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两个人都变了脸色，不止高明月的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连陈澄也警觉地侧过脸。
吃饭事小，他们要如何解释，在这凉润的深夜，两个年龄接近的孤男寡女窝在狭小的空间，举杯庆祝？
沈兰泊又是那样多疑的人，似乎不管怎么解释，都不足以叫他满意。
而明月急切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
她太珍惜这次久违的和好，愿意付出一切维持这种和平的局面。她再也不想继续经历沈兰泊的若即若离。那样的惴惴不安，恍然若失，比杀了她还难受。
两个人屏住呼吸，谁也没看谁，却同时从深夜的寂静中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
陈澄放下酒杯，看到明月咬着下唇，目光暗淡，心像鼓一样敲起来，但他知道那种节奏和高明月的不同。
——他并非因为恐惧。
“我出去看看。”
陈澄向门外走去。
高明月当机立断拉开厨房内小储物间的门，将整个人塞进去。幸好她平时没有囤菜的习惯，这里只有几缸张梅送来酱菜，和一桶米，所以还算有地方可以下脚。
但那种窘迫和慌乱，却并非因为空间的大小。
“舅舅，你怎么怎么晚才回来？”
“舅舅——”
“舅舅舅舅，不要进这里！”
她听到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却没有听到沈兰泊的回应，说不定他已经起疑了。
明月猛然想起自己的背包和手机还在沙发上。
手机还好，塞在靠背里，但要是给她打电话就糟糕了，背包更是明显，简直像在侮辱沈兰泊的智商。
明月开始后悔自己这个鲁莽的决定。其实就算被沈兰泊发现，也不会比这种情形更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反而越描越深，再愚笨的人也能生出无限遐想，更何况沈兰泊了。
高明月就像一叶障目的人，以为用叶子捂住眼睛就隐形了，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愚蠢。
脚步越来越近，明月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她宁愿从楼上跳下去，但是无济于事，因为她的尸体依然会出现在一楼那棵大槐树底下。
高明月发誓，这是她最羡慕嫦娥的时候。她一遍遍怀疑，自己怎么就没有能奔月的灵药呢？如果有，她会毫不犹豫吞下去。
可惜生活不是神话，面前的那扇门也不是仙宫赴宴的大门，没有设下禁锢，只消伸伸手，就可以推开。
下一秒，门锁咔嚓一响，她吓得几乎跳起来，但是视线内突然出现的人头，使明月误以为自己眼花了。
是陈澄。
只有陈澄。
她伸出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问道：“你舅舅呢？”
“被你气走了。”
陈澄夹夹眼皮，高明月立刻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沈兰泊根本没回来。
紧绷的神经跟着松懈下来，她这才发现，陈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笑意，他必定很享受她此刻的窘迫。
她愤怒地踹了陈澄一脚，趁他抱着腿叫痛的时候，侧着身子从他身边走开，远离这个充满大酱和咸鱼味的地方。
纵使高明月一直压抑着自己，也忍不住问候出那句：“你脑子短路了？神经病啊你！”
“谁叫你不把包放好，摔出声了能怪我嘛。”陈澄抱着腿叫道：“我也被吓了一跳好吗？”
她这一脚踹得似乎不轻。
她只恨不能把他踹到西天，但是看他龇牙咧嘴地叫痛，也并不怎么愉快。她毕竟也不是施虐狂。
“有那么疼吗？”明月试探着问。
“没有。”陈澄甩了甩被踢中的那只腿，闷哼一声，可是汗珠已经滚下来了。
明月看到他的脚踝在迅速肿大，瞬间淹没了原本的形状，她吓了一跳，“啊呀。”
陈澄还在摆手，“谁说疼了，我一点事都没有。”
高明月还以为自己天生神力，急忙扶陈澄坐下，自己到客厅里拿来医疗箱。
