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时,舒念还不叫舒念,而叫舒心。

    她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别的女人跑了,至今不知是死是活。母亲也不怎么管她,每年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一次,却总是一张冷漠的脸,连一句“你长高了”都懒得说。

    舒心早早就学会了懂事,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在大人们的沉默和冷淡中,悄悄地把眼泪吞回去。

    “舒心”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奶奶说,妈妈希望她一生都顺顺利利,心里平平静静。可是“舒心”这个名字听在她耳里,越来越像是一种敷衍,像是大人们在应付她的存在——取个顺口的名字,好叫也好喊,至于是不是真的在乎她,谁都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在一年级的家长会上,舒心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那么刺耳。

    大人们总是说:“舒心这孩子,真的让人舒心。”

    她渐渐变成了同学们口中那个“乖孩子”的符号。成绩好、听话、不惹事,老师喜欢,同学们也不讨厌,但也不过是喜欢和不讨厌而已——他们从不主动约她玩,课间也不会特意和她说话。她坐在教室里,看着别的女生三三两两地抱成一团,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掉队的孤雁。

    那天,老师在讲台上表扬她,说舒心是班里最懂事、最用功的学生,请她的家长上台分享教育经验。舒心没有想到奶奶会真的站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讲台上。

    她站在窗外,透过玻璃看着教室里,奶奶微微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毛衣,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奶奶的声音有些颤抖,夹杂着浓重的方言,普通话磕磕绊绊,甚至有些词说得不对。几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舒心这孩子,小时候就很听话,成绩一直好……”

    笑声逐渐蔓延开来。舒心听见那些低低的笑声,脸一下子涨红了,指甲死死抠进了手心里,眼睛酸得厉害。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眼泪无声地滑下来。

    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名字再好听,也不过是个标记而已。她再乖、再听话、再努力,终究是个被忽视的小孩。

    回家后,舒心把所有的情绪都撒在了饭桌上。

    她猛扒着米饭,一口接一口,奶奶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笑着说:“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舒心咬着筷子,嘴里含着饭,却固执地摇头,把筷子推开。

    “怎么了?”奶奶问她。

    舒心没有回答,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奶奶有些慌了,放下筷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舒心还是不说话,眼泪越掉越多。她抬起头,泪眼汪汪的杏眼里全是委屈和失落:“奶奶,你以后叫我念念吧,这是我的小名。”

    “念念?”

    舒心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们班有个叫陈念念的女生,成绩一般,长相一般,性格也一般,可是大家都羡慕她。

    因为她的妈妈是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爸爸是学校老师。她的爸爸妈妈每天都会牵着手来接她放学,念念撒着娇说饿了,爸爸就会笑着背她回家,妈妈会牵着她的手,买一杯热牛奶给她。

    而舒心呢?她已经快记不起爸爸妈妈的脸了。她小时候翻过妈妈的相册,看到一张和爸爸的合照,可是看了很久,还是觉得陌生。

    晚上,舒心趴在床上,抱着被子,闷闷地想着,是不是自己太笨了?是不是再聪明一点,爸爸妈妈就会回来找她了?

    她翻了个身,又开始自责。奶奶那么疼她,可她却因为在学校受了委屈,把脾气撒在奶奶身上。

    她太敏感了,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别人对她的不喜欢。教室里哪怕只是一声轻笑,她都能立刻感受到背后的嘲弄;妈妈脸上一丝细微的冷淡,她也能立刻读出来。

    青春期的舒念,习惯了独自消化这些情绪。

    她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到额头上新冒出来的一颗痘,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成为一个让人喜欢的小孩。

    可她明白,光是努力是不够的。

    后来她才知道,人生里最难的事,从来不是努力,而是让自己真正被爱。

    那年,她改名叫舒念。

    奶奶在菜市场买菜时,偶尔也会喊错,喊成“舒心”。舒念一边接过奶奶递来的塑料袋,一边轻轻地说:“是念念。”

