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罢,唐栀见林梨黛眉轻蹙,眸中掠过一丝诧异,朱唇微启,似欲言又止。

    她将头轻轻别过,却又忍不住睨他,似是不明他为何许下如此承诺,又为何将冰糖葫芦递到自己嘴边。

    林梨心中波澜暗生,却未露半分。

    在她印象里,唐栀对她,不过是存了些童年玩伴的情分,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彼此间的那些赌约,不过是他出丑,她赏乐罢了。

    反倒是他在姐姐面前,显得尤为矜持,礼数周全,未曾有半分逾矩。虽然林家不给退亲,但唐家应当是有权利退亲的。

    想来,当初他迟迟未提退亲,大抵是对林珑心存青睐,情意暗生吧。

    林梨心想,若他钟情之人是自己,必当敛容端仪,矜持万分,断不会如此坦然自若。

    “你……应当认得我是谁吧?”  唐栀有些慌了神,将“无人认领”的糖葫芦又裹好,轻轻放到身旁的桌子上。

    林梨的话音刚落,原本温暖如春的空气骤然一凝,仿佛连风也停滞了片刻。

    “当然认得。”

    唐栀目光微垂,唇角轻扬,抬手将碍事的盖头取下。他抬眸望向林梨,眼中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反问道:

    “反倒是姐姐你,不会不认得我了吧?怎会问出这般话来?”

    林梨在心里嘀咕道:

    “你说这话我才是不认识你了。”

    但还是尽力扯起嘴角,故作优雅大方的姿态,像幼时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怎么会呢,阿栀。”

    唐栀这时才释怀地笑了,关切地向她解释道:

    “其实本来我是想退亲的,我知道林家那些人不会把林珑送过来,既然有机会让你到我身边来,总比待在那些老狐狸身边好吧,况且,沈娘经常交代我,以后要保护好你。”

    林梨有些意外于他的机敏,更意外于他的动机——保护自己?

    不过出于母命,那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姐姐,你若是愿意和我一块生活,等我考中,一定将你迎进京去,阿栀此生定不负你。”他紧张地抿了抿唇,有些哽咽地补充道,“若你不愿,你与我和离也成,我定还你自由。”

    林梨仔细想了片刻,从容地开口道:

    “我既没了娘家,和你生活,也算不错。”

    唐栀听到这,有些按耐不住地扬起嘴角。

    林梨继续说道:“但我们可否约法三章?”

    “你说,我一定答应。”

    “一,在外叫我林珑;

    二,我们虽有夫妻之名,但不可有夫妻之实;

    三,我要你带我出门玩。”

    姐姐愿意与他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家伙生活在一块已是他莫大的幸运了,又怎敢奢求其他?

    唐栀肯定地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好,我答应。”

    这次,林梨那对如小鹿般灵动的双眼总算没有在对上唐栀时躲闪了。

    时隔三载,二人重逢,恍若隔世,又似回到了昔日同窗共读之时。

    林梨总算放下自己那高门淑女的架子来,不再如刚才那般拘谨,继而轻轻推开唐栀那白净的爪子:

    “还有,这样的肢体接触,还是少点好。”

    辅以优雅一笑。

    “那这糖葫芦呢?还吃嘛?”

    “不吃白不吃。”

    随后,林梨一口咬下那差点被她遗弃的糖葫芦——

    “咔嚓”。

    哇,好脆好甜,这味道真的与当年在学堂里吃的一模一样——

    还以为自己再也吃不到这个味道的冰糖葫芦了呢。

    “好吃不?”唐栀眨巴眨巴眼睛。

    林梨擦擦嘴,淡淡答道:

    “和以前差不多。”

    这年,他们十八。

    *

    白贯道此时已是京里满城闻名的丞相府属官,参知政事。年仅二十三,便已成为丞相的最佳人选。两袖清风,不慕名利,却做得出实打实的政绩,连当今丞相李不才都对他赞叹有加;就连在天子面前,他也是据理力争,不畏进谏,弹劾了不少压榨百姓的贪官污吏,且一弹一个准。

    好在当今圣上,是个识贤用能的君主。若他没有皇帝这个靠山,估计早早就被蛇鼠一窝的公库蛀虫们弄倒了。

    京里的一部分权贵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被他抓到些小啾啾;另一部分有女儿的权贵,见他二十三了还未成亲,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家千金托付给他,而他次次婉拒,说暂时没有成家立业的想法,惹得众人背地里都在议论他是否已有心仪的女子。

    他的伯乐李丞相也对自己提携的这位千里马好奇有加。趁着有天丞相府内公务不多,他神神秘秘地靠到白大人身边,低声说道:

    “允公啊,你也这个年纪了,何况你无论是相貌啊、性格啊、还是才干啊都是京中位列前茅的。若是有女子入得了你的眼,你呢,也可以多接触接触,走动走动,对你以后的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白贯道见自己最为敬重的李丞相都关切地走到他面前催促了,心中也有些许动容。

    不过,他心中早有人选。

    早在渭城任职时,他便对当年那位凄苦却又如竹般坚韧无比的林家小姐动了心,他只知道她是家中二小姐,却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之后不断升迁的三年,他如愿按照自己设想的道路前进,而那段回忆不断在他脑海里发酵——

