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皇帝昨晚又宿在玉照宫,杨太后脸上阴晴莫定,摆手命传信的小太监下去。

    福嬷嬷神色微微尴尬,太后似乎过分殷切了,便是正经婆婆也没有天天打听儿子房中事的,何况她还不是亲生。

    亏得没叫敬事房送彤史来瞧,否则传出去像什么话!

    当面她总不能非议主子不是,福嬷嬷唯有陪笑,“淑妃娘娘家里出了事,陛下过去宽慰几句也是应该的。”

    杨太后轻哼一声,并不多言。

    她这招敲山震虎似乎效力全无,淑妃那头尚无反应,皇帝就闷不做声将事情解决了,也不知玉照宫那位真傻还是假傻——到底只是个舅家,全然没放在心上吧?

    这样没心肝的女子竟也能获宠,可不是,他们萧家似乎就喜欢没心肝的女子。

    想起跟自己斗了小半辈子的云妃,杨太后脸上明显流露出厌恶之色,亏得那对母子福薄,没久在她跟前讨嫌,否则哪有今天——原本她没打算手上沾血,只是想叫那孽种生场病吃些苦头而已,谁知碰上个庸医,一针下去当真入了黄泉,云妃也因伤心过度而亡。

    那之后她却做了好几宿噩梦,天天梦里撞见云妃血淋淋地向她追魂索命,杨太后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她定定神,“四娘的身子还没好么?”

    杨家女子命舛,尤其她那几个侄女,每次杨太后想叫她们进宫,不是这病就是那痛,要么出痘或是长斑,而一旦她放弃做媒的念头,这病却又奇迹般好了,连杨太后都有点犯嘀咕,难道真是天意而非人为?

    四娘乃杨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原本杨太后想叫她参加今岁选秀的,却不料临行前突发腹痛,被迫错失。

    按说这等急症,服几剂药就没事了,哪用得着蹉跎。可杨家不知怎么回事,每逢传召,她嫂子总是推三阻四,是而至今也没让四娘与皇帝见上一面——凭四娘的资质,压倒王氏绝不在话下。

    杨太后心里颇有怨念,她知道嫂子嫌婚事晦气,不想四娘与皇家扯上关系,横竖杨家女儿过得如公主般尊贵,哪里用得着嫁个傀儡皇帝?可她倒不想想,若非自己累死累活,在宫里奉献了大半辈子青春,杨家能这般如鱼得水么?

    常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她家里却尽是些坐享其成的禄蠹!

    福嬷嬷赶紧给她倒杯菊花茶平复火气,“四娘尚在清虚观打醮,太后要见,通报一声便是。”

    祈福再大打得过给太后请安?这位才是正儿八经老封君哩。

    杨太后却懒懒摆手,“罢了,佛门清净何必打搅,随她去。”

    她还不是为娘家好?能拉扯一个是拉扯,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懒得多费心思。

    福嬷嬷跟她多年,把主子脉门摸得真真的,“其实,您何必跟淑妃过不去……”

    依她之见,皇帝若真娶了个名门贵胄的女子才要提防,淑妃出身这般寒微,不存在任何威胁,太后何妨将其拉拢过去,反而多个筹码——皇帝明摆着对她上了心,不正是大好机会么?

    杨太后冷笑,正因皇帝渐渐对王氏上心,她才见不得俩人眉来眼去蜜里调油。

    谁叫萧煜越长越像那个人?杨太后知道自己迁怒很没来由,可每每见到那张酷似先帝的面容,她便不自禁想起曾经所受的委屈,想起先帝对她的种种不公。他予她后位却不肯给她孩子,他让她协理六宫,可宫权几乎都被云妃架空!

    还有莲生,跟她结伴长大、情同姊妹的莲生,也因生得美貌被他占了去!杨太后怎能不怨怼?她是正宫的皇后,却连身边侍婢都保护不了,被迫遭此奇耻大辱。

    何况,他纳了莲生也不怜惜,否则莲生好端端怎会难产而死?杨太后眼中泪光点点,想起莲生临终前拉着她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以为是她做的,却依旧原谅了她——若非先帝,她们何至于走到分崩离析这一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的孽,也理当由后人承受。她是不会坐视萧煜此生圆满的,说什么都不能。

    太后甚少这样情绪外露,福嬷嬷有些被吓着了。她大致知道杨太后与唐美人的过往,只瞧太后对唐美人的孩子百般疼爱便知了。

    可她再想不到太后对先帝如此忿怒,人都去了,何苦来哉,看开点不行么?

    她自己固然因先帝吃了不少苦,可当今也没享着福呀,长得像先帝又不是他的错!不像才奇怪呢。

    淑妃更是无妄之灾。

    但福嬷嬷更知主子性情偏执,不好劝得。

    好在杨太后没打算给王璇送白绫匕首什么的,她还没老糊涂,况且,一下子去了有什么好?慢慢折磨才有乐子呢。

    杨太后吹了两口茶汤,“阿灿婚期将至了吧?哀家年迈无力操持,让淑妃代劳罢。”

    福嬷嬷一愣,不是不喜淑妃么,忽然间却要放权?旋即却反应过来,太后这是给淑妃挖坑呢。

    历来婚丧大事是最难操办的,尤其皇家繁文缛节众多,稍稍错一丁点,免不了被千夫所指。

    太后这一放权可就真撂开手不管了,至于淑妃会否出丑,与她何干?