    ——念念,念念。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这个名字。

    舒念觉得,这个名字才是她自己真正的开始。

    舒念真正成为“舒念”,是从孤独中开始的。

    她改名之后,奶奶在菜市场买菜时,偶尔还会喊成“舒心”,舒念也不再纠正,只是接过奶奶递来的塑料袋,低头轻声地说:“是念念。”

    奶奶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皱纹里闪过一点复杂的情绪。舒念垂着眼睛,指腹碾过塑料袋的边角,神色安静。

    从那以后,舒念就像一株被丢在旷野里的小树苗,孤零零的,但在风里,在雨里,也开始学着扎根、伸展。

    她的成长是带着刺的。

    她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为她的懂事和乖顺给予特别的眷顾。她上初中的时候,成绩依然是年级第一,但奖状拿在手里,放回抽屉里,冰冷得就像是一张废纸。

    有一次,班主任问她:“舒念,你以后想考什么学校?”

    舒念想了想,回答:“北大或者清华吧。”

    班主任“哦”了一声,表情淡淡的:“挺好。”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有些人的野心和抱负,会在父母的夸赞和肯定里被一点点放大,而舒念的野心,是在无人问津中,一点点长成了钢筋铁骨。

    她在奶奶的小房子里,趴在书桌上做题到凌晨;在夏天没有空调的夜里,汗水滴在试卷上,洇开一片浅色的痕迹。她把书里的知识一遍遍地抄写和背诵,强迫自己记住那些晦涩难懂的定义和公式。

    她做每一件事都格外用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撑住她内心那个被反复忽视和抛弃的空洞。

    她用孤独,去换取她想要的一切。

    到了高中,舒念开始出现在各种竞赛的榜单上。

    她从不在获奖感言里提及家庭,只是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接受颁奖。台下有人窃窃私语,说舒念是个怪人,不合群,不爱说话。

    “她爸妈是不是离婚了?”

    “她是不是家里没人管?”

    “怪不得她学习这么好,没事干嘛。”

    舒念听见这些话时,从不反驳。她低着头,静静地听,静静地走。

    但回家后,她会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神冷漠地盯着天花板。她觉得他们说得没错,她的确是没人管。

    可没人管,也未必是坏事。

    ——没有人期待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就可以自己去决定。

    她开始研究穿搭,翻时尚杂志,模仿里面的女明星穿衣风格。她发现自己穿浅蓝色的裙子时,眼睛会显得更亮,皮肤更白。于是她在寒假的时候,打了一份临时工,攒了几百块钱,买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清瘦但端庄的自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裙摆。

    ——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好看。

    她开始慢慢学着和人保持距离,不是冷漠,而是淡然。她在教室里独来独往,没人找她说话,她也从不主动打破沉默。她知道,孤独是她的防线,保持这层疏离感,才不会让自己受伤。

    有一次,班里组织出游,几个女生在车上聊起各自的家庭。

    “我妈昨天给我买了一部新手机!”

    “我爸说我考进年级前十,就给我买个平板。”

    “我妈最近老催我早睡,说我黑眼圈太重……”

    舒念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

    她不羡慕。

    她知道,自己有的和她们不一样。她有奶奶,有独属于自己的韧性和力量。

    高三的那个冬天,她参加了一场市里的竞赛。走进考场的时候,她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长发松松地绑在脑后,杏眼里清冷又平静。监考老师看她的眼神,多看了一瞬。

    舒念考得很好。

    她在比赛成绩公布的那天,接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奶奶捧着那封录取信,眼里闪着泪光:“念念,你真厉害。”

    舒念微微笑了一下,靠在奶奶的肩膀上,轻声说:“我会更厉害的。”

    她考上北大后,班主任打电话给她:“你真是让人意外啊。”

    舒念低头,淡淡地说:“谢谢。”