她蹲在陈澄腿边翻来翻去，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药好，陈澄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道：“高明月，你是常识白痴吗？”
高明月头也不抬，只顾着挨个看用药说明，“陈澄，你是纸糊的吗？”
“高明月，你是铁铸的吗？”
“那也比你好。”明月指着陈澄的胳膊道：“可惜你这身肌肉，跟着你受罪。”
“你！”
陈澄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高明月切吧切吧吃了，他瞪着眼睛看高明月一会，反而笑了。
“用冰敷啊！”
明月哦一声，忙去冰箱里拿来冰块，直接贴上去怕冻伤了陈澄，又找来一块毛巾包住。
等到重新蹲回陈澄脚边，却犯了难，“放在哪里？”
陈澄接过冰块，好似颇有感慨：“能雇你工作的老板真是太伟大了。”
明月道：“你能完完整整活到现在也挺伟大的。”
陈澄把冰袋按在脚踝上，立刻怒目切齿：“你要不看看我现在是拜谁所赐！”
终究是明月理亏多一些，撇撇嘴没说话。
很多年以后，明月才知道，陈澄是习惯性脱臼。后来的日子中，陈澄又脱臼过两次，一次在他们的婚礼上，一次在长城顶。
两次脱臼都让两人的关系得到急速的进展，一次让他们结为夫妻，另一次则让他们有了共同的孩子。
和陈澄一样的红的嘴，琥珀色的眼睛，藕节般的小手臂，柔软得不真实，明月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孩子。
同样的凉润的，银蓝色的夜，明月哭着看向月亮，陈澄就躺在她身边，侧过身拥住她。
空气中有浓烈的膏药的味道，他的身体滚烫而浓烈，明月猛然间有了穿越时空的恍惚，回想起到这件事，突然发觉当时的自己实在幼稚地不像话。
就算大大方方把门打开，半夜了饿了起来做饭，睡不着开瓶了酒，又是什么大事呢？
沈兰泊疑心病是疑心病，可是怀疑她和陈澄，那是后话，当时他们只是才见过三面的舅甥俩，而她对沈兰泊是出了名的忠心。
怪就怪在，她和陈澄谁也没有往正常的方向想。
现在她知道了，假如陈澄那时的心里有鬼。
那她呢？
她为什么刻意回避？
过了一会儿，陈澄看样子已经修整好了，站了起来，他伸手轻轻弹了下明月的脑门。
低下头，伏在她耳边道：“洗个头吧，舅舅不喜欢大酱味。”
当沈太太以来，明月每天每天约束自己。见人要笑，态度要亲和，语调要平和，声量要中等。
她自以为已经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刻在心中，表现在言行。像郭靖获得九阴总旨，傻小子即将成为侠之大者，内功运用自如，武功不说登峰造极，至少是融会贯通。
她将自己的幼稚，贪婪，好强隐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着头的贵太太。永远长卷发，高跟鞋，满唇的口红。留给外人的，不过是一小节神秘的白脖颈罢了。
她知道自己本性还是个爱玩的小女孩，所以时时注意，刻刻专心。
可是，这些原则这些绳墨，在陈澄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因为她讨厌陈澄，尤其讨厌他的笑，讨厌他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讨厌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不用付出代价。
讨厌到无法驾驭自己的情绪。
明月面无表情对陈澄答道：“与你无关。”
是啊，抛开沈兰泊，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也许连陌生人都不如，因为陈澄这种人，她永远也不会靠近。
他们是互相讨厌的一对年轻人。
可是那种讨厌，反感，抵触，是怎么像春雨广散于天地，却消失得悄无声息。苦涩的雨水，可以结出来红硕的果实吗？
明月到很多年后依然不懂。
而这个时候的她，只想远离陈澄，越远越好。
因他和沈兰泊一样，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而她是最老实最普通的一类女人，是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最推崇趋利避害。
