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邈简短的一句话,却吓出了风姰一背的冷汗。

    她两手交叉,搭在了阑干上。十根嫩葱一般水灵灵的手指止不住地互相揉搓,她没敢冒冒然开口否认,而是把话又抛回给文邈:“为何这样说?”

    文邈的脑袋转了回去,与风姰一齐,看着楼下禾坪前那一汪盛了一轮圆月的池水。

    她在思索,二人间就静了下去。

    片刻,文邈答道:“你从前可少有入厨房打下手的时候。还有那鸡腿,往常你不与弟弟妹妹们抢着吃都算万事大吉,今日竟让给我了。”

    说至这末尾了,她又看向了风姰的侧颜,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属实是怪得很。”

    明白了问题出在何处,风姰便能在心中揣摩后做出完美的糊弄答案。

    她细想了想,风姰既是燕国公主,自然会被养得娇气些,当然就经常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十来年的处事皆是如此,今日她忽然一变,也就难怪与她朝夕相处的挚友觉出不对劲来。

    但风姰肯定也不可能为了伪装的真实而充出那娇贵的性子,因而她说:“这场病生得我好累,也累着了婶婶她们。一日夜里,我不曾睡着,想起过去那些年,忽觉对你们很是亏欠,想着若是病好了,我定要改改从前的毛病。”

    听完,文邈歪起脑袋,眨巴几下眼睛,依旧不太信:“当真是突然想明白了?”

    风姰扬起个笑脸,认真地点了几下头。

    二人又没了话,文邈却没有回卧房的意思,风姰也只好佯装淡定地继续看着夜色。

    帮着收拾完碗筷的贺归林和啸也上楼,打破了文邈和风姰间诡异的安静。

    啸也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挂着两排白净净的牙齿,他见了风姰和文邈,就欢喜地招呼:“文姑娘、风姑娘,你们还没回屋呢?”

    文邈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应,而是转身径直走到自己的卧房前,推了门就进去了。

    余下的三人望了一会这空荡荡的游廊,风姰回过神,对啸也说道:“刚刚同邈邈说了会话,正打算回房呢。舅舅着人收拾出来的屋子就是这间。”

    两个男子顺着风姰的指头看去,是在文邈卧房右侧的一间。

    “好。殿下住在何处?”

    贺归林不答,却一直看着风姰。

    风姰估摸着他是把自己当了客人,因而不好意思说。于是,风姰连忙善解人意地开口:“有余可以同啸也睡在一处。”

    听罢,贺归林的眸子闪了闪,沉默着挪步到了风姰卧房前,手搭到门把上,清冷着嗓子回头:“你的尊长瞧了你我分房,不会多嘴吗?”

    多嘴?

    风姰霍地想起——她与眼前这男子,如今是以夫妻身份相处的。

    贺归林见她神色变了变,就示意啸也先回厢房去,自己把风姰卧房的门推开,侧身立在一旁,候着风姰先入内。

    风姰低下头,偏身闪了进去,一时又不知是直接上床好,还是去书案前装装样子好,便把步子放慢,一步走成了半步的样子。

    身后的男子从她身旁过时,略略有一阵清爽的风拂过,风姰的余光才刚收入他抹额在脑后飘起的带子,他就已经过了她的身侧。

    贺归林没有犹豫地,到床榻坐了,将脱下来的鞋子摆放齐整,就要往床上躺。身体倒下去前,又问了句:“你欢喜睡在哪一侧?”

    “里面、外面,皆是可以的。”

    其实,她向来习惯贴着墙睡。

    “那我睡外侧。你还要看会书?”

    风姰摇了几下脑袋,连忙到了床边,进到靠墙的里头去了。

    贺归林又虚虚踩着鞋子,起身去灭蜡烛。

    屋内只留下床头那根烛光亮着时,贺归林才侧着躺下了身子,把削瘦的背影留给了风姰。

    风姰平躺,还不曾入睡,就听得贺归林被子和手捂住嘴,但还是难免有咳声从夹缝里泄了出来。

    贺归林奋力压着自己的嗽声,不由得把背都弯成了弓箭状,咳嗽的不顺畅涨红了他的脸,却仍旧没有停止。

    他的背忽然就被一只温软的手轻拍,他惊诧着,自己的手仍然挡在自己的嘴前,就这样他往后翻了个身,又对上了风姰那双关切的杏子眼睛。

    “有余,你放声咳出来,不怕。”

