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终究拗不过她,翌日晨曦微露,二人便起身去往衙门。她小心搀扶着春禾,后者一步一顿地往前挪,鞋底在地上沙沙作响。

    远远望去,衙前伫立着一个佝偻的人影。春禾眼睛一亮,连忙抬起手朝那处挥了挥,大声喊道:“爹!”

    阿兰这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春禾的父亲。

    她把春禾的手交到春宏达不拄拐的胳膊上,如此,竟让两个瘸的走在了一起。

    阿兰虽觉得别扭,但还是坚持了留在原地,让父女俩继续往前。

    春禾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不忘回头头看她,目光带着几分不安。

    阿兰看得出她意味,却装着糊涂,只对她说:“我就在这儿等你。”

    独自在外面干等,百无聊赖。又听得耳旁一男一女对话声隐隐约约,鬼使神差之下,她还是迈进了官衙大门。

    进门先是一段甬道,甬道两侧各有一莲池。

    上次来时,荷叶早已残败,横七竖八地浮在水面上,没想到短短时日过去,满池莲叶竟恢复了蓬勃生机,层层叠叠挨在一起,其中似还夹有青粉的花苞。

    一路边走边看,就到了公堂门口。阿兰一眼便瞧见春禾的背影,见她独自跪在堂中,好像比旁人都小上一截儿。

    阿兰不由自主地又凑近了些。

    恰在此时,从里传来界方拍案的一声清响,接着便是李知县的话:“你竟还敢来!”

    只见春禾肩膀猛地一颤,好似伤弓之鸟,难得轻声细语地说:“李大人,您为何不为我姐姐主持公道呢……”

    许是李知县人老了,察觉不出小姑娘神态间的变化,还当如往常,轰道:“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速速离去。”

    春禾侧过脸,余光瞥向公堂门外,果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暗得意。回了头,却一句话都不说,木然跪在原地。

    “好,”李知县闭紧了双眼,几次咬磨牙齿,腮边鼓了又鼓,终于下令,“来人,上刑。”

    阿兰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扶上了门框。

    这新上任的知县由孟文芝一手提拔,本该是个公正讲理的人,怎么在眼前时便是这副蛮横模样,简直是胡大途显灵,实在令人失望!

    想着,阿兰不由得皱下眉头,又将双手揉在一起,两片手心皆是潮湿。

    怎么春禾今日如此反常,竟丢了以往的性子,任那些衙役取来拶子,又捉住她的手指。

    正疑惑时,她忽然发觉身旁空荡许多,原是少了个人。

    往前一看才知春宏达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了进去,“扑通”一声跪下,要为女儿说情。

    “当心我再叫人拿来夹棍,连你一同收拾。”李知县虽撂下狠话,但并未真做出什么。

    倒是春禾那丫头精力过于旺盛,只将她轻轻浅浅拶上几下,去去威风,也当作是杀鸡儆猴了。

    他冷不丁瞧了春禾一眼,却发现她现下出奇地乖巧,不吵不闹低着头,十指老老实实伸着,也未有躲闪,反叫他心里有些不快。

    但想起上次警告过她的话,今日必须践行。便背过身朝衙役们挥了挥手。

    衙役们动作迅速,即刻伸展了胳膊,就要将拶绳收紧。

    阿兰胸脯快速起伏一阵,忽地迈开腿走进去,脸仍然是煞白的,大声阻止道:“大人且慢!”

    李知县闻声蓦地将身转来,看到公堂里又多出一个人,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自己这官做的,当真是毫无威严!

    便暗自整理了容色,厉目扫视众人,拍桌怒喝:“一个个都是天大的胆子,!擅闯公堂,你等还将本知县放在眼里么?”

    春禾终于憋不住,出声反驳:“你若公正断案,谁稀得来你这里闹!”

