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将她过往委屈一并还报的机会。

    只需轻巧地撒一个慌,就能让厌恶的人彻底消失在眼前,而刘祯就算有千张万张的嘴,也难能辩白清楚。

    阿兰倚身墙后,日光直射下来,在眼瞳上投映出睫毛的阴影。

    杏花瓣一片接一片从枝头簌簌而下,似雪团又似软絮,在空中翻腾挣扎着,却终难抵命运跌落在地,遭尘垢沾染。

    她心中顿时生出千言万语,却都无从说起。只将视线紧锁在地上残花,久久不能移目。

    时欲静止,阿兰倏忽眨眼。

    不,不行……

    她怎能动这种念头!

    做人应以仁恕存心,以公道处世。若是真的只为泄私愤而罔顾良知,撒谎害人,那她又与品行不端的刘祯有何区别?

    阿兰徐徐抬眸,阳光直入眼底,不由得抬手去遮掩。光影交错间,琥珀色的眼睛愈发澄澈。

    心下念头转变,她不再迟疑,迈步走到门口,制住正翻飞的帘子,四指顺势将其抵在框上,一气呵成。

    孟文芝仍静立原处,猝不及防见她真容显露,面上闪过一惊一喜,又很快恢复镇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与她保持距离。

    阿兰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人,目光如炬,开口与他道:“刘祯虽闯我家门,却什么都没做。”

    一句话说得简洁明了,利落干脆,叫人寻不出半分她挣扎踌躇的痕迹。

    孟文芝好像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他原以为自己往来周旋于朝堂市井之间,对人性的幽微曲折不说了若指掌,也要比旁人多上一知半解,却始终将阿兰捉摸不透。

    他把难得的契机置于她面前,当她冰雪聪明,定会欣然接受。此番试探,虽不想见她把聪明用在此处,但也不曾料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将铲除刘祯的机会推回来。

    阿兰恰站在门框正中,素袂携卷着流风蹁跹而起。身后四四方方的天地里,琼英纷纷扬扬。

    似乎真真是画卷里走出的姑射仙子。

    孟文芝有些出神。

    阿兰不知他因何犹豫不言,恐他心中有另有想法,只好再次提醒道:

    “谣言不可听信,还请大人以实情做决断。”

    …………

    自李知县向孟文芝求得了建议,再碰上春禾来县衙吵闹,他也有了底气,腰杆挺得笔直。

    这天,春禾又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李知县见状,狠下心,声色俱厉地呵斥:“下次你若再来胡闹,本官可不客气了。”想她总不能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便伸手指向身旁衙役的水火棍,给予警告。

    春禾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一阵慌乱过后,老老实实将行为收敛,一句话都不再说,狠狠甩了胳膊,把知县撂在远处,自己大步离去。

    她爹春宏达正在门口巴巴候着,见她出来,忙走过去。

    春禾满脸愤懑,对他道:“今儿也没成,又白跑一趟。”

    春宏达拄着棍子,弓着背,小声嘀咕:“要给你姐姐报仇,也不是非得要他死……”

    “我就要他死!”春禾根本听不进去,对父亲的态度很是失望,又补上一句,“她可也是你女儿。”

    春宏达深知她的脾气,简直倔得像头小牛,也不好再多劝,拍着她的背,无声叹了口气。

    两人路上走着,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凑过来,哀求着:“好心姐姐,给我点钱买个馍馍吧!”

    那孩子瘦得衣服都挂不住,春禾瞧着他模样凄惨,心里一阵揪疼,眼看着小孩把手中破碗伸到面前,下意识就想从身上摸些钱出来。

    突然听孩子“嗷”地惨叫一声,猫儿受惊一样跳远了,这才发现是春宏达用拐棍抽了他的腿。

    “去去去,找别人要去!”春宏达不耐烦地挥挥手。

    “爹,你干什么呢?”春禾又气又急,一把夺过拐棍,换上笑容招呼小孩,“别怕,过来,姐姐请你吃馒头。”

    小孩眼里恐惧未消,姿势别扭地慢慢挪过来,碗里刚多了几枚碎银子,就发现那好心姐姐身旁的老头还在瞪他,吓得撒腿就跑。

    春禾手里还落下些银子没给完,只好再揣回身上。她知道是春宏达的问题,又看小孩逃窜的身影,一瘸一拐,这才知道是个跛脚的,心里更是难受,回头对春宏达撇嘴道:“这小娃娃那么可怜,你也计较。”

    忽然眼睛一亮,又有了新的主意,把春宏达的拐棍递还回去,连人一起拉到角落里。

    她迅速弯下腰,把左腿裤脚挽了起来,露出脚踝,伸到他面前,手指着说:“来,朝这儿打,把我也打成他那样。”

    春宏达瞪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以为她在说胡话,吵她道:“发什么疯,我赶个叫花子还真成不是了?”