沈兰泊不一样，她已经沾上了，就甩不掉了。不是沈兰泊离不开她，而是她离不开沈兰泊。
高明月回到房间锁上门，陈澄肯定对她的骤然发火感到一头雾水，她也懒得管了，换上睡衣，把头蒙进被子里。
手机响了一声，消息来了。
好名字：【明天早上 你想吃什么】
明月不回他，把手机扔在枕头底下，就听见手机登登登响个不停。
好名字：【人呢】
【我可不是为你做的】
【只是没灵感了问问你】
又发来好几条，关于菜品的讨论，明月一条也没回。
过了一会，又一条弹了出来，光看文字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急败坏。
【爱回不回我明天才不做你的份呢饿着吧你】
陈澄盯着手机屏幕，一条一条数自己发的消息，一，二，三，四······
连发十条，
高明月竟然一条都不回！
陈澄想也许她睡了，可还是气不顺。
他从小到大都是人群里的焦点，主动给女生发消息的时候也有，主动献殷勤也有。
可是视他的献好于无物的，高明月是第一个。
他挠挠头，生平第一次有了吃瘪的感觉。
他仰面躺在床上，翻一翻身，脚腕传来一阵剧痛，他没有管它，只是把脸贴近床单，扭过头看见枕头底下有一块绿色。
陈澄抽出来，是一块丝巾，四四方方，他似乎见过女人把这个绑在头发上。
凑近脸，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高明月身上的味道，或许高明月常用这种味道的洗发露。
陈澄想象大蓬的长卷发束到脸侧，有可爱的弧度，微微泛一点金光的颜色，像蜂蜜一般甜蜜又温暖。必定是揉了金粉，或是有无数只蝴蝶停留在上面。
切记轻轻呼吸不要惊动了它们。
那张侧脸轻轻扭过来，埋在大捧雾气中的脸仰起，陈澄清清楚楚看见她的样子。
竟然是令人咬牙切齿的高明月！
陈澄立刻就醒了，他摘下盖在脸上的绿手帕，大步走到厨房，一大杯凉白开灌下去，仍然感觉到后槽牙一阵痒痒。
疯了，真是疯了。
水槽里还放着睡前的碗筷，他一边咬牙切齿，切齿咬牙，一边打开水龙头，挤了点洗洁精在抹布上，清洗起来。
想到高明月还在睡觉，他把水流调小，顺手关了大灯。
其实不必想也知道，这房子隔音一定是最顶级的，可是他还是放缓了动作，用两只手护着碟子，轻轻把他们放回橱柜里。
回房间之前，陈澄又煮了粥，里面放了两颗咸鸭蛋，想起来高明月那样瘦，不吃肉可不行，又架起蒸锅，上面放火腿和荷叶糯米鸡。
定上时间，早上正好可以吃上热腾腾的。
他关房间门的时候，闻到一股米饭的清香，厨房亮着一盏暖色的灯，昏暗中，陈澄却有一些不真实感。
从前守岁，小孩子总熬不住，早早就去睡，可是小陈澄总想第一个起床去拜年。保姆说这样有福气，一年到头心想事成。
有一次凌晨就从床上爬起来。
厨房也是一样暖黄色的灯，是他妈妈在里面亲自切菜，洗菜，准备食材。因为每逢初一，不管他爸多不耐烦，都会和家人吃顿团年饭。
爸毕竟和妈正式结成夫妻，亲友都做过证，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别的日子也罢，大年初一不管怎么样敷衍着，也该回来一趟，不然是很失礼的。
印象里母亲是一副电话打个不停的女强人模样，即使在家也红唇高跟鞋，从不过问家务事。
陈澄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高兴过。
一整天都指挥着佣人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挂上新买的水晶吊灯，万年不洗的窗帘也要一一洗过晒过。晚上还要亲手备菜。
他见惯了母亲意气风发的样子，她骤然变成小女人，就显得格外刺眼。好像从前的意气风发不过是她的伪装。
陈澄觉得非常地触目，因此直到成年时不时还会想起来这一幕。
而现在同样惨淡的灯光，家庭同样缺位的丈夫，虽然并不是他自己的家庭，陈澄也不免有一种惆怅，在这个略有些寒意的深夜，灯光昏暗的晚上。
高明月回到房间后，其实没有立刻睡着，她把脸蒙到被子里，微微感觉有些窒息，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睡不着，就爬起来洗了个头。
她明天还要上班，被同事闻到异味终归不太好。