    她音量虽压不过别人,但言语却很是伤人,把知县气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只颤着手使劲指她:“你,你……”

    春禾迎着他的目光挺挺身子,仰起头,下巴尖也跟着一翘。

    阿兰既气这知县蛮不讲理,又怕春禾太过嚣张,忙走过去挡在这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将春禾护在身后,对知县说:“她不过为姐姐鸣冤,您为何如此气急,非不受理?”

    李知县听完,当即冷笑一声。早猜她也是春禾搬来的,又不免暗自庆幸起来,得亏先前那个打伤刘祯的狱卒受了刑,无法走动,不然今时今日一同前来,这公堂还能有他的椅子么!

    “为何不理,你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李知县缓了一口气,无力地讽刺着。

    阿兰挪动了脚步,转头看向春禾。

    春禾与她对视一眼,随即说道:“阿兰姐姐,你无需管我。”

    知县侧着耳朵,听到“阿兰”二字,眯着的双眼微微瞪大,忍不住开口:“你就是阿兰?”

    没等她回答,春禾便在后面抢先回答:“她正是。阿兰被刘祯轻薄,还请大人为她做主!”话中的诉求这就开始改变。

    阿兰眼神骤变,如坠冰窟,心中一阵失落。

    原来,谣言竟是从她这里出来的……

    她睨视着春禾,眼中情绪是道不明的混乱复杂。

    片刻后也弯身跪下去,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我的状纸,实事真相都已在上面写清,还请大人明察。”

    “姐姐……”春禾直起身向她那处望去,想伸手阻拦,最终却还是顿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阿兰会备有状纸,自己未曾看过里面的内容,自是满心不安,也不知阿兰究竟会不会为她说话。

    知县吩咐衙役把状纸递上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转头盯着春禾,突然厉声道:“大胆!”

    春禾急忙缩了身子。

    李知县袍袖一甩,教训道:“公堂可是你信口雌黄,胡闹撒野的地方!你果真是满嘴的谎话……”

    谁知这一声,竟把巡按大人也给震来了。

    孟文芝走进来,才发现这里是一团乱:李知县满脸怒气,几个人跪在地上,春禾手上还戴着拶子。

    虽说公堂是严肃的地方,他此时却如何都藏不去脸上笑意,无助感叹道:“还真是愈发热闹了。”

    “孟大人您来了……”李知县起身让座,因为发火太过,这会说话都觉得气息不稳。

    孟文芝挨个将人看了。先是跪在近处的阿兰,再是一旁发愣的春宏达,接着又是最为狼狈的春禾。

    见她刑具尚在手上,却并无伤痕,还是明知故问向知县说:“上过拶子了?”

    知县一怔,摇摇头。

    孟文芝并不意外,缓步走到案后,坐了下来。他知道李知县做事极认真,可唯一点不好,便是过于心慈手软。

    随手翻了翻眼前的状纸,又仔细一瞧,发现上面竟是阿兰的名字。

    怎么今日突然愿意告状了?孟文芝觉得奇怪。

    思绪飞走片刻,他又重回刚才的话题,道:“那便不再拶了,撤掉吧。”

    待恢复正色,又开口:“春禾,上前来。”

    春禾见到孟文芝,知他不似那知县老头好惹,也不敢再闹,立刻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跪下身低头等他发话。

    李知县命人端来茶水,孟文芝抿一口茶,余光中见春禾似乎很是委屈,便对她耐心道:“你有什么苦,有什么恨,且来与我说说。”

    阿兰在旁静静观望,眼前气氛如此凝重,她一时也分不清是好是坏,只能在心中思量着。

    春禾犹豫片刻,只说着:“巡按大人,我姐姐先前在刘府做女使,却被刘祯残忍打死,我今日带着爹爹来永临讨个公道。”

    说着,她又看向知县,眼中神色不再单纯:“不想今日这永临县老爷偏袒恶人,全然不把我姐姐的命当回事……”

    “你……”李知县在孟文芝身旁急得弓起腰,“休要胡说!”