    “爹,快点儿。”春禾无奈,把脚尖往地上一点,解释说,“等我走不了路,就让阿兰送我去衙门,到时候我有办法让她出来作证。”

    春宏达沉默了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要她出来作证能有啥用?”

    “她要是愿意,刘祯能赔她一条命。总归也是为姐姐报了仇。”

    “哦?”他爹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那他把命赔给那个阿兰,钱是不是该赔给我们?”

    春禾最清楚自己父亲德性,是个爱财如命的主,这次陪她来永临讨公道,十有八九也是冲着钱来的。

    她没理会春宏达的话,只是白了他一眼,又踢踢腿,催促他赶紧动手。

    “唉,你是我亲闺女,平白无故地我怎忍心呢!”春宏达嘴上说着,眉眼一挤,举着拐棍就朝她脚踝上连抽三下。

    没想到会这么痛。春禾差点摔倒,扶墙强撑着,还冒了些冷汗出来,呲牙低声喊着:“哎哟……”

    睁开眼一看,脚踝已经肿得老高。她忍痛试着走上两步,还好,只是皮肉伤,筋骨倒没大碍。

    春禾搓搓脚踝,装作一瘸一拐地走路,扭头问春宏达:“爹,你瞧我学得像不像?”

    春宏达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道:“还真比不上那叫花子像。”

    “你懂什么!”春禾瞥他一眼,“你也早点回去,明天衙门见。”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走到一半又突然慢下速度,磕磕绊绊地往前步步挪着。

    春禾就这副模样去找了阿兰。阿兰见状,果真吓了一跳。

    她把人扶进屋里,拿帕子替她擦眼泪,好声问着:“半日不见,怎么成这样了?”

    春禾只说自己被轰出衙门时崴了脚,现在连路都走不成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阿兰让她把脚伸到矮凳上,仔细检查了她的伤,见上面是又红又肿的几道印子,瞧着不像是崴了脚,却也没说什么。

    只翻出药膏来,准备为她涂药,却听春禾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姐姐,怎能让你照顾我?还是我自己来吧。”

    阿兰把她伸过来的手按回腿上:“你姐姐唤得如此亲切,此刻怎么还生分起来。”

    春禾不好意思地笑笑,待阿兰帮她把药厚厚敷上一层,小心翼翼地收回脚,正想开口再求她,阿兰却先对她说:“后几日不要再去衙门了。”

    春禾有些惊讶地仰头看她。

    阿兰接着说:“天天碰南墙,还不罢休么?”

    阿兰本没有劝动她的想法,只是忍不住再提醒一遍。

    若如她所言,刘祯害了别人性命,知县却不为所动,怕不是和胡大途一样,贪了赃银,这才会这么昧着良心为刘祯开脱。再去,也是白费力气。

    谁知春禾丝毫没有听进,依然执迷不悟道:“不罢休。”

    阿兰随着声音望她一眼,无奈地背过身去叹息。

    好一个倔强的……

    “我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春禾继续道,“不管谁伤了她,就算只有分毫,也得付出代价。”

    阿兰心里被她的话激得一颤,缓缓转过头来,动了动嘴,却没说出话,又垂下了眼睛。

    她竟从春禾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想当初,她也是如此的天真执拗,总以为只要自己坚持,就能讨回公道。可如今,在这世道的磋磨下,那份勇气早已消失殆尽。

    愣了半晌,决心要替她支个主意。

    脑中突然起了一道人影。她缓缓开口:“你可找过巡按孟大人?”

    阿兰虽惧怕此人,但春禾又不曾犯过错事,若只为姐姐申冤,他为人公正,找他来定能讨得公道。

    春禾也知晓他,听到阿兰的话,神色一变,立即摇了摇头。

    “你说这新上任的知县不公,就该去找他替你治治。”阿兰又劝道。

    春禾再次摇头,似乎在犹豫,想了一会终于又点点头,对她说:“我明日最后去一次衙门,若还没结果,便去找他。”

    阿兰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与她啰嗦,微微一笑:“好。”

    见眼前又有了机会,春禾急忙抓住,央求道:“姐姐,明日送我去衙门可好?”

    让人一下子滞了嘴角。

    春禾眼巴巴看着她,抬起脚,将脚踝红肿的一面露出来给她看:“我一个人走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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