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晴天,春光明媚。

    东街的刑场上,犯人被五花大绑跪在高台之上,对面端坐着的,正是那“铁石心肠”的巡按大人。

    胡大途微微仰首,双眼眯成一条细线,只觉得日光如同万道金针,前所未有地刺眼。

    四周观者渐多,刑场喧嚣之声成了鼎中沸水,不断向上蒸腾。

    “肃静!”

    巡按大人身后,皂吏开腔一声厉喝,噪音瞬间消弭。

    阿兰站在人群最后。

    她并非为凑热闹而来,只是鬼使神差地想看看他的下场,暗自思忖着,倘若她的事情败露,会不会也要步其后尘,落得如此境地……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孟文芝瞥见远处苍白的一张面庞。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

    行刑场面血腥残酷,向来多是男人仗着胆气来看,其中又有不少忍着胃中不适,看到一半便匆匆离去,回家吓唬家里的女人孩子。

    虽说胡大途作恶多端,也曾伤害过她,可她却不像是爱于计较之人,怎么会特意来观刑。疑云泛起,孟文芝心中揣摩着。

    时辰已至,他敛去思绪,手中攥起刑签,声若洪钟,问向犯人:“胡大途,你可知错?”

    胡大途面如死灰,将佝偻的身子微微前倾,垂首应道:“我知错。”

    “你可认罪?”

    “认,我认罪……”

    听到他的回应,红头令签重重地坠在地上。

    “啪嗒”一声响。

    孟文芝面无波澜地凝视着他蜷缩的背脊,沉声道:“行刑!”

    话音方落,他放眼向四下往去。

    砍头的场面刺目,他虽早已对此麻木,却也不愿多看。

    扫视半圈后,最终决定将目光放在阿兰身上。

    远在人群之后的阿兰,清晰地听闻“行刑”二字后,抬眸望去,便见刑台上的刽子手双手高扬起寒光凛冽的大刀。

    刀刃与犯人的脖颈之间,霎时拉出如鸿沟般的极大距离。

    在二者之中,她与孟文芝四目陡然相对。

    一时间,她虚实难辨,眼前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她才成了刑台上待审的罪人。

    而锋利的刀刃下,是她的头颅在颤抖。

    阿兰嘴唇瞬间失去色彩,帕子在手里死死攥着,变得潮湿,却又被下意识捏着抵在唇下。

    大刀劈落。裹挟着劲风。

    两人视线被切断。

    眼前刺人的白光,被浓稠的血色覆盖。

    胡大途的脑袋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血就流干了,洇红了木台子和台子下的土地。

    风一吹,那股腥臭气息便迅速弥漫,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周身。

    这重头戏已过去,围观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擦了鬓角,慌忙扭头离去,谁不愿再往前多看一眼。

    而阿兰仍然愣在原地,脚像被打了钉子,挪动不得。

    她胆子太小,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但她干过大事。

    她亲手把自己的丈夫杀死,瞒天过海地来到永临,重获新生,过着她的第二条命。

    若非上天眷顾,她的下场原该比台上的人还要凄惨万倍。

    人群退散,转瞬间东街便只剩她一个“看客”。

    台上的尸体已被妥善收好,几个助手抬起先前准备好的水桶,用力泼洗血迹,污浊的血水顺着木板缝隙哗啦啦地流着。

    阿兰再度抬眸,目光不出所料地又与他撞在一起。

    这回,两人视线毫无阻碍。

    阿兰确定他在看她。

    孟文芝站起身。

    阿兰却退了半步,好似惊鹿。

    他以为她被眼前场面吓到,催促手下快点动作,尽快将刑场恢复如初。

    一桶桶清水泼下去,那血迹生了根,怎么也冲刷不净。

    正如胡大途犯下的罪孽,存在过,便再也洗不掉了。

    血水顺着地势蜿蜒流淌,很快蔓延到她脚边,险些弄湿她的鞋子。

    阿兰盯着那些绕在身下,裹挟着尘土的腥水,不停地犯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跑到远处,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清岳在孟文芝身后,没认出她是前几日的女子,小声对孟文芝说:“您瞧那姑娘也是胆大,刑场边上站了这么久,把自己看吐了吧。”

    “让他们加紧收拾,我过去看看。”

    清岳愣了愣,没想自己碎嘴一说,竟引出少爷兴趣来,还是应下他的吩咐:“好。”

    阿兰弯着腰,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会儿脑中突然懵了一瞬,两片血光重叠,胡大途的脸、丈夫的脸走马灯似的在眼前相间闪烁。

    还有……还有孟文芝的脸!

    阿兰免不得叫出声来,一手扒着树干,面色惊恐。

    孟文芝就近在身旁。

    自一年前她酿下大错以来,噩梦便如影随形,她心中矛盾,愤恨与愧疚整日充斥着她。

    孟文芝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平静。永临虽内里早已腐朽,但仍能勉强维持,没什么大风大浪。她也能平安度日。

    可他一来,雷厉风行地先是彻查富商,又严惩了原县令,如此强硬。

    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她?

