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县令名贯道。

    渭城人皆知,他向来是最早到官府的那个,丝毫没有一个“大人”的架子。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若想找他办事,一定得走程序,送礼走关系在他那,都是行不通的。

    今年方二十,便坐上了渭城县令这把大官交椅,真可谓前途无量。

    他坐在官府大堂的木椅上,专心聆听她的哭诉,待她总算平复下来时,轻声问道:

    “林小姐,按我们大昌的律法来说,若是丈夫发现妻子私联,确实有权利行杖。

    “您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您母亲并未私联?若有,是可以上公堂翻案的。”

    林梨用力地擦掉泪水,急忙地打开刚刚紧抱着的小盒子,从里面抽出几张皱皱巴巴的信纸:

    “大人您看,这信上秀气的字迹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但林夫人却说这是男人的字。”

    白县令摩挲着手上的菩提手串,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所言,若是要上公堂,是做不得证据的。

    “但你要是找得到哪位女子与这字迹所出无二的,兴许能有些作用。”

    剔透的泪珠又如同雨水一般泼了下来,林梨咬牙克服着内心的强烈情绪,试图从回忆中找出这女子的可能人选——

    “我知道了,沈夫人,唐府的侧夫人,她与我母亲是挚交!”林梨尽她最后一丝蜉蝣的本能,激动地哽咽道。

    “沈夫人?你可知,她在半月前就逝世了,她的东西也跟着一块下葬了。林小姐,您可有其他证据?”

    此话一出,晴天霹雳。

    那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破灭。

    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怨,瘫倒在地上,无力地攥紧拳头,指甲似乎能将手心掐出血来,她止不住地哭喊着:

    “没有了!没有了!

    “没有其他证据了,世上唯一真心对我的娘也没有了!”

    她的肌肉紧绷着,泪水不住地从眼框落下。她挣扎地抬起头,看向满脸担忧但手足无措的白贯道,哽咽着,无力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丈夫可以行杖,难道意味着可以把人打死吗?

    “为什么丈夫可以三妻四妾,而妻子却永困于深阁,连与外界通信的权利都没有了,这就是所谓大昌盛世吗?

    “就因为我们出生低微,所以连最后一丝为人的尊严都保全不了吗?所谓勇者不惧,到最后不过是以卵击石,只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那对犹如两汪碧泉般清澈见底的眼睛,此时笼罩着一层从未显露于人前的绝望。

    向来自诩以天下苍天为己任的白贯道此刻也难以抑制地为之动容。

    他又何尝不感到无奈?

    他伸出手掌,指尖微微颤动,双目温柔地注视着她,意图将她扶到椅子上。

    林梨并未做任何反应,空气就这样凝固了几秒。

    林梨垂下眼眸,双手用力撑地,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正如她在林府中那跌倒后站起来的千千万万次。

    她轻拂身上沾的灰,整理了下衣袖,又恢复了往日体面端庄的模样,熟练地对着眼前不知所措的白贯道作揖:

    “林梨谢过白大人好意,这次多有叨扰,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等愚人计较。”

    白贯道看着她故作坚强的姿态,紧握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随后,林梨快速地解下身上的披风,娴熟地叠好放到椅子上。

    她拿好自己的小盒子,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

    “白大人,就此别过。”

    她的脸颊上,仿佛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暗中较劲,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推拉着僵硬的嘴角。

    留下一个大方得体的微笑。

    白贯道望着林梨离开的背影,心中一阵刺痛——他又何尝不懂寄人篱下的酸楚?

    他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借助椅子的扶手快速地站起来,大声地喊道:“林小姐。”

    林梨停住了,意外地转过身去。

    “你可知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

    “知又如何,若众生皆平等,我与我娘又怎会沦落至此。”

    “若我说,我会新造一个天地,让众生都能有尊严地活着,你会作何感想?”

