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复杂的视线里,林稚被谈墨带出礼堂。

    一路上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她到底是谁,什么专业哪个班级,又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倒是始作俑者浑然不觉,礼堂外是一小块空地,旁边是一片树林,谈墨让林稚等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从树林的小路里驶出一辆通体黑亮的摩托车,一个漂亮的甩尾扎在林稚面前。

    林稚看着车身上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色Logo,想,这就是不让她开车的原因?

    车身一斜,谈墨一条腿撑在地上,解下头盔扔给林稚。他掀起面罩,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回过头喊她:“上车。”

    头盔似乎是男款的大码,林稚戴上有点松。她踩住踏板轻松迈过座椅,就是短裙多少有些不方便,坐下时刚好包裹住大腿根,她一只手压在裙边,琢磨怎么坐才能不走光。

    前排的谈墨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他戴着机车手套的手捏住上衣拉链,向下一拉,哗啦一声夹克已经被他脱下,只剩一件贴身的短袖。

    夹克被啪地扔在林稚腿上,还带着温热。

    “不用谢。”

    林稚也没客气,把夹克盖在短裙外面,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没打算谢你,下次搞突然袭击记得提前透个风声,姐姐好配合你。”

    “……”谈墨调整好坐姿,似乎对林稚的冷淡浑然不觉,笑着道,“下次?姐姐已经做好下次还要坐我车的打算了?”

    “不是……”

    没给她太多的准备时间,才刚坐稳,一股推力就让林稚身体猛地向后,她嗓子里咽下一口风,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抓住他衣摆的边缘。

    像是还不过瘾一般,谈墨转动油门,手臂青筋凸起,身子伏得更低,声音挟着风声模糊传来:“抓紧。”

    林稚管不了那么多,一把环住他的腰:“你开……”

    又是那股清冽的皂香,隔着薄薄的衣料,林稚甚至能感觉到他小腹上凌厉的线条,她顿了顿,“慢点”两个字还未出口,尾音已经消失在轰鸣的油门声中。

    ……

    她没问谈墨要去哪里,谈墨也没说。

    途中好几次林稚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尖叫声就像石头压在胸口。车子像游鱼灵活地穿梭在车流不息的高架上,在逼近前方的车尾时车身总会轻巧一旋,疾驰而过。

    直到车流渐渐稀少,摩托车从高架转向林荫小路,到达目的地时,林稚的心跳仍未平复。

    “刺激吗?”谈墨摘下头盔,甩了甩贴在前额的刘海,扬起嘴角笑起来,露出两颗尖细的虎牙。

    “……”林稚看着他这副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稚喜欢静止的东西。

    画作、书籍、照片,能被她握在手里,被她掌控,是她可以控制的世界,就连平时开车也保持着安全稳定的速度。

    她本能地排斥一切高速运动的事物,赛车、跳楼机……过速的心跳和飙升的肾上腺素会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脱离掌控。

    这种感觉很危险。

    “……我错了。”谈墨忽然说。

    “什么?”林稚回神。

    “原来你不喜欢飙车……我不知道。”谈墨垂下眼,莫名有点儿委屈。

    “……也不是不喜欢。”年龄上的差距让林稚不想在弟弟面前承认她是恐惧。

    不过……

    在最初的心跳过速平稳下来之后,林稚觉得身体上的每一寸毛孔都被放大,平时几乎都在压抑的情绪像是找到缺口,向着大脑蜂拥而上,在那一瞬间林稚感觉到了兴奋、愉悦,好像身心都轻快了不少。

    “那就是喜欢?”谈墨的瞳孔微微放大,盛着明亮的星光,“看来我们已经拥有一个共同爱好了。”

    这时候林稚才发现,谈墨带她来的地方竟然就在她们画廊的对面,只是因为隔着一大片湖,环湖过来也至少要半个小时,地势也算偏僻,游人不多,因此她从来没来过。

    这里比对岸更静谧,身后是绿树青山,远处几盏灯火稀疏可见,近处的湖面被月色衬出鱼鳞般的光亮。林稚从来都是隔湖眺远山,如今站在远山下,倒像是跳出迷雾在回望自己。

    “这里很漂亮吧?”谈墨支好摩托车,倚在座位旁,顺着林稚的方向望向远方。

    “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你不是才回来不久?”