    若是自己当年能真真切切地帮助到她,或许二人之间,便能在当时就自然而然地迸发出些浪漫火花,之后美满成婚,从此白头偕老……

    可惜,这些都是他的想象。

    但不知,此时亡羊补牢,是否未为晚也。

    其实早朝时,他也常常能见到林大人,但一直未能鼓起勇气去询问林二小姐的情况。

    一来,是他十分厌恶林大人的所作所为。他也试图寻找林大人的罪证,但无论怎么找也找不着,连他也说不清是林大人真的只有私德有弊,还是谨慎到把人证物证都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二来,自唐家被抄后,林大人在皇帝跟前,再也不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红人了。每次上早朝时,往往一言不发。下朝后,也是形只影单地离开。

    不久后,他听闻林家小姐嫁给了江南唐家的小公子。这天,他终于忍不住走到林大人跟前,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白大人,您这是有何事相问?”

    他退后半步,拱手作揖,忐忑地问道:

    “白某人当年在渭城做县令时,曾有幸目睹尊小姐当容,敢问贵千金是否婚配?”

    林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到了,兴许是因为心虚,磕磕绊绊地回答道:“敢问白大人口中是哪位?”

    “是……林二小姐。”

    为了不露出替嫁之事的任何马脚,他猛地摆头,连忙说道:“尚未。”

    白贯道心中一块重石总算落下了。

    “谢林大人解惑,白某先行告退。”

    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在心中连放了一串鞭炮庆祝这一好消息——

    “太好了,来得及。”

    *

    “我们一定要分房睡吗?”唐栀裹着一席红被子站在咻咻冒着冷风的门口,略带委屈地望向林梨。

    其实,林梨多少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刚才一脚将脱了外衫的他踹出被窝,勒令他立马驮着被窝换个房间睡。

    她将双手盘在胸前,继续嘴硬地说道:“反正你家都没下人了,还担心别人说嘛。”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张曾经明媚动人的脸上此刻流露出十二分的委屈。林梨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怎么自己专挑人痛处戳呢。

    她慌乱地噎了口口水,往床内侧挪了挪:

    “算了,你还是进来睡吧。反正你我也已成婚,但你可千万不能动手动脚,不然,我还是会将你一脚踹下去的。”

    唐栀抱着被子屁颠屁颠地走回床边,干脆利落地躺下了:“嘿嘿,知道了,娘子。”边说边抻开一条手,跨越了二人间那楚河汉界。

    又是用力一蹬。

    虽没能将唐栀踹下床去,但也能给他留下颇为深刻的印象了。

    “哎哟,你是兔子吗?”

    林梨趁这时麻溜地将靠在床边的长枕头摆在二人中间,公平地平分出两块区域:

    “喏,不得跨越,刚刚那一脚是给你的善意提醒,若你再敢进犯,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林梨说完便速度躺下,灵活一扭,面对着墙壁睡去了。

    但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唐栀看着林梨纤细的背影,不由得想起林梨因从小便羸弱,无论怎么吃也长不了几两肉。当年一块上学堂时,只要是二人单独在一块用膳,她定会肆无忌惮地放开大吃,完全没有平日里那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他与自己这打小便爱慕着的梨姐姐,虽近在咫尺,却又如隔着道银河般遥不可及。

    唐栀对她,除了青梅竹马的情谊之外,心底早已悄然生出了几分爱慕之情——

    这份情愫,在她不再出现在学堂的那些日子里,渐渐明了。

    若是他想,自是可以找到三两好友一块谈天说地,整蛊夫子。

    然而,他们皆不是林梨。

    在他好不容易将沈娘突如其来的离去暂放心隅后,那唯一能为他孤独之心带来慰藉的林梨姐姐,亦不在其侧矣。

    这难以分说的寂寞,再也无以寻得纾解之法。

    而如今,她终于位于他身侧了,可为何,他依旧感觉她离自己好远好远。

    自己这位小少爷顽劣太久了,眼下没了万贯家财,非但没地位,还没任何才能,虽说略懂一些花鸟写意,但也没到能作为收入来源的程度——

    真可谓是一事无成。

    凭现在自己这般废物模样,又怎么能让她也以同样的心情看待自己呢?

    又要如何保护好她呢?

    又怎样能让她能自在地活着呢?

    唐小少爷几乎沉思了一整个夜晚,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便念书去了。

    林梨慢慢悠悠地在梨花阁醒来,她悠哉地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昨晚真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她边打哈欠边感慨道。

    现在这情状,大概是每个大昌妇女所憧憬的——

    既无婆家刁难,也无丈夫纠缠,更没什么家务活必须得去干。

    她自然地呼喊起自己最贴心的小助理:

    “点儿——”

    点儿麻利地推开门,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房内。

    “小姐,昨晚睡得可还好?”

    “说得过去……”说到这,她才想起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对了,点儿,唐栀去哪了?”

    “唐公子呀,我看他早早就去书房念书了。”

    “念书?”林梨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

    洗漱好后,她与点儿跑到书房前围观起那破天荒的景象,不由得由衷感慨道: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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