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王府。

    月色皎洁,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在游廊上,殿内的玉器和瓷器碎了满地。几个黑衣人低着头跪成一排,晏月华双手撑在桌案上,五官在盛怒之下依旧美艳,不负北靖第一美人的盛名:“郡主怎么会突然不见了?看不住郡主,你们是都不想要脑袋了吗!”

    底下无人敢分辩,只是默契地各自将头垂得更低。璟王坐在一旁的舆车上,一向清风霁月的脸上也布满阴霾。

    姜绮在姜家突然失踪已经十分蹊跷,而裴家的医馆也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太子却在这时突然回到上京。这几件事如此巧合地前后发生,实在令人无法不怀疑是晏绥的手笔。

    他一脸阴色地靠坐在舆车里,半晌,沉声开口道:“阿川,今日之事你死不足惜,只是就算本王现在赐你一死,郡主依旧是下落不明。”

    被唤作阿川的暗卫跟了他多年,自然立即心领神会他的意思,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毫不犹豫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的两根手指。

    身旁同样跪着的几个同僚听到了声音,均是不忍相看。他死死咬住牙忍了片刻,开口时的声音仍旧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地有些发颤:“属下自知罪无可赦,但求殿下允许属下将功折过,属下一定尽心寻找郡主下落。待郡主平安归来之时,属下愿再以死谢罪。”

    晏凌风冷眼看着地上几人,未置一词。晏月华皱紧了眉,对方此举根本无法消解她心头之恨,但眼下人突然不见了,除了继续寻找也别无他法,她方才发泄了一通,眼下也乏了,不耐斥道:“都滚下去!”

    几人陆续从廊上退下,殿内就只剩下姐弟二人。晏月华不再绕弯子,转过头沉沉看向自己的胞弟:“是晏绥?”

    晏凌风沉默不语,虽然他也很趋向于这个答案,但又隐约觉得这其中似有不通之处。

    若是晏绥已经知道裴旖这个郡主是假了,便等于是也知道了她于长公主府而言毫无可以利用的价值,那他又为何要与她走近?

    难道,他知晓裴旖的真实身份了?

    他的眼底因为这个猜测骤然浸透寒意,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不可能。

    那枚蝴蝶玉佩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年见过玉佩的人就寥寥无几,甚至连他自己也只是听说过,从未亲眼见到过,晏绥就更不可能知情了。

    他闭眼揉了下眉心,半刻之后,抬起脸,看向面前的人:“可能是他,也可能另有其人。”

    晏月华眉目紧锁,定定看着他的脸,他沉稳继续道:“太子突然回京,是因为遭人暗杀负伤。”

    此次东宫的行军路线隐秘,对方能在晏绥刚离开京城不久就精准埋伏在青峰关,说明在他们与晏绥之间,另有一脉他们之前从未察觉到的势力在暗处。

    “不管劫走姜绮的人是谁,此人既想用姜绮来要挟我们,就必不会危及她的性命。眼下在寻找姜绮的下落之余,倒还有另一件事可以先作打算。”

    晏凌风顿了顿,接着道,“从前的东宫密不透风,我几次试图安插人进去都没能成功,如今裴旖既与东宫走近,我们何不顺水推舟,一石二鸟?”

    可面前的人听言却是冷笑:“先前你也是这般说,可只是一个黄毛丫头而已,就几次三番搅了你的计划,如今连晏绥都回京了,我们所有的准备全都功亏一篑!”

    她越说越觉怒火中烧,美目中露出阴狠恨意,“我不想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我的女儿生死未卜,她凭什么好好活着?她现在应该在大牢里苟延残喘,而不是顶着郡主的身份滋润招摇!”

    晏凌风的反应十分平静,显然是早已习惯了她的跋扈暴躁:“长姐莫要心急,裴旖必不可能知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使搅乱我们的计划也只是意外而已。至于晏绥,无论姜绮失踪之事是否是他所为,这笔账,都可以算到他的头上。”

    晏月华冷冷瞪着他,似乎已经相当不耐烦他没完没了的说辞。晏凌风不慌不忙继续道:“眼下知道裴旖是假郡主的,只有你我二人,而知道裴旖是我们设计寻回来的,也同样只有你和我。所以,长姐,你才是受害者。”

    他看着她的脸,缓缓重声道,“这十八年来你寻女心切,所以才会受人蒙骗,错将假郡主认作女儿。”

    晏月华慢半拍会意过来他的意思,眼里的灼灼怒火逐渐平息。

    “皇兄是明君,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若是他的亲生儿子,大昱的储君暗中阻止你们母女相认,还以郡主的性命要挟你——”

    晏凌风轻蔑冷笑,“不知皇兄和百官知道后,会作何反应呢?”

    *

    长宁宫。

    裴旖快步踏进门后,将怀里那厚厚一沓纸扔到了桌上,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酸痛的后颈。

    青霜提着灯笼跟在她身后几步进来。一向沉静的郡主从太子书房出来时气鼓鼓的,这一路走得飞快,她都险些没有追上。没敢多嘴询问缘由,她熄灭了灯罩里的火后,试探问了句:“郡主,明天还要继续抄吗?”