    林梨看向白贯道那对坚定的双眼,大概其间闪着的就是所谓理想的光辉。

    如此可爱,又如此可笑。

    她朱唇轻启,浅笑道:

    “若真能实现,定然是极好的。”

    白贯道惊喜地注视着她那温柔的双眸。这是白贯道第一次和陌生人述出自己的理想,得到的不是嗤笑,而是肯定。

    她的周身似乎散发着微弱的烛光,驱散了清晨的薄雾,也深深触动了他;同时,他还埋怨起了自己——

    哪怕高居县令之位,还是对此种家案无能为力。

    他的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

    “盼林小姐相候。”

    “一定。”

    随即,林梨转身离去。

    白贯道在第二年,右迁至离京城仅有两百里地的叁川郡做郡守。

    此人定是宰相之才——知道其升迁线路的人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

    这日,正是刚入了冬的时候,林家人趁天还没亮,赶紧就把林梨给唐家送去了。

    大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子是可以蒙着面纱上街游玩的;而已作人妇的女子在无丈夫陪伴的情况下,是不可以出府的。

    街坊邻居们自然是认得出林梨与林珑有何差别的。为了将林梨替嫁的事掩瞒过去,林家人才这么着急把林梨运到唐府去,并且未有任何铺张。

    因唐府拮据,这第一场婚宴未能如唐老爷子在世时定下的日期举办,只潦草走了个过场。

    因为心虚,林夫人和林大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未露面,拜堂时只好让唐栀的哥哥唐璨充当高堂。

    直到送入洞房时,唐栀掀开红帘,总算看清了眼前林梨那张娇俏的脸,才放心地扬起了嘴角。

    林梨将手指攥成拳头放在腿上,不知所措地端详眼前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颊。

    唐栀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倒是越发好看了——

    他的眼尾略向上翘,宛如桃花轻绽;眼眸清澈如春水,含情脉脉,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

    眉如远山,鼻梁高挺,若不是他性格顽劣,外加家道中落,估计每户女子都抢着要这样貌美的夫婿。

    上次见他,是在三年前了。

    那时的他们在一块上学堂,学堂里的学生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林珑和唐璨。

    夫子是个卸甲归田的翰林院大夫,留着长长的白须,看着慈眉善目的,但惩罚起人来可谓是毫不手软。

    每次他在上面“知乎者也”地讲着,唐栀就在下面忘乎所以地睡着,夫子实在忍无可忍,将他留下来,看看他到底有多能睡,后来发现他实在是睡无止境,丝毫没有廉耻之心,自此每节课都让他站着上,看他还怎么睡。

    一到休息时间,唐栀便找到林梨那去玩。

    唐栀的养母沈夫人,与林梨的生母林二夫人是闺中密友,二人曾约定好,将来两个孩子若是一男一女,定要好好撮合。

    可惜,沈夫人后来并没有自己的孩子,只一直将唐栀视为己出。

    两位夫人常常在府中带娃聚会,频率高的时候甚至一周能聚上五次,估计比她们见自己的丈夫还勤快。林梨比唐栀早出生三个月,于是唐栀便一直管林梨叫“姐姐”。

    上了学堂后,二人自是要比自己那不怎么近人情的亲哥亲姐更亲近。

    林梨从小便喜静,不喜聒噪,而唐栀总是缠着她“姐姐姐姐”地叫着,要么就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的态度也从很是反感转变为习惯了。

    唐栀见林梨越发不爱搭理他,只好想些“歪门邪道”来让林梨与他多些互动。后来这门道也真是给他找着了——

    此法名为“打赌”。

    比如,赌自己撕掉作业夫子会怎么罚;往夫子的笔上沾满墨汁夫子会不会发现;趁夫子不注意跑到夫子后边蒙上夫子的眼睛看夫子会作何反应——

    林梨也还真来了兴致。之后,唐栀负责执行,林梨负责猜,十次打赌少说能被她猜中七八次。

    二人的打赌机制越来越完备后,学堂在唐栀的搅动下越发“热闹”。

    唐栀在夫子那受的罚可比在唐府受的多多了。可他却从未在那觉得屈辱——

    他认为,他开的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夫子也略施惩戒,有来有回,你来我往,自然规律嘛。

