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用了半个月,一行人才平安进入苏州境内。

    这一路上,柳绿看透了生民水火,她每天无视沈北贵几房太太对她的厌恶,拿着纸笔坐在马车上撰写诗词。

    她写了二十余首,被她留下的不过两三首。至于之前写给周律的那半支清平乐,柳绿却始终没有丢下。她一直想把它写完——当然最后肯定不会是写给周律了——不过一直苦于没有想法。

    柳绿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睡到了沈北贵舅舅的宅子里,翌日,她得知了花红身亡的消息。

    柳绿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声嘶力竭,“你说什么?!”

    信使猛地哆嗦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能做出如此粗鲁的行为。

    “不是说她与沈北贵在一起吗?!沈北贵呢!!”

    “沈大人他……”信使声音也弱了下来,“扬州突传令,沈大人他回扬州了,花红姑娘在路上,路上……”

    柳绿浑身都在颤抖,“沈北贵那个……”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连忙道,“不对!沈北贵如今是军中校尉,他怎么可能有时间送我们赶路,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在骗我?”

    “没有啊,没有啊,”信使欲哭无泪,“沈大人亲眷皆在扬州城,军中给他时间让他将亲眷送离的,而且沈大人,他在军中也不是特别重要啊……沈大人给花红姑娘配了许多护卫,可是,可是……哎!”

    柳绿沉默了,细想他的话的确有理。她死死盯着信使,直到信使被她瞅得浑身发毛,轻微颤抖起来,她才哑声道:“我不信。”

    花红与她做了二十年的姐妹,她不信花红就这么抛下她。花红明明自己还说的,说柳绿还小……是啊,她还小呢,她需要姐姐,她不能没有姐姐……可她为什么不来陪她啊!

    柳绿忽然记起与花红最后一段对话,脑中嗡嗡作响。她木着脸,忽然察觉到面颊冰凉,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再不信也得信,花红的葬礼都开始筹备着办了。据说她丧命于一场大火中,尸骨无存,沈北贵传话来,说要以沈府太太的身份下葬花红。柳绿死不从命,她挑了一块风水宝地,拿出些花红以前用过的衣裳首饰,风风光光地立了衣冠冢——落款是柳绿给她起的名字“金娉婷”。

    墓碑是沈北贵命人送来的,相传能立千年之久,色泽不衰。

    柳绿自此改名柳荣,成了沈北贵的妹妹。

    一年后,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沈北贵路过苏州,特来与家人一聚。一家人喜气洋洋又劫后余生的吃了顿晚宴,沈北贵派人几次去请柳绿,柳绿都不曾到场。

    又过三年,沈北贵战场上负伤,回苏州养伤,期间特去找柳绿交流一番,以双方破口大骂告终。

    再二年,沈北贵回到战场,传信与家人说苏州冯老先生长孙不错,自己与他父亲结下了深厚的袍泽之情,希望能与冯家结秦晋之好。

    柳绿将信撕了,府中不再有感言她婚姻者。

    柳绿这些年来甚少出门,将府中藏书读了个遍,这天她听说沈北贵一定要亲自回来与她谈谈亲事,心中烦躁,难得出门透透气。这一出门,就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岳将军捐国了!

    柳绿对岳重光将军十分钦佩,听闻此消息震惊不已,连忙驻足细听。

    那人约莫是战场上负伤的战士,左边小腿没了,坐在椅子上,对着周围人唉声叹气,“你们说,怎么偏偏整这事儿!”

    人群中有人问:“岳将军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小战士说,“一招不妨,被金兵围在死路……自戕的。”

    “啊!”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叹息声,感慨声。小战士又说:“你们说岳将军这一辈子过得,前半辈子为国厮杀,中间被……后面还是一个乱摊子,他一辈子为国为民,生生为我南晋拼出一线生机啊!”

    “说实话,”他摩挲着自己断腿处,“要不是岳将军扬州一计,杀了完颜骢兰,给大金一记重创,我们这些……说不定早玩完了!”

    有人道:“不是说扬州那一计是岳将军麾下一姓沈的副将所处吗?那位将军也很是厉害,短短几年就从校尉拼上了副将。”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那一计实在妙得很!将完颜堵在青楼里杀掉,而后趁敌军群龙无首,将这一盘散沙一网打尽,真是妙!妙得很!”

