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放肆又张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女眷们纷纷嗔怪陈澄古怪,但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翘起嘴角。实在是那双桃花眼太撩人。稍微沾染一点弧度,就足以让任何女人都心生欢喜。

    再加上陈澄年轻。在场男男女女,大多是他的长辈,也知道他性格爽朗,放荡不羁。因此陈澄做任何事都觉得他是潇洒,充满活力,光听到他的笑声也会让人年轻上几岁,在场的女眷没有不捧他的场的。

    “你又怎么了?”

    “二嫂只顾着赢钱,口红晕开了都不知道。看她,像个要登台唱戏的。”

    沈兰泊的亲戚实在太多,明月也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

    只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笑着在陈澄背上拍一巴掌,娇骂道:“死孩子。”

    大家都笑了,其他一些聪明人便顺着他的话题讲下去,一来一回,话题又扯开了。

    明月感激地向陈澄望一眼。

    麻将摊刚散,棋牌室弥漫着烟气香水气,佣人们把麻将往盒子里划拉,噼里啪啦一片兵荒马乱,吵得人心里厚沉沉的,直往下坠。

    他今天穿的倒休闲。灰色卫衣,白色运动外套,头发没有打过蜡,学生气息浓重。

    琥珀色的眼睛一滞,似乎是被明月的神色惊讶到了。

    而这种陌生下一秒便被他惯有的骄傲取代,少年的扬起脸,挑起眉,似乎在向明月邀功。

    还是那个纨绔!

    明月低下头,露出一小块粉白的颈,消瘦背脊顶起柔滑的软缎,她穿一件白色无袖真丝斜裁裙,衬出一条软软的细腰。

    如此清新雅致的衣服,却配一只帆布托特包,巨大无比,还是丑得离奇的屎黄色!

    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搭配。

    如果是陈澄的女朋友,他一定在见这东西的第一眼,就把这玩意扔进火炉,还要把灰扬了。

    偏他这舅妈对这玩意儿格外偏爱似的。两条包带扭在手里就是不肯松,本来包着皮面的袢带,被她扭成麻花。

    陈澄挑起眉头,难道沈兰泊抠门到舍不得给她买包?

    他在心里摇摇头,光看这个女人的样子,就知道是傻得冒泡的类型。节省得要命,不愿意用沈兰泊的钱。

    殊不知沈兰泊的钱是花不完的,她不花,有人替她花。

    比如坐在麻将桌那位骄纵的女士。

    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是怎么保持依旧冷淡的神情,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

    舅妈的面庞是白玉打的,舅妈的心是石头长的?

    真稀奇。

    沈兰泊娶了一尊佛进来。

    他试图在高明月脸上找到一种类似萧索的神色,然而那是徒劳。

    陈澄天生精力旺盛,对任何事好奇,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袖手旁观,但也不至于幸灾乐祸。

    他只是认为不该如此。

    在陈澄看来,天人一体,人有喜怒哀乐,快乐就笑,悲伤就哭。背离此,便有害。

    高明月像一只蚕丝包裹的飞蛾,层层叠叠,外表是五彩斑斓的丝,在阳光下散发洁净的光芒。可内心被包裹,被巧饰,被规范。密不透风。

    光看着就觉得呼吸不畅。

    高明月应该给沈兰泊一巴掌,再踢上一脚。至少,要用她那丑到辣眼睛的包包,在沈兰泊的头上狠狠敲两锤,叫他为他忽视付出代价。

    而高明月选择了他最鄙视的处理——息事宁人。

    蠢得要命的女人。

    才懒得搭理她。

    他失去了兴趣,扭过脸,继续插科打诨。

    高明月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这里也是乱得好比龙卷风眼,明月从人群里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她扬起脸,把一整杯水灌进去,抽出纸巾擦擦嘴角的水渍子,膝盖又在隐隐作痛。

    一个水杯伸了过来。明月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拿起水壶,往那杯子里斟水。

    “谢谢。”陈澄道。

    他低着头,观察高明月的神色。

    高明月道:“我要谢谢你才对。”

    陈澄捧着水杯,在手心搓来搓去,“今天的天气真热”

    明月道:“嗯,温度比较高。”

    一阵沉默的空气。

    厨房的窗户没关,月亮已经出来了,迷离的一点白。

    沾着月光的风吹过她发尾,再落在他脸上,洁净透明的味道,像小时候奶奶爱用的洗衣粉,一种家常的温馨。

    陈澄把玻璃杯放到桌子上,“那天你自己走回去的?”

    “嗯。”

    陈澄问:“那你的腿?”