    阿兰怕到极点,眉头紧蹙,颤巍巍抵手说:“你不要过来。”

    孟文芝闻言,真就停下脚步,可免不得在心底担忧:“可否需要我遣人送你回去?”

    阿兰扭头,两排牙齿咬在一起,跌跌撞撞跑走。

    她无法忍受和这好心肠的巡按呆在一处。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容变得如此可怖,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她生怕他多看自己几眼,就将她过往的罪孽全部看尽,把她押上刑台。

    阿兰一路奔跑,直到跑到路的尽头,眼前出现一条河流,这才停下脚步。

    孟文芝在她身后,隔着数十步的距离,远远望她背影。

    心知她受了刺激,轻声言道:“行刑残忍,若有下次,你还是不要来看为好。”

    阿兰听到他的话,缓缓回身,眸子里盈着水光,和她头上的簪子一样润亮:“孟大人……”

    “你说。”孟文芝语气平和,竭力安抚。

    “他已知错了。”

    “是。”

    两人都明白,胡大途已认错,他已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错误。

    身后河水潺潺流淌,不疾不徐。

    过了很久,阿兰才再次说话:“既已知错,为何还要杀?”

    这回,孟文芝却没有立即回答。

    片刻后,他沉下气开口:“你也曾遭他所害,不该为他说话。”

    颤动的睫毛下,阿兰隐去了两点眸光。

    她并非有意为胡大途辩解,只是不禁将自己与其归为一类。

    在她看来,孟文芝是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而她与胡大途,皆是被审判的对象。

    虽被那狗官伤害过,但她想借此试探一番,孟文芝有没有可能给胡大途,或是她自己,一次生的机会。

    她局促道:“胡大途原家中贫寒,科举中举才做了知县。不过是疏于自省,听人谗言,被金钱迷了眼睛,终走上歪路。倘若加以纠正……该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孟文芝听完,眼神微微一变。

    在他垂眸默想时,阿兰静止在原地,心跳得一次比一次更响,竟慢慢掩过了水声。

    正忐忑时,眼前的人忽严肃道:“出身寒门,更应深知百姓疾苦。做了父母官,却反过来压榨子民,此等恶行,如何能容忍?”

    这世间败坏良心之事数不胜数。若人人只需认错,便能逃过惩罚,让无辜之人承受恶果,那这世道岂不乱了套?

    他也并非生来心狠,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做错了事,就必须付出代价,接受惩罚。”孟文芝字字铿锵。

    这是他的立场。

    阿兰的胸口乍然停止起伏,身后的河水似乎也不再流动了。

    原来,在他心中,胡大途犯下种种恶行,结局已然定下,非死不可,不容逆转。

    犯错的代价,竟如此沉重吗……

    阿兰喉间一堵。

    她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满身污浊,又有何资格,去质疑这位秉持正义、执法如山的巡按大人。

    河畔微风轻拂,阿兰的发丝飘动着,一滴眼泪无知无觉地溢出眼眶,被她急忙擦去。

    但还是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温润低沉的声音传来,阿兰却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你在怕我?”

    孟文芝突然意识到,上前一步问。

    阿兰猝不及防地回避,又往后退了一步。

    答案昭然若揭。

    “当心!”孟文芝见状,不再上前,却匆促提醒道。

    阿兰也察觉到后脚所踩之物松软,支撑不足。转头一看,果真踏到了河边淤泥。身后的水流,正一点点冲刷着脚下的泥土。

    “你不要动,我过去帮你。”

    阿兰无处遁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走近。

    孟文芝抬起胳膊,示意她搀扶。阿兰犹豫许久,才缓缓将手搭上去,还未使力,脚下的泥土便被河水冲垮,整个人瞬间向后仰去。

    孟文芝眼疾手快,立刻拉住她的手,两人双手握着,掌心相贴。

    他顺势单手环住她的腰,将人稳稳捞回岸边,幸好人没落入水中。

    阿兰下意识靠在他的胸膛,嘴唇微开,轻促喘息着。

    眼下一块细小的旧疤,因应激而透出红色,好像在无声诉说着她的过去。

    “大人,您怎么跑到这儿来……”

    清岳终于找来,却瞧见少爷正与那女人在河边搂抱,场面有些尴尬,忙捂住嘴巴背过身去,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

    阿兰这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一时慌乱不已,说不出话来,先急匆匆从他怀里挣脱。

    可独自走了几步,还未拉开与他的距离,倏然全身失了力气,眼前一片漆黑,直直倒了下去。

    “清岳,快叫车马!”

章节目录

亡妻回来看孩子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至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至遥并收藏亡妻回来看孩子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