头，“你在这里，见过她吗？”
少年眉头紧锁了好一阵，终于在记忆中找到一闪而过的人，笃定道，“我见过她，她当时在茶馆里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
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真的是不小心？”君芜慎重问道，“打翻茶之前之后，没有其他事？”
他仔细去想。
“有。”他突然道，“有位修士骂过师祖几句。我注意到这事，接着她便打翻茶盏，我才注意到她。”
……还有什么梗在脑海中没有记起。
他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
君芜察觉不对：“怎么，还有什么重要之事想不起来？”
“是……”是什么？
他的视线又落回下方冷静指挥的姑娘。
一缕极其微弱的白色灵息搅合在鬓尾红茶花中，与另一缕仿佛来自红茶花本身的红色灵息弯弯绕绕。
记忆中的雾拨开。
“是修为！”他猝然道，“在茶馆内，她周身毫无气息，连灵脉都没开，但现在她的周身竟环绕着微弱的灵息！”
“偏偏是这个间隙，这么短的时间开了灵脉？”
君芜神情显然严肃，一缕紫色灵息自指尖溜过去，探捉她鬓间红茶，果然摸到一缕，只是极其微弱不稳定，像从白色细丝里分出来的，紫色灵息卷过去顷刻之间便自发消散。
“海面上的狂风和漩涡都是何时停的？”
少年想了想，“漩涡早，师父还没到的时候就消失了，应该是因为海面下生死眼的水球数量有限，吞够人就没回深海。狂风大概距离那位姑娘上岸半个时辰之前。”
他看向君芜，“师父是觉得海下的天材地宝已经被她拿到，这些细丝才忽然态度大变，只逮着她一个人抓？”
“没人比玄山更清楚，生死眼不可能再新生法宝。但若真的有……”君芜对上林池鱼再次追击过来的目光，“世间取法宝的规则就一个，就是先到者得。”
她等着江淮序带着林池鱼降落仙舟，直截了当地走过去，拦住她，“姑娘，这下头新生的法宝……”
林池鱼眼睫半合，接道，“我知道掌门想问什么。”
从方才她后知后觉感知到那缕朝自己奔过来的紫色灵息，她便知道。
君芜没见过之前的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多半是因为她身旁那位少年。
她甚至有些欣慰，玄山的后辈不是庸人粗人。
好在，她也挺需要这次机会。
她轻轻蜷了蜷手指，计上心来：“是我拿的。”
江淮序的目光注视过来。
君芜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也直言：“法宝是什么？”
“一枚魂玉，里头是林池鱼的神魂碎片。”林池鱼道。
一道如竹沾露的声音响起，围着她的人群自觉散开，给他让出来一条道路。
几乎瞬间，林池鱼摸了摸自己的脸，扯断固定于腰间的披帛，围在脸上，这才不急不缓起身抬眼。
朝她迎面走过来的人身着白青道袍，莲花纹衣，锦鲤簪冠，林池鱼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冤家竹马，那位结了冥婚的御灵门门主江淮序。
后他一步跟来还有一人，一头青丝由一支墨玉素簪高高挽起，墨绿道袍着身，腰间悬挂一柄紫色长剑，剑柄之上蝴蝶绕过，蝶背之上镂着降香二字——是她的小徒弟，如今的玄山掌门君芜。
她身后还跟位少年，正是高台上稳住散修的那位。
林池鱼十分有分寸地敛目应声：“知道。”
声音落，却没有人接。
静寂有几息的功夫，林池鱼觉得不对劲。
周围嘈杂声完全静止，连小声说话的人都没有，连海风都凝滞不动。
林池鱼抬头。
所有人都顺着江淮序低头的视线，望向他的腰间——
坠在玉牌旁的锁灵囊，其上禁阵金光无声流转，其下那一团微渺的白光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从清淡莹润，到有些灼亮刺目。