    春禾收回目光,继续冷静道:“我只想刘祯恶有恶报,一命抵一命。”

    “那便任你给他定下罪名?”孟文芝沉下眼眸,声音也变得冷峻起来,问道。

    春禾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兰心觉不妙,不由得直起身子望了过去。

    孟文芝察觉有人看向自己,便转头迎接其目光,虽面上微微带笑,但神色仍透着方才的凌厉,问阿兰:“你可有要说的?”

    阿兰听后,身子骤然矮下来,思虑半晌又重新仰头,说:“孟大人,春禾年纪小尚不懂事,此番也只是想为亲人申冤……”声音愈说愈小,最后便都在喉间消失了。

    孟文芝点点头,眼睛却瞥向别处。

    好一个春禾,贯会唬人……

    又转头对几个衙役说:“去把那个狱卒也带来。”

    李知县不知他究竟何意,心想如今公堂上再多一个狱卒,岂不更要翻天,忙小声阻止:“大人万万不可啊……”

    “无妨。”孟文芝抬掌示意,将人按捺下来。

    静待多时,几个衙役终于抬着那受过杖刑的狱卒来到正堂,把人从架子上滚下来,压着他跪好。

    孟文芝回过眼眸,不紧不慢对在场四位说:“今日,我便替李大人给各位交代清楚。都且听好。”

    “三年前,刘祯家中添了位女使,名叫春眉。”孟文芝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春禾,“想来当初,她该是和你一样的机灵。”

    他顿了顿,接着道:“她入府不过半载,府上便常有物件莫名失踪。起初,刘祯只睁一眼闭一眼让事情过去,并未深究。

    “又过半年,他偶然间发现一道鬼祟的身影,那人手中尚握着他祖母的玛瑙戒指,当场被抓了现行,人赃俱获。

    “你们觉得,那贼人该是谁?”

    阿兰聆听着,不由自主屏起息来。

    她早已发觉事情不对,压下眉头,侧目看向春禾,只见后者双手紧紧撑地,头深埋在双肩之间,身子发着颤。

    接着又看向春宏达,那老者脸上惊诧万分,眼神里突然晃出一抹狡黠神色。

    见他二人如此反应,阿兰胸口猛地往下沉坠,一切瞬间都明了了。

    原来那事情前因后果,春禾俱已知晓,只是不对她说,将她诓得团团转。

    一片真心竟被如此辜负,阿兰不由得暗暗攥紧了手,指甲嵌入掌心。

    “那为何要将我女儿打死!”春宏达突然暴喝一声,仿佛是溺水时最后的挣扎。

    孟文芝眸光忽闪,冷声质问:“你是春眉父亲,又可知她患有肺痨之症?”

    春宏达愣在原处,接着,春禾也抬头望向他。

    孟文芝继续说:“彼时春眉已病入膏肓,可刘祯与你们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因偷窃之事,对她加以训诫,春眉疾病突然发作……”

    “于是,他请了全县的郎中过来救人,”孟文芝朝那狱卒看过来,后者歪着身子,表情难辨,“不巧,你的母亲也正受重病。”

    原来刘祯先前打死的,和后来要救的,是同一人。狱卒恍然大悟,胸中闷得要喘不过气。

    孟文芝接着名人把证人和证据都带来。

    春禾手中拿到一封姐姐去世前写下的遗书。

    满是春眉对命运的喟叹。她这一生,尽是坎坷,早早离家以为能寻得安身之所,却所托非人,惨遭男人背叛,又身患恶疾,药石无医,陷入绝境。

    最让她痛苦煎熬的,却是一时糊涂,昧着良心去行偷盗之事。这份愧疚大约也伴随了她最后的时光……

    春禾痛心疾首,豆大的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着,一颗接着一颗。

    春宏达过来将她搂进怀里,表情也难过无比。

    过了一会,又匆匆赶来一个老者,走向狱卒。

    狱卒双眼通红,脖子哽着,转头努力扒着他的胳膊去看他。

    那是一直为他母亲治病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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