吹干头发之后，她是彻底累了，仰面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明月感觉面颊痒痒的，仿佛有头发扫过她的脸，留下一阵熟悉的薄荷味。
高明月翻了个身没在意，于是就在第二天的餐桌上，大大吃了一惊。
吃饭事小，他们要如何解释，在这凉润的深夜，两个年龄接近的孤男寡女窝在狭小的空间，举杯庆祝？
沈兰泊又是那样多疑的人，似乎不管怎么解释，都不足以叫他满意。
而明月急切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
她太珍惜这次久违的和好，愿意付出一切维持这种和平的局面。她再也不想继续经历沈兰泊的若即若离。那样的惴惴不安，恍然若失，比杀了她还难受。
两个人屏住呼吸，谁也没看谁，却同时从深夜的寂静中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息。
陈澄放下酒杯，看到明月咬着下唇，目光暗淡，心像鼓一样敲起来，但他知道那种节奏和高明月的不同。
——他并非因为恐惧。
“我出去看看。”
陈澄向门外走去。
高明月当机立断拉开厨房内小储物间的门，将整个人塞进去。幸好她平时没有囤菜的习惯，这里只有几缸张梅送来酱菜，和一桶米，所以还算有地方可以下脚。
但那种窘迫和慌乱，却并非因为空间的大小。
“舅舅，你怎么怎么晚才回来？”
“舅舅——”
“舅舅舅舅，不要进这里！”
她听到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却没有听到沈兰泊的回应，说不定他已经起疑了。
明月猛然想起自己的背包和手机还在沙发上。
手机还好，塞在靠背里，但要是给她打电话就糟糕了，背包更是明显，简直像在侮辱沈兰泊的智商。
明月开始后悔自己这个鲁莽的决定。其实就算被沈兰泊发现，也不会比这种情形更糟。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反而越描越深，再愚笨的人也能生出无限遐想，更何况沈兰泊了。
高明月就像一叶障目的人，以为用叶子捂住眼睛就隐形了，有一种自欺欺人的愚蠢。
脚步越来越近，明月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她宁愿从楼上跳下去，但是无济于事，因为她的尸体依然会出现在一楼那棵大槐树底下。
高明月发誓，这是她最羡慕嫦娥的时候。她一遍遍怀疑，自己怎么就没有能奔月的灵药呢？如果有，她会毫不犹豫吞下去。
可惜生活不是神话，面前的那扇门也不是仙宫赴宴的大门，没有设下禁锢，只消伸伸手，就可以推开。
下一秒，门锁咔嚓一响，她吓得几乎跳起来，但是视线内突然出现的人头，使明月误以为自己眼花了。
是陈澄。
只有陈澄。
她伸出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问道：“你舅舅呢？”
“被你气走了。”
陈澄夹夹眼皮，高明月立刻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沈兰泊根本没回来。
紧绷的神经跟着松懈下来，她这才发现，陈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笑意，他必定很享受她此刻的窘迫。
她愤怒地踹了陈澄一脚，趁他抱着腿叫痛的时候，侧着身子从他身边走开，远离这个充满大酱和咸鱼味的地方。
纵使高明月一直压抑着自己，也忍不住问候出那句：“你脑子短路了？神经病啊你！”
“谁叫你不把包放好，摔出声了能怪我嘛。”陈澄抱着腿叫道：“我也被吓了一跳好吗？”
她这一脚踹得似乎不轻。
她只恨不能把他踹到西天，但是看他龇牙咧嘴地叫痛，也并不怎么愉快。她毕竟也不是施虐狂。
“有那么疼吗？”明月试探着问。
“没有。”陈澄甩了甩被踢中的那只腿，闷哼一声，可是汗珠已经滚下来了。
明月看到他的脚踝在迅速肿大，瞬间淹没了原本的形状，她吓了一跳，“啊呀。”
陈澄还在摆手，“谁说疼了，我一点事都没有。”
高明月还以为自己天生神力，急忙扶陈澄坐下，自己到客厅里拿来医疗箱。
她蹲在陈澄腿边翻来翻去，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药好，陈澄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道：“高明月，你是常识白痴吗？”