林池鱼心中警铃大作。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其中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其中的东西。
她方才海下所得，和这是一个东西。
林池鱼完全没想到会这样。
她碰到了一个棘手的情况。
在场弟子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缘何会在这般紧要关头突然给出异常讯号，但君芜懂，君芜身旁的少年也懂。
少年曾多次见过这样的情况。当师叔和这位灵界的江门主碰面时，他们身上标识着不同门派的锁灵囊，会迸发出同样莹润温柔的白光，那代表着，林池鱼的魂灵相聚了。
而如今突然这般，代表着……
江淮序突然动了。
他每朝红绿衣裙的女子挪动一步，那光芒便盛一分，几步试探足矣，他确定地停在原地，目光瞬间钉在她身上。
在大家诧异这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江淮序突然开口：“姑娘。”
他声音压得很低，面上温和得体的笑容一点点收起，眸光变得很冷很冷，瞳仁却不自觉颤动，连带着呼出的呼吸也不再规律。
“你为何覆面？”
她覆面的纱残破不堪，很容易让人定睛到她腰间断裂的披帛，而此时，江淮序的目光也落到她的腰间。
林池鱼深吸一口气，道：“晚辈方才拼死从生死眼里逃出来，五窍血流，满身血污，怕污了门主和玄山掌门的眼，这位姑娘可以为我作证。”
她指着方才将她捞上来的青衣女修。
青衣女修完全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见到江淮序目光立马追随过来，脊背一凉，硬着头皮点头，“回禀门主，确实如此。”
得了准话，江淮序的目光瞬间又落了过来，紧紧盯着她，生怕她跑了，“姑娘，我们见过太多，并不觉得沾污眼睛，你可以在我们面前露出……”
他的声音骤然被林池鱼打断，“门主，现下救人要紧。若门主想看，救过人后晚辈洗把脸这便让你们见。”
江淮序却走得更近，君芜突然移影至林池鱼身前，横剑阻住他前进的步伐，“江门主，有话好好说，这个距离够了。”
少年拦在林池鱼的另一边，让他没有一丝可乘之机。
江淮序被迫止住步子，君芜保持这个姿势回眸，眼睛漾开温柔的笑：“姑娘，方才你说你有救人的方案，可否细说？”
“有。”林池鱼回之一笑，迫着自己先忘却如今这糟糕的处境，缓步走向船舷，指着海下隐隐的黑影道，“那些白色细丝是它的血管，全部砍掉。它们很聪明，只活动在海下，需要有人下水把他们引出来。”
“我来。”声音近在耳边，是江淮序。
林池鱼没有侧头便知道。
这一位与她共同生活过一百多年的人的声音，她熟稔于心。
他是一门之主，是权威，既站出来便没人敢再站出来。
林池鱼假意扫了一眼确定自荐人，目光又落在波澜不起的海面，“多谢门主，辛苦门主。”
江淮序没有耽误，身影瞬间闪现于海面上，君芜带着弟子后一步跟上，于他周身围了个圈，又给仙舟上的林池鱼一个清晰的视角。
他不知念了什么诀，手中所执玉扇骤然变成庞然大物。他的手攀在扇柄之上，整个人悬空坠下，朝海下送。
瀛海波平，海面之下的黑色球体一览无余，能看得出来它们对逃脱的那个猎物很不甘心，守在海下伺机而发。
他的衣摆浸泡到海下。
围着他的弟子严阵以待。
一息，两息。
三息……
他的衣摆随水波微微荡开，完好贴在脚边。
那些显影的黑色球体没有任何再向上的意图，像吃饱餍足，打算就此沉睡收场，待下次饥饿敲响之时再捕狩猎物。
这很不对劲。
林池鱼刚出来那些细丝是如何追她的，他们尚历历在目。
不少人奇怪地朝船舷处的林池鱼望过来。
林池鱼也觉得事态发展不对，想了想，往海面扔了根头发。
海上无风，那根细长的发丝悠悠旋转落于海面之上时，海面之下瞬息打上来一根白色细丝，卷着那根头发就往下坠。
