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近中午的时候,梁钰才将悦悦安排到了住院部的高级病房。

    悦悦的病情特殊,需要小心照料和呵护。

    针对这种遗传性大疱皮肤分解症,新欣医院正好有开设专业的皮肤护理课。

    这次从福利院和悦悦一起来的护工林姐毕竟没有受到过培训,悦悦又太小,在照顾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疏漏。

    因此梁钰特地为林姐报了个培训班,这会儿她正马不停蹄的赶去报道,病房中是她请的另一个专业护工。

    这家医院的环境很久不错,高级病房就更不用说了。

    两个人的病房,除了悦悦,就还有对床的一个小男孩。

    他看见悦悦皮肤上大块泛红蜕皮的伤口,有些害怕地瞪大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梁钰拉过床边的帘子,任由医生和护工帮悦悦敷药,自己拿着水壶出了门。

    确切的会诊需要等到周一,悦悦需要先在住院部呆一段时间,正好也好好治疗一下新的伤口。

    已到中午,病房里隐隐传出饭菜的香味,听得人肚子咕咕叫。

    住院部三楼区域大多数患者都是小朋友。

    楼道内干净整洁,只有一些大人在进进出出,每个人都神色凝重,疲惫不堪。

    这些才来人世不久的小朋友,或许正在经历此生的第一个磨难。

    纵使身患重病,也不得不和命运去对抗。

    活着,是他们的第一课,是每个人终生都要学习的一课。

    神游间,梁钰已经走到开水房。

    开盖接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刷拉刷拉的水流声中,混杂着从不远处楼道里传来的男声。

    梁钰觉得有些耳熟,侧目望去。

    安全门歇开一条缝,阳光从窗边照射进来,那人完全笼罩在强光之中,只能隐约瞧见一双大长腿。

    看不太清。

    梁钰没有多好奇地收回视线,怼上瓶盖转身欲往回走。

    阳光下可见的灰尘突然四散开来,门被彻底推开。

    金光中的虚影变得切实起立,来人从门口走出来,转头就看见近在咫尺的梁钰。

    一个人抬头一个人低头,尴尬和惊喜的眼神对撞。

    随着光影错乱而来的冬日寒风,在此刻的艳阳天下也显得没有那么料峭了。

    视线错开,梁钰拂过耳边被风吹乱的金发,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嘴角。

    昨天才和席青说段野人在在A市,说不定会有见面的机会,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又遇到了。

    也不知道和他是什么孽缘。

    梁钰心里五味陈杂的。

    要说她现在惊喜更多还是尴尬更多,她自己也有些模糊。

    毕竟对段野,她也只是有好感而已。

    一些,但并不多。

    一个刚刚冒头的喜欢,被掐断并不困难。

    但她在意的是段野一声不吭就走掉的态度,很恶劣,很伤人。

    以至于她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隐隐的怒气,偏偏当事人杵在面前,也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现。

    梁钰一下子觉得,在这个时候听他的解释也不是很重要了。

    于是睨到段野蠕动的嘴唇,她先发制人地开口:“好巧,有事吗?”

    没有惊喜,也不是讶异,她就像看见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这样出乎意料的态度一下子令段野石化在原地。

    他像是一只高兴窜出洞的土拨鼠,刚冒出土就被当头一棒打蒙了。

    十几天不见,他有好多话想问她。

    比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怎么在医院,生病了吗?

    看见我留在桌上的字条了吗?

    为什么拉黑了我的微信?

    ……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段野心中出现了好多话想说,但是现在统统都被打碎吞下。

    只留下两个字:“……好巧。”

    再多余的话,都被梁钰冰冷的态度封印。

    除了感叹一句两人跨越三千多公里后再次相遇的巧合,再其他的话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僭越?

    段野突然想,他宁愿被梁钰莫名其妙的无视和冷待,都不想被她讨厌。

    刚消化掉的无力和难耐的心悸卷土重来,段野宛若被迫吞了一万颗针,都刺得一呼一吸间都觉得刺痛。

    一时,静默得只听得见风拍打在窗棱上的声音。

    两人僵持在原地,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谁也不离开,谁也不开口。

    段野低眉垂目,浑身挫败的样子和那天大雪夜的院子里一般无二。

    但是和上次不同的是,梁钰不会再牵着他的手说回去吧。

    他们之间像突然断了信号,从合拍变得陌生。

    气氛变得奇怪又压抑,白白浪费一片好阳光。

    迟迟等不来段野的解释,梁钰心里又多了一分失望。

    “没事我就先走了。”

    “梁钰……”

    擦肩的一瞬间,段野攥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指尖的冰凉隔着单薄的毛衣传至全身,梁钰很快起了鸡皮疙瘩,心也不受控制地悬了起来。

    他刚说出一个“我”字,就被楼道中快速传来的脚步声给打断。

    几乎是来人出现的同一秒,段野放开了梁钰的手,迅速侧过身去。

    “我马上下去!”