    更为重要的是,每次让姐姐赌对了,她都会在书案前低下头身子一抖一抖地憋笑。

    在唐栀眼里,林梨明明只比自己大半个月,却总是装作小大人的样子,几乎没见过她开怀大笑的时刻。

    他知道,其实她哪里都比林珑强,无论是课业上,气质上,或是容貌上,但她还总是要处处避让着她这姐姐,生怕显得比林珑优秀了。

    一旦成为突出的那个,林珑总是会不怀好意地盯着林梨,想来回家也是要向林夫人告状的,不然姐姐怎么会一日比一日谨小慎微。

    甚至到后来,林梨不再来学堂上课了。他问爹为什么,爹说,是因为她丧母受了打击,需要好好静养。

    唐栀才不信这种说法——

    明明姐姐和自己在一块自在轻松得紧,我还经常翻墙给她带冰糖葫芦,就连自己最反感的背书写字也不在她话下,她怎么会不爱来学堂呢?

    肯定是因为那个坏坏的林夫人不愿意让她来抢林珑的风头了……

    可无论他怎么想,林梨都回不来学堂了。

    失去了玩伴的他开始日日逃课,曾经翻墙是为了给姐姐带冰糖葫芦;如今翻墙却是为了寻学堂之外的清净——

    例如从早到晚地泡茶馆,看看戏,听听书,凑凑别人的热闹。

    至于自己的“远大前途”之类,是再提不起一点兴致来。

    其实,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林家的大小姐,他喜欢林梨,又不知道是哪种喜欢;他想与她成婚,又怕自己高攀林梨,从未胆敢与爹提起过。

    却未曾想如此顽劣的自己竟也会被许婚,而唐老爷给自己安排的对象竟然是——

    林珑?!

    那我梨姐姐怎么办!!TAT

    他手足无措,本打算自己跑去林府退亲,爹拦着不让,于是他撒泼打滚,爹拿起鞭子就是一顿抽。

    于是唐栀心一狠,离家出去。被唐府的人找回来后,又在祠堂多跪了几个晚上;

    现在爹走了,总算没人管得着自己了,再加上圣上只说林家不可退亲,又没说唐家不可退亲,钻这个小漏洞,有何不可?

    然而,他细细一想:林大人与林夫人可不是傻子,不会把他们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林珑送到失权失势的唐府里;

    再者说,他听闻林二夫人病逝不久,想来林梨更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么一估计,林家那两只狐狸很大可能要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从接亲前得知他们口中所谓的良辰吉时是寅时,到接亲时发现林家没有一个长辈露面,他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虽说他素来行事谨慎,若无八成把握,断不会轻易决断。然而,当目睹事态果真如所料般徐徐展开时,一抹难以抑制的喜悦仍悄然涌上心头。

    但与此同时,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也从他的心底涌起——

    他与林梨,都是那无根之木,亦或是飘萍。这份失去挚亲后再无依托的凄凉与无助,旁人难以领悟。

    花烛摇曳,暖黄的烛光如薄纱轻覆,驱散了冬夜的凛冽寒意。

    他一手拿着喜秤,缓缓掀开盖头,另一手轻轻覆上她那紧紧攥起的拳头,目光紧紧跟着她那双无处躲闪的双眸:

    “姐姐,日后,我一定还你场盛大的婚宴。”

    话毕,他将喜秤放下,微微一笑,再从婚袍的袖口中轻轻抽出一根不知何时藏入的糖葫芦。

    随后,他揭开层层包裹的油纸,露出里边颗颗饱满、晶莹剔透的山楂。

    他将它递到林梨嘴边,眉眼弯弯,声音清朗而不失郑重:

    “给,糖葫芦,权当证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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