    风姰的声音柔柔地响着,她的手也不住地轻抚贺归林的背。

    “咳——多,多谢……”

    “明日去山上采些药草,回来给你熬药吧。”

    喉咙的痒意总算过去,贺归林微微喘着气:“我同你一起。”

    “好,那快些睡吧。”

    二人复而躺下,夜里春风总料峭些,贺归林大抵是在这昼夜温寒骤变里,加重了伤风。他止不住再咳了几回,窗子漏进来熹微的晨光,总算是又捱过了一夜。

    晨起梳洗后,用早饭的空档,风姰探着舅舅的口风,告知要与贺归林上后山采药。

    啸也听了,自然也是要跟着殿下去的,就在一旁搭了一嘴。

    但霍木怎肯轻易放到手的仇人离开视野乱跑?

    他眉毛紧皱,摇头不许。

    坐在身侧的贺归林咳了两声,风姰面上多了几分担忧,弱着嗓子,又恳求了舅舅一番。

    如此一来,霍木更是直接把风姰出门的资格也剥夺了去,只道是后山危险,让她这个姑娘家在家中好生待着。

    袖子掩着嘴,一阵咳嗽过去,贺归林另一手摆了摆:“罢了罢了,咳上些时日它总归会好的。”

    怀兰瞧着贺归林与风姰二人言语上亲密了些,就秘密地拉了霍木去,悄声道:“霍大哥莫非忘了我们留那个太子在这儿的目的?可莫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解一时的心头之恨,耽搁了长远的大计啊。我瞧姰姰与他关系亲近了些,不如趁这机会再撮合撮合?”

    “林有余跑了该如何办?”霍木瞪了瞪眼。

    “霍大哥你跟着,不正好能保证姰姰的安全,又能盯着那个太子吗?”

    一番话说下来,霍木再回到厨房时,就软了软神情,对风姰道:“姰姰,你们三人出去,舅舅不放心。要去,舅舅陪着去。”

    在一旁吃完最后一筷子面的文邈忽地也要加入来:“阿姰,我也去。”

    把碗筷收拾毕,文邈一行人正要出发,风姰从一间屋前跑来,手里抱着件玄色的麻布长衫,捧到了贺归林身前:“山上冷,我找琢之叔借了件衣裳,你穿上吧。”

    长衫传到贺归林手里,风姰又隐隐觉着被文邈目不转睛地看着了。

    她装着镇定,走到文邈身边,忙借着说话把文邈的注意转移开来。

    霍木在前边走,带着她们往勿忘围的门去。

    贺归林与啸也在两个姑娘后边跟着。

    今日的确天空阴沉,隐隐传着凉风。贺归林刚套上那件长衫时,布料上似乎尚有姑娘怀里的余温。

    啸也同贺归林说着话,却觉后者心不在焉,嘴里只“嗯嗯啊啊”地敷衍。扭头看向殿下时,殿下也没在意,目光是直直放在前面的。

    啸也跟着往前瞧去,不过是风姰和文邈两个姑娘手拉着手,踏着欢快的步子。她二人背后的竹筐上下跳动,她们今日皆着宽大的石榴裤,连裤腿也旋起了欢欣的鼓动。

    围屋的大门总是隐蔽,勿忘围那间与外界连通的门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转角,窄窄的一道木门,恰好能过两个人的宽度。跨过门槛到了外头,这木门上一个牌匾,刻着“勿忘围”。

    勿忘围大门外,是茂密的桃树林,在暖春的作用下,已有几朵争先的桃花开在枝叶间。

    密密的桃树遮挡了勿忘围的牌匾与门,装饰与庇佑的诉求下,还起了隐密的用处。

    燕国亡国,京都被占,燕国大臣及百姓,成了被遗留在时间里的人。楚国蛮横,燕国遗民一路南逃,散尽在各个城池。

    风姰一行人出了门来,外头几座青山环绕,半山腰与山脚,都露出与勿忘围一般的高而大的围屋的顶来。勿忘围里,是燕国遗臣与宫中人,外边围屋也多是燕国百姓,亦有忍受不了各国征战而逃亡来的人们。