高明月头也不抬，只顾着挨个看用药说明，“陈澄，你是纸糊的吗？”
“高明月，你是铁铸的吗？”
“那也比你好。”明月指着陈澄的胳膊道：“可惜你这身肌肉，跟着你受罪。”
“你！”
陈澄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高明月切吧切吧吃了，他瞪着眼睛看高明月一会，反而笑了。
“用冰敷啊！”
明月哦一声，忙去冰箱里拿来冰块，直接贴上去怕冻伤了陈澄，又找来一块毛巾包住。
等到重新蹲回陈澄脚边，却犯了难，“放在哪里？”
陈澄接过冰块，好似颇有感慨：“能雇你工作的老板真是太伟大了。”
明月道：“你能完完整整活到现在也挺伟大的。”
陈澄把冰袋按在脚踝上，立刻怒目切齿：“你要不看看我现在是拜谁所赐！”
终究是明月理亏多一些，撇撇嘴没说话。
很多年以后，明月才知道，陈澄是习惯性脱臼。后来的日子中，陈澄又脱臼过两次，一次在他们的婚礼上，一次在长城顶。
两次脱臼都让两人的关系得到急速的进展，一次让他们结为夫妻，另一次则让他们有了共同的孩子。
和陈澄一样的红的嘴，琥珀色的眼睛，藕节般的小手臂，柔软得不真实，明月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孩子。
同样的凉润的，银蓝色的夜，明月哭着看向月亮，陈澄就躺在她身边，侧过身拥住她。
空气中有浓烈的膏药的味道，他的身体滚烫而浓烈，明月猛然间有了穿越时空的恍惚，回想起到这件事，突然发觉当时的自己实在幼稚地不像话。
就算大大方方把门打开，半夜了饿了起来做饭，睡不着开瓶了酒，又是什么大事呢？
沈兰泊疑心病是疑心病，可是怀疑她和陈澄，那是后话，当时他们只是才见过三面的舅甥俩，而她对沈兰泊是出了名的忠心。
怪就怪在，她和陈澄谁也没有往正常的方向想。
现在她知道了，假如陈澄那时的心里有鬼。
那她呢？
她为什么刻意回避？
过了一会儿，陈澄看样子已经修整好了，站了起来，他伸手轻轻弹了下明月的脑门。
低下头，伏在她耳边道：“洗个头吧，舅舅不喜欢大酱味。”
当沈太太以来，明月每天每天约束自己。见人要笑，态度要亲和，语调要平和，声量要中等。
她自以为已经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刻在心中，表现在言行。像郭靖获得九阴总旨，傻小子即将成为侠之大者，内功运用自如，武功不说登峰造极，至少是融会贯通。
她将自己的幼稚，贪婪，好强隐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着头的贵太太。永远长卷发，高跟鞋，满唇的口红。留给外人的，不过是一小节神秘的白脖颈罢了。
她知道自己本性还是个爱玩的小女孩，所以时时注意，刻刻专心。
可是，这些原则这些绳墨，在陈澄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因为她讨厌陈澄，尤其讨厌他的笑，讨厌他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讨厌他可以做任何事，而不用付出代价。
讨厌到无法驾驭自己的情绪。
明月面无表情对陈澄答道：“与你无关。”
是啊，抛开沈兰泊，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也许连陌生人都不如，因为陈澄这种人，她永远也不会靠近。
他们是互相讨厌的一对年轻人。
可是那种讨厌，反感，抵触，是怎么像春雨广散于天地，却消失得悄无声息。苦涩的雨水，可以结出来红硕的果实吗？
明月到很多年后依然不懂。
而这个时候的她，只想远离陈澄，越远越好。
因他和沈兰泊一样，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而她是最老实最普通的一类女人，是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最推崇趋利避害。
沈兰泊不一样，她已经沾上了，就甩不掉了。不是沈兰泊离不开她，而是她离不开沈兰泊。
高明月回到房间锁上门，陈澄肯定对她的骤然发火感到一头雾水，她也懒得管了，换上睡衣，把头蒙进被子里。
手机响了一声，消息来了。
好名字：【明天早上 你想吃什么】