    他用自己的身影完全挡住了梁钰,声音里带着急切,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跑,马上就下楼。”

    男人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才收回视线,他地声音年轻又有活力,但听着有些为难。

    “夫人让我寸步不离地看着您,我也没办法。”

    “我知道,你先等等。”

    段野再回头,哪里还能见到梁钰的影子。

    ……她走了。

    原地呆楞了十几秒,段野抬步下了楼。

    “走吧……”

    *

    梁钰回到病房,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段野转身时的表情很急切,像是很害怕那个人看见她的样子。

    梁钰心里存疑,也很快反应过来调脚走了。

    即使心中有不爽,但她心里也有杆秤。

    就算真的是段野不告而别,那也要听他亲口说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误会,那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

    只是自己一味生闷气,事情永远得不到解决。

    梁钰还在脑子里想,下次再遇见他,要先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刚走近床前,林姐就拉开帘子。

    今天的培训已经结束,她笑着说:“悦悦快看,小钰阿姨回来了!”

    悦悦侧头看过来,她脸上的伤口还算浅。

    原本蹙起的小眉毛松了几分,不太好意思地往被褥里钻了钻,没吭声。

    虽然梁钰已经成为了悦悦的资助人,但是她毕竟不是领养了悦悦。

    一直在福利院住着,梁钰也没和她相处多久,小姑娘还比较腼腆。

    梁钰没在意,上前拨弄了两下她枯黄的头发。

    “悦悦饿了吗?”她又问林姐:“要不你先去吃饭吧,我先在这边照顾悦悦。”

    “那哪行,你先去,吃完了给我们带两份上来就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梁钰往外走,生怕被拒绝。

    梁钰没和她再争。

    当初她就是在这个新欣医院做的截肢手术,住了快一个月,住院部的食堂在哪她早已轻车熟路。

    入冬,各种大病小病频发,医院食堂本就不大,密密麻麻都坐着人。

    梁钰端着饭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刚坐下扒拉了两口,斜对面和旁边来了两个人。

    “小野少爷,你放着精致的大餐不吃,跑来和我挤什么食堂,真是怪不好意思!”

    “……叫我名字就好了。”

    有些窘迫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熟悉得令梁钰腮帮子一痛,鼓着嘴有些不可置信地向旁边望过去——果然又是段野。

    梁钰嘴里嚼嚼嚼,眼睛瞪得老大,来回扫视着身边这两人。

    叫段野少爷的那个男的看着很年轻,穿着一身简单的黑皮衣,头发尖泛着黄,像是之前染了但没剪干净的。

    他看清梁钰的脸,眼前一亮,夹着筷子的手向她一挥,很俏皮地“嗨”了一声。

    正想提醒小野少爷注意左方美女,结果小黄毛发现人家盯得比他还认真,甚至很自然地抽了一张纸递过去。

    好自然的搭讪手法!

    梁钰才懒得去思考他们怎么在这,她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抽走纸,擦了嘴,客气道:“谢谢小野少爷咯。”

    小黄毛险些喷饭,但金主少爷就在对面,他硬是狠狠地憋住了,只敢将脸埋在饭里,嘴角狠狠抽搐。

    段野立马落了个大红脸,手紧紧攥着。

    眼看梁钰起身又要走,段野端着饭紧跟着追上去。

    小黄毛刚要一起,段野倾身将他按回原位,语气有些着急:“我不会跑!我和她说会儿话就回来,你刚才答应过我不会告诉我妈!”

    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急切的表情,小黄毛愣着点点头。

    “谢谢!”

    段野快步,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梁钰。

    梁钰斜了一眼他手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浪费粮食可耻,小野少爷吃不习惯食堂的饭菜,下次就回去吃你的大餐。”

    “你生气了?”

    她话语中夹枪带棒,段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他将没动的饭菜递给阿姨,“麻烦帮我打包一下,谢谢!”

    又挨着梁钰站近几厘,声音压低,附在她耳后。

    “我妈管我很严,那个人是她请的保镖,刚才在楼上我怕他看见你之后去和我妈说。”

    难不成说了之后她会少块肉不成?

    真奇怪。

    梁钰在心里吐槽,嘴里叫阿姨打包了两份饭,往后面偷偷敲了两眼小黄毛。

    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当保镖能行吗?

    又偷着看了两眼段野。

    小黄毛瘦瘦的一个,看着还没段野能打。

    段野见她没抗拒,提着打包好的饭菜又凑近几分。

    塑料袋挨着梁钰的腿,发出一阵窸窣声。

    梁钰咂嘴:“啧。”

    段野老实拉开距离。

    “小妹妹,你打包的好嘞!”

    梁钰接过来,段野巴巴跟在她身后。

    “梁钰,你生病了吗?”

    她没理。

    “梁钰,你生气了吗?”

    “……你把我的微信拉黑了?”

    在楼道口没问出的话一股脑全盘托出。

    段野不知道这次之后,在没有联系方式的情况下,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时候。

    他怕,他从没这样怕过。

    小时候不爱说话,爷爷总是和他说,开心或难过都要表示出来。

    很多话憋着不说,可能就再也说不了了。

    所以再一次有了机会,他就想问个明白,问个清楚。

    梁钰终于忍不了,停下脚步转过身仰视他。

    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没有生病。”

    前进一寸。

    “段野,我很生气。”

    她的呼吸洒在他裸露的脖颈。

    “我拉黑你,也是因为我很生气。”

    鞋尖相抵,梁钰近乎贴着段野的胸膛。

    看着他迷茫的双眼,梁钰忽然问他:“你还记得吗?你喝醉酒的那个晚上?”

    “记得。”

    他似乎回想了一下。

    “好像是我喝醉了……不愿意回去,就……在你房间睡下了……”

    “……”

    好吧,梁钰猜得没错,他果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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