    因着妻子一生爱极了桃花,霍木便在勿忘围外亲手栽下了大片的桃树。当年的树苗矮小,几年开不出一朵花来,现今桃树已成片成片拔高地长,早成了伞盖似的为人们遮风挡雨了。而他们一家,也死别十来年了。

    大门被里边的两个小伙轻关,霍木一眼便瞧见了零星的那几朵桃花,神色忽然就黯然起来。

    文邈抚上霍木的背,欲出声安慰却又不知所措。

    风姰不解霍木的心绪变化,但防着露出破绽,便学着文邈,到霍木的另一侧,给予起他宽慰来。

    霍木略带沉重地拍了拍两个姑娘的手,吸了几口气后便把悲哀隐了去。

    他语气深长,眼睛斜着瞪了贺归林一眼,而后对着风姰嘱托道:“姰姰,你可要争气些,不然枉费了舅舅及大家十来年的努力。”

    “舅舅,我会的。”

    把顺从的话自然地脱口而出后,风姰才意识到霍木所说大概是燕国复仇一事。

    终究是书外人的她对这事不太上心,她不愿看那么多的血肉搏击以及可能发生的横尸遍野,但她已将话说了,这一次的对话里她也就失了劝解霍木放下仇恨的余地。

    得了风姰带着诚意的回话,霍木满意地站到了贺归林两个的后边,眼睛更为狠厉地钉在他们身上。

    见霍木恢复如常,风姰与文邈便打算继续走。

    只是,没了霍木的领路,风姰紧张起来——她实在怕因着不识路而又被文邈看出了破绽。

    然而,文邈却问过她要往何处去后,就主动带着她往山头走去。

    “为了那个男子,你倒是难得上山一趟。”文邈凑过来,眼睛往后瞥了瞥贺归林,又极快地转向风姰。

    文邈自以为是捏着嗓子说的,未曾想这话一字不差地给贺归林听了去。

    后边跟着的这个病男子就把脑袋微偏,目光扫过周遭的树叶子,嘴角有了很浅的弧度。

    风姰回道:“大病一场,在屋内拘坏了,巴不得多出来走走呢。”

    文邈耸耸肩,这会,她倒是真把话音压得很低了:“你可别作戏成了真,对他动了心。莫要忘了常青叔他们对你的期望。”

    风姰对她一笑,说道:“自然不会。”

    “那你又是何时对中草药有了见解?”

    “近来看的故事里头有写到一些,就仔细读了,不算见解。”

    风姰在心里头默默吐着气,所幸那日要贺归林写他的药方子,翻找屋内的书籍时还翻看了几眼,这才有了借口。

    “那你可别把人家治死了。”

    风姰捂嘴欢笑:“邈邈不必忧心,我有把握。”

    文邈斜眼看她,神色还是有些不信服。但她不会出手制止,毕竟她也知晓的,楚国太子是她们一屋子人的仇敌之子。

    一行人往上走,两个姑娘说话间,她们已来到了一处由山顶而下的溪流旁。

    溪流边有树,层层圈抱着一眼清泉。细细一条绸带状的,涓涓往山脚下去了。

    小溪旁垒着高高的沙土泥石,上面直直长着一群又一群黄色淡菊花模样的小花。

    风姰探寻的眼睛瞧见了,忙喜得拉住文邈,指了指那一蹙蹙的花草:“就是这儿了。”

    文邈往那边探着脑袋,不明白这野菊花为何开在了春日里,更不明了风姰要野菊花来做些什么。

    但在本科期间翻过不少医学古籍的风姰坚信,她绝对没有看错,那开得正盛的定是常用于化痰止咳的款冬。

    “那你去采吧。”

    文邈对贺归林的身体康健与否并不在意,转身的瞬间扫了后边的两个男子一眼,就往另一侧去了。

    她不太喜欢水,就想着去找找还有春笋没有。

    目送她走远的风姰在原地,开始想法子下到溪流边去。

    树梢的露水每日清晨滴落,她们脚下的泥土还是湿润的。风姰找寻着足以支撑她重量的矮树,先伸出了一脚往坡下探去。

    奈何这坡太高,风姰要想往下走,就须得放开手中揪着的树枝。但若是撒了手,身子又得往前弯,才能够上底下的那棵树。手臂挥舞在空气中的时刻,极容易一个打滑,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风姰正思量着如何以合适的弧度以及速度向下时,有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代替那棵矮树,牢牢地抓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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