    柳绿听到“青楼”二字,一怔,她心中空白一瞬,忽然有些喘不上气,脱口问:“沈校尉一直在扬州吗?”

    “是啊,”旁边那人见是一女子问,答话有些敷衍,“正在战头上,他不在扬州在哪?”

    “可是他亲眷皆在扬州,不是说给他时间安顿亲眷吗?而且他在军中也不是很重要……”柳绿背出这一顿话,熟练的就跟她自己说了无数遍一样。

    “果然是妇人之仁,”那个断腿战士“噗嗤”笑出声,对上柳绿一脸茫然的目光,说,“战场上哪有什么亲眷不亲眷,国都要沦陷了,还讲求自己小家呢!沈副将要是敢这样做,岳老将军早把他轰出军营了。”

    “那……”柳绿心中有一个她完全不敢去触碰的猜测,她双眼发直,颤声道,“那这是真的吗……那……”

    一旁人听不清她的胡言乱语,自动无视她了。

    柳绿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宅邸。

    她甫一进府,就有侍女请她去后院,说沈公子已等候她多时了。柳绿浑浑噩噩地跟她走,绕过不知道多少曲廊与庭院,最终她站在沈北贵书房外时,浑身已不自觉哆嗦起来。

    沈北贵站在银杏树下,背对着她,换了一身常服,他手负在身后,有节奏地打着节拍。他头顶上的银杏叶黄灿灿,仿佛一只赤轮,耀得柳绿睁不开眼。

    但柳绿死死盯着他,盯得双目刺痛,视线模糊。

    侍女悄无声息地下去了,空旷的庭院内仅剩柳绿与沈北贵两人。

    良久,沈北贵深深叹了口气,“你为何不愿意呢?冯家那小子长得好,学识更是一流,他家境优渥,个人品性更是难得出彩,苏州不知有多少小姐想嫁给他,你……你嫁给他,还是做大房,你哪里还不满意呢?”他顿了顿,觉得今天实在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不然自己两头奔波太耗时间,又说,

    “你姐姐肯定也……”

    “沈北贵!”柳绿蓦地打断他,咬着眼泪一字一句问,“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沈北贵身形不易察觉地一颤,他话头被断也不恼,没有转身,半响,才道:“原来你还在记这个,你姐姐的事……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考虑周到,没有护好她。但我此番真是为了你好,没有半点要害你的意思,冯家那孩子……”

    “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柳绿字字泣血,声音哑的不似活人,沈北贵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忽一转身,“你……”

    柳绿眼眶通红,横七竖八的泪痕落在脸上,她咬牙质问道:“沈北贵!你说你与我姐一起走的,你骗我!你根本没有离开扬州城!那我阿姐又是去了哪里?!”

    沈北贵一怔,脱口道:“你从哪听到的消息,我……”

    “怪我,”柳绿声音哽咽的让人听不清,“怪我这些年不出门,怪我不敢去了解外面事情,都怪我!我要是能早点知道,我要是能早点知道……啊啊啊!!!”

    “你冷静些!”

    “我很冷静了!”柳绿嘶吼道,“我问你!你们在扬州城那一计,青楼里的有谁?!那金人是为何去那个青楼!我阿姐是不是在里面?!!”

    “你疯了!”沈北贵说,“你个疯子……”

    “所以说我就是阿姐要的报酬吗!是不是?是不是!啊啊啊啊——”

    树上栖息的鸟雀被她惊动,扑簌簌飞走了,灿灿银杏叶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金色大雨,有几片打着旋飘到柳绿脚边,随即,被落下的眼泪打湿。

    柳绿忽记起儿时有一次戏水,阿姐落到水中,她捡了一根和她一样大的银杏枝条,想将阿姐拉上岸,结果那边拉力太大,她也跟着滚下水,最后还是花红抓住一根突出的树根,两人这才湿漉漉爬上岸。

    当时两个女娃并排躺在岸边,忽然大笑起来,柳绿说阿姐你真厉害。花红笑着拍了她一下,“那是,以后姐护着你!”

    昔时花好,同赏春光早。执手闲游芳径道,笑语随风轻绕。

    而今孤对残红,情思恰似飘蓬。可恨当初疏意,相思无尽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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