君芜眼疾，一道剑气过去将它割断。
她昂首望向船舷旁安静的女子，对跟随她的少年道：“不徐，你下去试试。”
少年乖顺应声，终于抽出腰间剑，握着剑柄如江淮序一般的姿势悬空，足尖一点点没入海下，可是，依然没有引来任何变化。
君芜又随意点了几位弟子，都是跟少年一样的结果。
她再次昂首，看向林池鱼的目光有些变化。
林池鱼遍览全程，也随君芜一样摸清结果，在她望向自己时朝她招手，“掌门，请带我下去。”
君芜朝她赶来，却有人比她更快，趁她不留神移身至她身旁，握住她的腕，直接将她拉向海面。
便是这个瞬息，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割断披帛打的结，带走几根耳廓发丝。
截断的披帛和发丝无风牵引，缓缓飘向海面，海下触手如惊鱼一般呼啦一群涌出来，将披帛瞬间撕扯碎成很多段，拖着战利品回笼。
少年率先反应过来，命令弟子挥剑一个个割去。
乱舞的细线被断了连接，一个个在海面弹跳萎缩，瞬息融化消失在海水里。黑色水球的形状颜色又清晰了些，显然这样操作激起它们群愤，但却又没了下一步动作。
海上也静悄悄的。
所有人的目光凝向林池鱼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皮相。
并不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泡过水的脸没有粉黛，不沾血污，在阳光之下白得反光，唇却红得过分，如她鬓间斜插的那朵红山茶。
她的眼睫纤长浓密，此刻低低敛着，于眼窝投下长长一道阴影，勾勒出狭长的线条，已足够风情万种。
这样的皮囊，浓丽，陌生，像妖，半分不像记忆中清冷孤傲的容颜。
见过的人早已惊艳过，不少没见过的人小小抽了一声气，道心在荡漾不稳。
一息，两息。
三息……
风静悄悄的，身边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林池鱼颤着半合的眼睫又张开，对江淮序巡视的视线。
她已经在心中准备好措辞，却没想到她在对上视线那一刻，见到的是江淮序完全陌生的目光。
诧异，难以理解，不可置信，没有任何一丝故人再相见的熟悉。
原本坠到低谷的心忽而往上一跃，林池鱼眉头微动，旋而抬眼对上剑气来源，那目光与他不遑多让。
林池鱼不免想到瀛海海下故渊指尖拂过那朵红茶后，其上缠绕着浓郁的红色灵息，久久不散。
她淡淡一笑，“掌门，看来生死眼只对我的气息有反应，请允许我再向你借一道剑气，断下我一缕发。”
君芜脸上神情有些稳不住，顺着她道：“应该的。”
随即又一道剑光闪过，一缕发轻轻松松落在林池鱼掌心。
她将手往前一伸，朝周围人颔首，“所有发丝割的越碎越好。”
众人得令，她手一松，将发丝朝海下扬去。
无数道剑光接连奔涌而来，将那缕青丝碎成无数段，乘着剑气罡风洋洋洒洒到不同地方。
白色细丝感知到熟悉的味道，在四面八方翻腾奔涌，冒出头收割这愤恨之物。众修士连忙趁机清理割断这些盲目无脑的白色丝线。
捕猎不成自损大半，这让白色细丝更加愤怒，不要命地往海面涌，似乎不拽到那罪魁祸首绝不罢休。
林池鱼自空中高高俯视，又令一人切了一缕青丝，随意一撒，看那些细丝们争个头破血流，又气愤不得，无法伤她分毫。
面帘被揭，江淮序的疑心却没有下去。
他们的距离已经缩成一步之遥，锁灵囊金幕轮转，一圈比一圈急，白光大盛，似乎要阻挡不住破阵而出。
他的视线扫过林池鱼的脸颊，寸寸端详，“姑娘出身何处？怎会出现在瀛海？据我所知，镇远界在瀛海最中心，离清远界和灵界极其遥远，不达洞明境的修士无法抵达此处。”
林池鱼一边撒着头发，一边回答：“回门主，晚辈便出身于镇远界，自小生活于此，一直这般碌碌无为。”
江淮序不予认同：“我倒瞧姑娘很是伶俐，能惹生死眼另眼相待。”