    “小时候我妈带我来过。”谈墨嗓音不变,但林稚却听出一丝低迷,“以前这里的栈道还没修,她说这儿比城里好,清静,没人也就没争端。”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那时候我不懂,以为她喜欢的是这里的风景,当时我就想,以后要给她在湖边买一个小院子,让她每天都能看到湖景。”

    声音里是少有的温情。

    林稚忽然不忍心打扰,在听了他的身世之后,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口中,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样子。

    她轻声问:“后来呢?这个愿望实现了吗?”

    “没有。”

    湖畔送来凉风,吹散初秋最后的燥热,一尾游鱼搅碎寂静,谈墨垂着眼,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认真看着林稚:“你呢,你为什么放弃画画?那也是你的梦想吧。”

    林稚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画画的确是林稚的梦想,也是她内心最不愿提及的伤疤。画画曾是她的骄傲,只是当初有多骄傲,失去时就有多痛苦。

    林稚不在意道:“年轻人才有梦想,我啊,只想赚钱。”

    “你都是用这种话欺骗自己的吗?”谈墨盯着她许久,笑了笑,“喜欢就要勇敢去追,不然以后会后悔。”

    “你不明白。”林稚摇摇头,“追梦是需要资本的。”

    谈墨似乎并不赞同她的话,他拧起眉骨:“追梦的资本不就是自己吗?”

    “那你因为你有的选。”她平静道,“但我没有。”

    沉默在周围充斥。不算欢快的氛围让林稚有些压抑,她倚在围栏上,拿出支烟松松咬着,冲谈墨扬扬下巴,“要吗?”

    谈墨看着她,摇摇头:“不会。”

    林稚讶异地一挑眉,随即又说,“挺好的,吸烟有害健康,现在挺多年轻人都不抽烟。”

    林稚从不在有谈烁在的场合抽烟,谈烁不喜欢女人抽烟,她也就装得乖巧,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嗤之以鼻。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她习惯在谈烁面前隐藏着真实的自己。

    但在谈墨面前,就没什么隐藏的必要了。

    反正以他和他哥的关系,他应该也不会告诉谈烁。

    “不是健康的问题。”谈墨摇摇头,“小时候我爸的规矩很严,成绩必须达到目标,晚上有宵禁,遇到事情不许哭……抽烟喝酒打游戏更是不允许,他经常说我哥是他没教好,他不希望第二个儿子也像我哥一样。”

    谈父林稚也见过几次,多半是不苟言笑,连话都很少。她几乎能想象到,小小的谈墨在被父亲训斥的时候隐忍着眼泪的委屈模样。

    “所以,”他耸耸肩,“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有得选呢?我从来都没得选。”

    说这话的时候他始终平静,好像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在这个幽静的夜里,她无意间窥探了少年的心事。

    “今天的歌很好听。”她下意识地夸赞,“开场那首,从前没听过。”

    “原创的。”

    林稚微讶,“你还会作曲?”

    “会啊。”他的眼睛里溢出小小的得意,“你说的那首是我之前在法国的时候写的,叫《你是夜色送给我的歌》。”

    她没问,他却一股脑儿地说给她听。

    火光照亮她侧脸,又乍然熄灭,烟雾沾染了湖边的水汽,变得黏滑稠腻。长发被她拨到一侧,身后是如墨山峦,借着模糊的夜色,谈墨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林稚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一愣,夹着烟的手递过去:“想试试?”

    “不了。”谈墨笑笑。

    她忽然想起什么,咬住烟嘴低头翻包,烟灰簌簌落下来,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她从包里翻出一个袋子,递上去。

    谈墨扫了一眼,却没接:“这么客气,还送礼物?”

    “你落在我家的衣服。”

    “哦……”他语气莫名失落,接过来边打开看边道,“是你想起来的,还是被我哥看到你才想起来的?”

    “……被你哥看到对你有什么好处?”

    谈墨笑了下,重新把袋子塞回林稚手里:“下次再给我吧。”对上林稚疑惑的目光,他摊摊手,“没带包。”

    “……”林稚一个人住惯了,对她而言,她拥有家里所有可支配的空间。但谈墨的衣服就像未知的物种侵入她的领土,那种陌生感让她无所适从。

    “要不你给我一个地址?衣服给你寄过去。”

    谈墨眼底有情绪闪过,但很快又笑起来:“不用急,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林稚一愣:“你家又有家宴了?”

    “不是家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姐姐,我发现你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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