    办法是好办法,可是拿大婚开刀会否太儿戏了点,太后不是最疼爱理亲王么?钱姑娘还是表侄女呢。

    杨太后神色冷淡,“哀家本就不乐意这桩亲事,阿灿愿意娶钱氏是他宽宏大量,哀家何必看钱氏面子。”

    一想到钱秀英或许不贞,杨太后喉咙里便仿佛梗了根刺,这样无耻下贱的女人,能登上王妃之位已是三生有幸,她还得管她风风光光不成!

    福嬷嬷悄悄吐舌,理亲王与太后毫无血缘,太后却爱逾亲生,钱姑娘正儿八经沾亲带故,太后却将其视为红颜祸水,人世间的关系可真奇妙!

    王璇听说要自己主持婚仪,不啻于晴天霹雳。

    她连一个县的婚事都没操办过呢,何况堂堂亲王娶妻。以前虽也参加过不少婚宴,顶多吃吃喝喝,听司仪讲话听得昏昏欲睡——早知道当时该认真些的。

    王璇十分愧悔。

    人贵有自知,她第一反应便是推脱,奈何杨太后十分狡猾,早早称病,压根不给她拒绝机会,再想寻一位身份尊贵的内命妇,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璇坐困愁城。

    萧煜倒是看得开,劝她接下投名状,杨太后肯主动放权,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想收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璇感激皇帝对她的信任,可未免太看得起她,这回办得不好,杨太后自有说辞将她赶回玉照宫混吃等死——她虽不介意当米虫,可也怕丢脸好不?

    萧煜笑道:“那你努力别叫她挑毛病不就成了?”

    况且亲王大婚听着唬人,在宫里也不是第一例,以往自有章程,照着来便不会出错。他让李睦将历年卷宗拣出来,细细研读,依葫芦画瓢也就是了。

    王璇:……

    本来庆幸身为女子无须科举,谁知也要体会头悬梁锥刺股的悲惨境地,苍天呀,谁来救她?

    且不提王璇如何彻夜温书,另一头杨首辅闻听太后此举,却是大加赞赏——妹妹总算聪明了一回。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无疑是捧杀,可比明晃晃使绊子强多了,还容易被人揪住把柄。

    先前太后朝顾家使劲他便不十分赞同,顾平章虽官阶不高,好歹是个清流,在文人间颇有声望,你就算搞垮了他算怎么回事,难道杨家不打自招成了奸佞?

    亏得皇帝放话,杨首辅急急叫大理寺将人放出来,再关下去,他自己的名声也岌岌可危了——至于那宗款项,自有他安排的人顶缸,顾平章的冤屈得好好洗刷才行。

    原本他想加以示好,可顾平章不爱银钱,杨首辅遂送去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依旧被顾家给扔出来,这帮酸腐文人!

    杨首辅唯有苦笑,对付硬茬子,钝刀可比快刀好使。太后眼下这出便叫他耳目一新,皇帝把王氏藏在宫里,美丑贤愚谁又能知,泼再多脏水也是无益,非得出来亮亮相,外人才知道这新纳的淑妃是什么货色。

    至于结果如何,且静观其变罢。

    杨首辅决定再添把火,略一沉吟,便修书一封,差人往吏部送去。

    幕僚看得分明,很是不解,“您要擢升淑妃之父?”

    杨首辅含笑,“正是。”

    京城许久没热闹过了,他们这些京官未见得个个都喜欢这乌烟瘴气之地,可王令泽一介知县,久在蜀中,闭塞雍阻,怎会不向往京城富贵?

    哪怕只擢升一两品,也够叫他心痒难耐了。

    幕僚踌躇,“陛下尚未知情。”

    杨首辅依旧淡然,五品以下官吏调任内阁可自行其是,无须上达天听,况且,皇帝知道了难道会不赞成?他那样宠爱淑妃,这半个国丈怎么也得赏点体面嘛。

    幕僚大感困惑,外人瞧着杨首辅云淡风轻,他可知道这位大人有多恋权,若干年来,凡是想跟他争锋的无不下场惨烈,试问这种人好端端怎会给自己寻个对头,难道闲出屁来?

    他试探道:“大人就不怕……”

    杨家能蒸蒸日上,靠的正是外戚之利,但认真算起来,王家也是门外戚来,虽然如今看着不显,但若陛下有心提拔,焉知不会坐大?

    或许陛下还没想到这层,可王令泽一来,简直给他提了个醒。

    杨首辅很是愉悦,“那不正好?”

    有王家外戚比着,方能显出他杨家的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陛下,您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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