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雨下起来仿佛没有尽头,雨点落在积水石阶上,清脆如玉石相击。

    瞑瞑的晦色笼罩了整片大地,雨幕连同水汽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纱,突然一道闪电,将几同黄昏的天地照得透彻,伴随着隆隆的雷声,惊得人三魂丢了七魄。

    这样的天气里,热一壶酒,上几碟小菜,赏着外头的雨景,又有天然的音乐伴奏,很适合谈天说地。

    楚留香的心却像外头的天气一般,阴暗潮湿。

    雷声雨声盖过了天地间一切喧闹,代真此时也已平静下来,早先是拥挤的人群使她失去了安全感,慌了神。

    只要平静下来,她又是那个神奇的瞎子。

    她不爱酒,小小地抿了一杯,便专心吃起菜来。

    这可便宜了楚留香,他爱酒,这样乡间自酿的酒水因用水及手艺的差别,各有特殊的风味。

    别说一坛了,便是再多几坛,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灌下去。

    须臾,雨下得小了些,雨势不再那样浩大狂暴,外头的积水一时却消不退,小溪一般从高处汇成一股流向低处。

    酒馆里出现了窸窸窣窣的低语,随着雨势衰减,坐在这里的人们仿佛活了过来,从末日般的暴雨中幸存下来,也有闲心拉话常。

    楚留香原本一杯接着一杯地灌酒,此时也停了下来,捏着酒杯透过洞开的大门望向外面的雨帘,笑道,“有时候我很爱下雨,有时候又不那么爱。好比今日,上山时我还满心欢喜,结果下山就被淋了个落汤鸡。”

    代真夹了几口菜便停了筷,别看她嘴上说没荤吃不饱,实际正经的肉菜她也吃不了多少,又腻又腥。

    此时她一手支着下巴歪着身子脸朝外坐着,“那就说明不是真的爱,你只是爱下雨当时的心情。”

    楚留香听了这话,觉得心里的潮湿又重了不少,他闷闷不乐,却不想让人察觉道,便强作出寻常的样子问道,“那你觉得真正喜爱的表现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问出这话时,心里烦躁了起来,这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可心底的实话,他又不该问出来。

    代真似乎在出神,她就那样面对着门口吹进来的又湿又冷的风,心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话。

    “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便预感到离别时的隐痛,你必定爱上他了。”(注)

    楚留香心神一震,愣愣地看着代真,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此时却呆住了,眼眶仿佛蓄了一汪眼泪,这令他目中代真的模样愈加清晰,他不敢眨眼,忍着哽咽强颜欢笑,“预感到离别,岂不说明天生是一个悲剧?”

    代真打了个寒颤,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捋着袖子,使落下去的袖子盖住手腕,同时也认真地思考着,她仿佛察觉到此时的对话不寻常,只是到底感受不那么清晰,如同打哑谜,又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只当是普通的朋友间的对话。

    “若是情能自控,及时止损,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大约是因为——愈是痛苦愈是止不住爱意。”

    楚留香笑道,“简直像是‘飞蛾扑火’。”

    安静了一会儿,代真仿佛从那种奇怪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脸朝楚留香笑道,“你怎么不继续喝酒了?酒这东西,味道很奇怪,作用也很奇特,仿佛天生为了让人逃避现实用的。”

    楚留香也不再提起先前的话题,他摸了摸鼻子,“那只是酒的好处之一。我看外面的天气快晴了,咱们大约可以回去了。”

    大雨来临前后一个时辰的时间,阴云散去,野外花草苗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加上一点凛冽的寒意,使人一出门便有神清气爽之感。

    楚留香结了账,没急着离开,与代真立在檐下醒了醒昏沉的头脑。

    郊外的小道泥泞不堪,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积水,没落脚之前,都无法预料水坑有多深。

    楚留香心中过了三四遍,又悄悄的吸了一口气,才平和地说出,“我背你吧。”

    代真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微侧头有些疑惑地面朝向他。

    楚留香立刻慌了,画蛇添足地解释道,“雨太大,地面积水很多,我想你或许不是很方便……”说到这句,他懊恼地住了口。

    偷瞄了一眼代真的神色,讪讪地继续道,“好歹给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罢。”

    代真觉得他这样慌乱很有趣,调笑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表现自己?”