    她从未期待任何人的认可。

    她真正的成长,是在那些无人关心的夜里,在无人陪伴的清晨里,一点点地自己拼出来的。

    她坐在北大的校园里,春风吹动树梢的枝叶,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在图书馆的长桌前低头看书,手边是一杯刚泡好的咖啡。

    她听见隔壁桌的男生在和朋友低声说话,提到她的名字:“那个女生,听说是个学霸。”

    舒念抬起眼,看了一眼窗外。

    她安静地笑了笑,低头继续看书。

    她的成长,就像那株在旷野里生长的小树。

    没有人为她撑伞,没有人为她施肥,但她仍旧破土而出,长出坚韧的枝叶,迎着阳光,茁壮成长。

    舒念一直以为,自己会这样孤孤单单地长大。

    她习惯了安静地生活,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偶尔也会有同学来找她,想和她做朋友,可舒念总是冷着脸,不主动,也不回应。

    有个女生在尝试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忍不住跟旁边的人嘀咕:“她是不是有点不好相处?”

    “学习那么好,当然有点傲气。”

    舒念听见了,但没什么感觉。

    她本就不是为取悦他人而活。

    可直到江况野的出现,舒念才发发现生活是有很多乐趣的。

    ——那是一种薄荷绿的感觉,清凉,透亮,又让人微微眩晕。

    京市,她以为自己救起来的不过是个小混混。

    然而,江况野就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频繁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甚至追到了芜城这座江南城市。

    她在图书馆里看书,他坐在对面,笑着说:“年级第一啊,教教我?”

    她在操场上跑步,他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笑着说:“你跑得真快。”

    她在教室里写作业,他站在她桌边,撑着下巴看她:“你再写快点,我就抄不完了。”

    舒念不理他,他却不气馁。

    江况野的眼睛里,总带着一种肆意又真诚的笑意,让人没法拒绝。

    舒念陪着江况野走过一年半的青春。

    江况野陪她一起填高考志愿,在最后一栏里,他笑着说:“等我们都考上了大学,你就甩不掉我了。”

    舒念低头,心脏砰砰直跳。

    可她没想到,那张志愿表递交上去后,江况野就消失了。

    像是一场梦醒了。

    她给江况野发消息,没人回;她跑去他家,敲门没人应;她问班里的同学,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舒念开始做噩梦,梦里是江况野站在雾蒙蒙的街头,对她笑,然后转身走远。

    她再怎么追,也追不上他。

    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志愿刚刚填完没几天,她就收到了奶奶的火化证明。

    那一刻,舒念眼前一黑,蹲在地上,像是被整个世界狠狠地抛弃了。

    她拼命忍住眼泪,抬头,呼吸急促,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用心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走了。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你别当真。”

    舒念是从妈妈的电话里,听见江况野真正离开的理由的。

    “你早恋了?”妈妈的语气很淡,像在聊天气。

    舒念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耳朵都红了:“……没有。”

    “没有最好。”

    妈妈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家里人打电话来过了,说他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了。你奶奶去世的消息,他家里人也是打定主意,等你填完志愿才告诉你。”

    舒念攥紧了手机,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

    “人家看不上你,”妈妈的声音很轻,“那男孩也说了,就是玩玩儿,你别当真。”

    舒念脑子里“轰”地一声。

    她眼前天旋地转,耳边的声音像是被隔着一层玻璃,听不太清楚。

    她觉得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江况野,不是玩玩儿的……

    她想说,可是嘴唇发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舒念在房间里,把头埋进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她擦干眼泪,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

    她闭了闭眼,告诉自己:

    ——她永远不会忘记奶奶,永远不会原谅江况野。

    “你们认识?”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江况野了。

    直到今天。

    舒念站在原地,心跳得厉害。

    她以为江况野早已是过去的梦,可他就这样站在那里,笑容清浅,眼神干净,一如当年。

    舒念忽然觉得,心口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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