    高明月道:“不是那天摔的。”

    “哦。”

    明月也喝完水,她把两个玻璃杯摞在一起,放进水槽里洗。

    陈澄看见她撒开托特包,把它放在桌面上(谢天谢地)。扭开水龙头,指间碰到水流,轻轻瑟缩了一下,水似乎有些凉。

    陈澄走近,接过她手里的两个杯子。

    不是要帮高明月。

    他陈澄有手有脚,又是他用脏的东西,没有叫女生干活,他在一边看着的道理。

    况且,水的确有些凉。伤手。

    明月又重新背起那巨大无比的托特包(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她站在一旁,似乎在监工,不放心的很。

    陈澄也不知道两个玻璃杯有什么重要的。脏一点也好,干净一点也好,没什么大碍。

    不干不净不生病,而且他们只是用它喝了白开水而已,又不是喝农药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事实上,明月真的很担心。

    因为陈澄没摘手表就碰水,她只看一眼那表,就知道他的表价值不菲。

    “你的手表没事吧?”明月问道。

    陈澄一门心思在洗泡沫上呢,低头一看,水已经冲上去了,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这点水应该没事吧?”

    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腕看了又看。

    表盘里面已经起水雾了。

    这种古董表金贵又脆弱,稍有不慎生了锈,修都修不好。送去换零件,又要大把时间。怪他浪催,戴这种脆弱的表到处晃荡。

    陈澄甩甩手腕,绷紧后槽牙,还嘴硬呢,“没事,以后再送去修好了。”

    明月向陈澄脸上望了望。没说话。只拉过陈澄的手,取下手表,轻轻拔下表冠。又从包里翻出一块手帕,将表一整个包在里面。

    “你这只表要等一下才能带了。”

    她轻轻冲陈澄点点头,侧着身子从陈澄身边穿过去。

    陈澄扭过头,闻到一股干净淡雅的香气,夜风吹起高明月的发梢,拂到他脸上痒痒的。

    他认为这大概是一种错觉。

    因为高明月的长发像一匹黑绸缎,柔软的,微弱的,擦在肌肤上应当是带着温度的。

    可那股子怪异真实不虚。

    陈澄没饮酒,此刻倒有醉酒的一种心悸,一种荡漾,仿佛有人往水潭里丢了一块石头,惊动了他这条潜在水底的金鱼。

    外面不知道谁拨开了CD机,低沉醇厚的女声,听得并不真切。仿佛隔着玻璃听雨声,沙沙的声线,反而显出房间的寂静,天地间只有他们俩似的。

    只有他们——

    人都哪去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很想跳起来给自己两巴掌,陈澄快步到门口,冲路过的佣人叫道:“请去把音乐关掉!”

    那该死的声音终于停了。

    高明月不知道在哪里找出一盏台灯,照得她脸黄灿灿的。陈澄也凑过去看,两张脸都像在做PDT光疗,只不过照的不是紫光,而是黄光。

    她把包着布的手表放在台灯旁。

    “在这里烤半个小时,水汽就会消失了。”她道:“下次不要戴这么贵的表干活了,这东西跟着你受罪。”

    他还觉得漂亮裙子跟着她受委屈呢!

    陈澄把高明月上下看了一圈,没好气道:“你很懂表?”

    高明月走到水池旁,顺手拿抹布擦桌面,把陈澄溅出来的一圈水渍弄干净。又把他随手扔下的玻璃杯,重新收回柜子里。一套动作干净利索。

    “我爸以前是开表铺的。”

    “那正好。”陈澄道:“把这表送去给叔叔瞧瞧,看看里面还有什么地方要修。”

    似乎错辈了。他和高明月从外表看分明是同龄人,再往大了叫,他叫不出口。

    明月道:“我爸他,不在了。”

    “哦。”陈澄没声了。

    台面上已经够干净了,高明月又拿起抹布擦来擦去,擦了半天,又把抹布送到水龙头下面洗。那条灰毛巾洗得绒兜兜的,被高明月机械揉搓着。

    陈澄觉得她神情骤然恍惚了一瞬,大约她和父亲的关系是很好的。

    无意间的戳到对方的伤心处。他一方面觉得很过意不去,一方面又新奇。因为高明月无意识流露的柔情,似乎不常见。

    石头人也会伤心吗?

    这是陈澄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流动的情绪,她一直把自己包装得很好,不悲不喜,不惊不扰。

    他没有说话,静静陪着高明月。

    高明月把抹布展开来,搭在大理石台盆的边缘。

    “水汽干了之后,还是要送到表店里去看看,不要越拖越严重。”

    说着,往门口走去。

    陈澄往她脸上望了又望,她又恢复到原来镇静的模样,刚刚的萧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明月原本觉得没有回去的必要,但刚才的场景很多人都看到了,现在走未免像在置气,要和沈兰泊摊牌开战似的。

    她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但在她心里,她还是希望这一天能晚点到,就晚点到。

    她不愿意和沈兰泊分开,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装傻充愣,后槽牙咬烂也好,能不知道的,她一定不会让自己清楚。

    老宅的实在太大,从厨房到餐厅还需经过庭院,明月本来就不想回去,这下脚步更慢了。

    主楼的屋两旁挤挤挨挨种满植物,灯光够亮够足,却更衬得树影朦胧,树下漆黑一片,黑洞一般吞噬一切。

    高明月闻到一股薄荷的香气,不由得多看几眼。

    裸色水钻平底鞋和白丝袜在台阶上顿了顿。

    下一瞬间,光影一闪,明月啊呀一声,被拉进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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