    无意的一句话又戳中了楚留香的心事,要在以前,楚留香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像个怀春少女一般愁肠百结,辗转反侧。

    似是察觉到他的郁闷,代真笑道,“我知道你这种男人怜香惜玉,看不得无辜少女在你面前作难,我就给你这个献殷勤的机会。”

    楚留香叹了口气,“随你开心。”走到代真面前,双手捞住她的腿弯。

    代真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两人身体自然地贴紧。

    一开始,楚留香没有多想,随着两人身上气息交融,他隔着衣裳感受到后背贴着的一片热意,少女矫健的双腿附在他的腰侧,难免心猿意马起来……

    他反应过来,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把自己,强自回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代真不用走路,也不必时刻注意四周的环境,心神自然懈怠下来,耳中细小的铃声响个不停,她只当那是解闷。

    “你之前说你是浪子,这里的事情结束后,你又要去哪里呢?”

    代真只是单纯地对他的生活感到好奇,听在楚留香耳中,便令他才愉悦起来的心情极速下坠。

    “可能去找我的两个朋友,也可能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便追逐而去了。”

    代真惊奇道,“你还有朋友,我以为你天生是个独行客呢,能给我讲讲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吗?”

    楚留香失笑,“你这语气……还不如说我是无父无母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到朋友,楚留香积存的怀念都涌了上来,嘴角不觉间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他们啊,一个是花蝴蝶,一个是铁公鸡……”

    代真不甘寂寞,点评道,“你这么说,很有可能一个长得比你好看,你嫉妒人家,给人起这么一个外号;另一个呢,定然有钱,你向人家借钱,人家不给,你就污蔑人家是‘铁公鸡’。”

    楚留香沿着她的思维这么一想,发觉竟然有几分道理,但他不愿承认,“你错了,‘花蝴蝶’是江湖上的朋友起的外号,至于‘铁公鸡’么……”

    这个无从抵赖,是他与胡铁花共推的,“你若遇到他,就能了解我的痛苦了。”

    代真才不被他的讲述迷惑,“我有钱,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了解你的痛苦呢。”

    楚留香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有时步伐大,有时步伐小,有时还要跳起来才能避过水坑。

    回忆起这些趣事令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了解人心,“听起来你对我的朋友印象还不错,那我接下来讲的这件事情,恐怕你会破口大骂。”

    代真着意板着腰背,以免与楚留香有更加亲密的接触,此时不免酸痛难忍,她装作无意地将两手垫在前胸,支撑着身体。

    “你说吧,我最擅长抽丝剥茧还原真相了。”

    楚留香也不拆穿她的小动作,只是又陷入了回忆中。

    他讲了胡铁花追求高亚男两年之久,却在对方向他求婚后逃走了,姬冰雁也不告而别的事情。

    果然,代真对胡铁花的印象跌入谷底,她愤恨地捶了一下楚留香的后背,“负心汉!”

    楚留香对好友的风评毫不在意,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那后来呢?那个高亚男怎么做的,有没有狠狠揍一顿花蝴蝶给自己出气?”

    “后来嘛。”楚留香拉长了调子,“高姑娘去追胡铁花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代真立刻双手合十,仰头向老天祷告,“如果真有神仙的话,就让高亚男迷途知返,虽然虚耗感情青春,但能丢下负心汉,开始崭新的生活。”

    祷告之后,她打不到负心汉胡铁花,就打他的朋友出气,又在楚留香后背捶了两下。

    楚留香“哎呦哎呦”叫了两声,笑道,“高姑娘该把你引为知己,你对她这么好。”

    代真叹了口气,“我猜相反,她若仍然钟情于花蝴蝶,恐怕反而会怪我多管闲事。世间最没有道理可讲的就是爱情,无论你爱的那个人多么坏、多么不堪,也是不许旁人指责的。”

    “花蝴蝶不是好人,高姑娘却丢了心。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所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耽于情爱,我也不会,这样我们就是无情二人组!”

    说到后来,他又油腔滑调起来。

    代真摸了摸他的头发,认真道,“我会的,希望你也是。”

    可惜她看不到楚留香此时的神情,笑不出来,又没有眼泪,只好板着脸,可从他的目光看去,里头是一个破了的大洞。

    这条路再是漫长,此时也有尽头。

    镇上的主道铺了石板,又有排水系列,将入镇子时,楚留香将人放了下来,“这里的路就好走了。”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段,就到了岔路口,代真要回家,楚留香要去客栈,二人就此道别。

    只是楚留香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向后望去,他已察觉到危险,再不离开,他这辈子都难以动身了。

    这时已是傍晚,天上没有太阳,看来仿佛清晨,夜间寒气升起,起了白雾,代真走着走着,人就隐没在浓浓的雾中。

    楚留香不由迈出一步,随即又清醒过来,摇头苦笑,喃喃道,“你看,你多危险。”

    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别人。

    楚留香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代真消失的方向,直到身上披了一层浓重的寒气。

    他倏地回过神,展开掌心,那里躺着一条红绳,上头穿着一只小小的铃铛。

    一阵微风吹过,铃铛“丁零”晃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以后,只有你陪着我了。”

    ——————

    “所以,你一个闻名天下的大贼,身上带一只随时会泄漏行踪的铃铛?”