林池鱼微笑，“巧合而已。说不定是晚辈修为太低，被生死眼看扁，这才侥幸找到诀窍逃脱虎口。”
“姑娘总有一套自己的说辞。”
他这摆明是不信，却没有再同林池鱼你来我往地周旋，擎扇挥出一道道灵息，斩断林池鱼抛下的青丝，顺带没入海下，如割海草般，崩断一路细丝。
终于有水球的血管尽被割断，与外界的连接消失，墨色逐渐从顶端一点点消融，显现出里面修士的身影。
“这里有人！”
林池鱼回应道：“现在它没有任何攻击能力，戳破它就行。”
修士按她所言正对它挥下一道剑意，果然像戳气泡一般，剑意刺穿水球，那道透明的屏障瞬间消失。
生死逆转来得太突然，里头的修士猛灌几口海水，大脑瞬间清醒，在海下拼命扑腾。
“水球破了没法呼吸，快把捞他上来。”林池鱼指挥道。
现在没他们的活了。
君芜反手将出鞘的剑插回腰间剑鞘，远远瞧着面对这样的大场面竟也不慌不忙，甚至指挥井然有序的女子，凝眉：“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还是不信，”她侧头，“你在这里，见过她吗？”
少年眉头紧锁了好一阵，终于在记忆中找到一闪而过的人，笃定道，“我见过她，她当时在茶馆里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
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真的是不小心？”君芜慎重问道，“打翻茶之前之后，没有其他事？”
他仔细去想。
“有。”他突然道，“有位修士骂过师祖几句。我注意到这事，接着她便打翻茶盏，我才注意到她。”
……还有什么梗在脑海中没有记起。
他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
君芜察觉不对：“怎么，还有什么重要之事想不起来？”
“是……”是什么？
他的视线又落回下方冷静指挥的姑娘。
一缕极其微弱的白色灵息搅合在鬓尾红茶花中，与另一缕仿佛来自红茶花本身的红色灵息弯弯绕绕。
记忆中的雾拨开。
“是修为！”他猝然道，“在茶馆内，她周身毫无气息，连灵脉都没开，但现在她的周身竟环绕着微弱的灵息！”
“偏偏是这个间隙，这么短的时间开了灵脉？”
君芜神情显然严肃，一缕紫色灵息自指尖溜过去，探捉她鬓间红茶，果然摸到一缕，只是极其微弱不稳定，像从白色细丝里分出来的，紫色灵息卷过去顷刻之间便自发消散。
“海面上的狂风和漩涡都是何时停的？”
少年想了想，“漩涡早，师父还没到的时候就消失了，应该是因为海面下生死眼的水球数量有限，吞够人就没回深海。狂风大概距离那位姑娘上岸半个时辰之前。”
他看向君芜，“师父是觉得海下的天材地宝已经被她拿到，这些细丝才忽然态度大变，只逮着她一个人抓？”
“没人比玄山更清楚，生死眼不可能再新生法宝。但若真的有……”君芜对上林池鱼再次追击过来的目光，“世间取法宝的规则就一个，就是先到者得。”
她等着江淮序带着林池鱼降落仙舟，直截了当地走过去，拦住她，“姑娘，这下头新生的法宝……”
林池鱼眼睫半合，接道，“我知道掌门想问什么。”
从方才她后知后觉感知到那缕朝自己奔过来的紫色灵息，她便知道。
君芜没见过之前的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多半是因为她身旁那位少年。
她甚至有些欣慰，玄山的后辈不是庸人粗人。
好在，她也挺需要这次机会。
她轻轻蜷了蜷手指，计上心来：“是我拿的。”
江淮序的目光注视过来。
君芜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也直言：“法宝是什么？”
“一枚魂玉，里头是林池鱼的神魂碎片。”林池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