明月不回他，把手机扔在枕头底下，就听见手机登登登响个不停。
好名字：【人呢】
【我可不是为你做的】
【只是没灵感了问问你】
又发来好几条，关于菜品的讨论，明月一条也没回。
过了一会，又一条弹了出来，光看文字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急败坏。
【爱回不回我明天才不做你的份呢饿着吧你】
陈澄盯着手机屏幕，一条一条数自己发的消息，一，二，三，四······
连发十条，
高明月竟然一条都不回！
陈澄想也许她睡了，可还是气不顺。
他从小到大都是人群里的焦点，主动给女生发消息的时候也有，主动献殷勤也有。
可是视他的献好于无物的，高明月是第一个。
他挠挠头，生平第一次有了吃瘪的感觉。
他仰面躺在床上，翻一翻身，脚腕传来一阵剧痛，他没有管它，只是把脸贴近床单，扭过头看见枕头底下有一块绿色。
陈澄抽出来，是一块丝巾，四四方方，他似乎见过女人把这个绑在头发上。
凑近脸，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高明月身上的味道，或许高明月常用这种味道的洗发露。
陈澄想象大蓬的长卷发束到脸侧，有可爱的弧度，微微泛一点金光的颜色，像蜂蜜一般甜蜜又温暖。必定是揉了金粉，或是有无数只蝴蝶停留在上面。
切记轻轻呼吸不要惊动了它们。
那张侧脸轻轻扭过来，埋在大捧雾气中的脸仰起，陈澄清清楚楚看见她的样子。
竟然是令人咬牙切齿的高明月！
陈澄立刻就醒了，他摘下盖在脸上的绿手帕，大步走到厨房，一大杯凉白开灌下去，仍然感觉到后槽牙一阵痒痒。
疯了，真是疯了。
水槽里还放着睡前的碗筷，他一边咬牙切齿，切齿咬牙，一边打开水龙头，挤了点洗洁精在抹布上，清洗起来。
想到高明月还在睡觉，他把水流调小，顺手关了大灯。
其实不必想也知道，这房子隔音一定是最顶级的，可是他还是放缓了动作，用两只手护着碟子，轻轻把他们放回橱柜里。
回房间之前，陈澄又煮了粥，里面放了两颗咸鸭蛋，想起来高明月那样瘦，不吃肉可不行，又架起蒸锅，上面放火腿和荷叶糯米鸡。
定上时间，早上正好可以吃上热腾腾的。
他关房间门的时候，闻到一股米饭的清香，厨房亮着一盏暖色的灯，昏暗中，陈澄却有一些不真实感。
从前守岁，小孩子总熬不住，早早就去睡，可是小陈澄总想第一个起床去拜年。保姆说这样有福气，一年到头心想事成。
有一次凌晨就从床上爬起来。
厨房也是一样暖黄色的灯，是他妈妈在里面亲自切菜，洗菜，准备食材。因为每逢初一，不管他爸多不耐烦，都会和家人吃顿团年饭。
爸毕竟和妈正式结成夫妻，亲友都做过证，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别的日子也罢，大年初一不管怎么样敷衍着，也该回来一趟，不然是很失礼的。
印象里母亲是一副电话打个不停的女强人模样，即使在家也红唇高跟鞋，从不过问家务事。
陈澄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高兴过。
一整天都指挥着佣人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挂上新买的水晶吊灯，万年不洗的窗帘也要一一洗过晒过。晚上还要亲手备菜。
他见惯了母亲意气风发的样子，她骤然变成小女人，就显得格外刺眼。好像从前的意气风发不过是她的伪装。
陈澄觉得非常地触目，因此直到成年时不时还会想起来这一幕。
而现在同样惨淡的灯光，家庭同样缺位的丈夫，虽然并不是他自己的家庭，陈澄也不免有一种惆怅，在这个略有些寒意的深夜，灯光昏暗的晚上。
高明月回到房间后，其实没有立刻睡着，她把脸蒙到被子里，微微感觉有些窒息，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睡不着，就爬起来洗了个头。
她明天还要上班，被同事闻到异味终归不太好。
吹干头发之后，她是彻底累了，仰面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明月感觉面颊痒痒的，仿佛有头发扫过她的脸，留下一阵熟悉的薄荷味。
高明月翻了个身没在意，于是就在第二天的餐桌上，大大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