    胡铁花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椅子中的楚留香。

    他本被绑着堵了嘴扔在床上,到底两个朋友嘴硬心软,松了他的嘴,谁知,他一开口就是个好问题。

    仿佛随着梦境也经历了一回离别的楚留香捏着茶杯,定在原处,眼中的孤寂尽皆散去,里头漫上了对挚友的杀意。

    姬冰雁冷冷道,“我就说,割了他的舌头省事!”

    这……倒也不至于。

    楚留香叹了口气,“那节红绳太短,拴不上我的手腕,离了她,我请一位绣娘将我的发丝续了上去。”

    何止如此,楚留香生怕与人打斗时红绳断了,铃铛遗失,还寻了冰蚕丝为主,将那节旧红绳与他的发丝编在外头。

    胡铁花大眼睛迷惑了一会儿,里头似乎有圈圈在转,“绑在头发上……铃铛就不会响么。”

    楚留香四处找了找,没找到利刃,闷坐了一会儿,咬牙道,“里头被我塞了绒絮。”

    姬冰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思忖了一会儿,“这么说,你们有缘无分,相隔天涯?”

    不是他无情,见过生死的人若说为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便一蹶不振,牵肠挂肚,实在小看了他们。

    人们虽然总是歌颂爱情,可一旦经历过生死,就会知道爱情不过是闲暇时解闷儿的游戏。

    楚留香连喝了三杯冷茶,目光望向外头,太阳比方才又往下坠了些。

    “我一开始也以为,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飘荡四方,行侠仗义,饮最烈的酒,杀最恶的人。”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我是天生要铸就传奇的人,我爱最离奇最曲折的故事。”

    “可是有一日,这故事牵连到了她。”

    ——————

    楚留香在海上遇到了一群死状离奇的尸体,那时他已天下闻名,不过他知道,无论他的名声再大,也难以传到心爱的人耳中。

    他被那些尸体吸引,去探查他们的死因,发现其皆死于神水宫的天一神水。

    在附近海域,他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无花。

    故友重逢,实在是一件喜事,楚留香跳上无花的船,身体随着船身晃了几晃,“能有机会在这里见到‘妙僧’无花,说出去要被天下的女子羡慕死了。”

    无花膝上放着一尾琴,仍是一袭雪白的僧衣,温润如玉,笑起来如天人下凡。

    他的目光落在楚留香行动间露出的手腕上,那里圈着一节已经褪色的红绳,续了些黑丝,穿着一只不会响的铃铛。

    无花的笑容深了些,他目视楚留香,“说来是该被男人嫉妒,可那些男人里,不包含你楚香帅啊。”

    楚留香瑟缩了一下,另一只手覆上去遮住了那条手绳,这一瞬间,他又变成了曾经青涩的、为一段爱情患得患失的少年。

    反应过来后,他放下手,哈哈一笑,甩了袍子学着无花的样子盘膝坐下,沉默半晌,终于也无法若无其事地继续谈笑。

    “她还好吗?”

    “很好,你是天下第一的盗帅,她也是小有名声的大夫了。”

    “怎么会当大夫呢?她不是最讨厌麻烦了吗?你们少林寺帮她卖药,她坐着收钱,这可是她最得意的营生了。”说到她,楚留香的神情又鲜活起来,手舞足蹈,意气风发。

    无花包容地看着他,“我也不知,一个陌生的女人求上了门,那女人的儿子生有眼疾,也不知哪里打动了她,让她出手医治。医好后,名声传了出去,上门的病人便越来越多。”

    “我上次见到她时,她还向我抱怨,求上门的病人都太穷了,让她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等遇到个有钱的病人,一定要狠狠宰一顿。”

    楚留香一听,就知道那女人可能是故人。

    他叹了口气,“随她去吧,她不愿意的事,谁能教她吃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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