    裴旖没好气瞥着桌上那一大摞的纸,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抄。”

    青霜喔一声,走上前来给裴旖捏着肩膀。方才她与南风通过气,此刻心里倒没有太担心,只是觉得疑惑:“可是经书没有拿回来啊?”

    裴旖冷哼一声:“不抄经了。”

    青霜心道谢天谢地,这些天抄经抄得她在一旁看得都腻歪了,好奇问道:“那要抄什么?”

    裴旖紧紧抿住唇,心里歇斯底里咆哮,名字!!抄他的名字!!一万遍!!!!

    见她闷着气半天不回应,青霜又问:“奴婢先去厨房拿些吃的来吧?”

    裴旖摇摇头,她早饿得过头了,再说相比进食,她此刻有更要紧的事情。

    她吩咐青霜去备水沐浴,待对方离开后,她抬起左手臂横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搭住手腕,沉眸静待了半晌后,眉目间的凝重没有再加深,却也始终没有舒展开。

    她的脉象并无异常,不像是中毒后的迹象。

    裴旖缓缓放下手臂,内心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因为未知而更觉不安。

    她看得出来,虽然晏绥已经认定她骗了他,但至少暂时,他并不想要她的性命,那杯茶说是毒药,应该也只是为了折磨她而已。

    可眼下她饮下那杯茶已经有半个时辰,身体毫无反应不说,连脉象也不见端倪,而又因为对方是晏绥,所以她此刻更拿不准,到底是毒药的作用还没来得及发作,还是说那副所谓的毒药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她被这种不确定扰得心浮气躁,同时又不禁自嘲暗想,这种明知有异却摸不着也看不见的感觉,的确是折磨人的最高境界。不愧是晏绥。

    而眼下她身上不仅是有一剂未知的毒药在,更有他抛给她的那道难题。他竟然以她所说的话为条件,逼着她给她自己解毒,这种行径说他是贼都是美化了他。

    裴旖冷眼瞟着桌上那沓纸,越想越气,踢了脚桌腿儿,低声恶狠狠小声咒骂了句:“晏狗,呸。”

    晏绥抬起头看了眼窗户的方向,眸底闪过疑惑,明明关得严严实实,怎么好像忽然有阵冷风掼进来?

    南风瞧见他动作,快步走上前换了盏更亮的灯,同时低声提醒:“殿下,已经子时了,您今日刚回京,还是早些歇息吧?”

    晏绥放下笔,站起身,余光瞟到桌案角落里的经书。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触碰他的东西是大忌,她倒好,一上来就碰了个大的,偏偏他又杀不了她,不仅是因为她是郡主,还因为她诡计多端,巧舌如簧。

    他明知她只有求他庇护的那一句是真心,其余全都是假话,可他就是像中了蛊一样的好奇,她到底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骗他。

    晏绥收起视线,无声暗哂,罢了,她也并非全然无用。

    待长公主与璟王彻底解决之后,再杀她也不迟。

    他吩咐南风:“整理干净,装回盒子放好。”

    南方应了一声,走上前拎起一本经书用力掸了掸。这套书的年头久,可经不住他这么折腾,晏绥皱了皱眉,摆手制止:“算了,孤自己来。”

    南风悄悄望他一眼,退到一旁。他看着桌案前的人对着油灯将每一本经书都用软帕细致擦拭,暗暗压平了上翘的嘴角,眼眸里漾开一副了然的深意。

    他心中不禁感慨,殿下自是人中之龙,郡主也同样秀外慧中。两人自出生时定下婚约,之后一别十八年,再见时还能如此情投意合,实乃佳偶天成,天赐良缘。

    察觉到身旁人的神色有异,似乎又在想些什么不着调的了,晏绥敏锐瞟过来一眼,冷声问:“你有话要说?”

    南风迅速敛起脑袋里的遐思,正色提议:“今日郡主写了那么久的字,殿下可要送盒药膏过去?”

    晏绥反问:“为何?”

    他认真道:“郡主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在琼华殿为殿下抄经祈福,想来定是肩酸背痛,十分疲累。”

    晏绥语气冷漠:“她是医女,不缺这些。”

    南风极力游说:“郡主需不需要是一回事,殿下的心意是另一回事。”

    晏绥把经书放回锦盒里,心不在焉冷哂:“她现在需要的不是药膏,而是有人替她分担明日那一万遍。”

    南风闻言惊讶瞪大了眼,暗自咂舌,经书抄一万遍??那郡主焉能有命在?!

    他心道殿下这也罚得太狠了些,已经完全超出了情趣的范畴,转念又突然一思忖,殿下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方才郡主离开东宫时怀里抱着厚厚一沓纸,面有愠色。想来定是殿下自己思来想去后也觉得一万遍太过分了,却又拉不下面子去求和,所以在暗示他去帮郡主作弊?

    捋清楚了前因后果后,南风的眼眸瞬间亮了。他毕恭毕敬道:“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

    语毕他躬身快步退出书房,晏绥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皱了下眉。

    他又明白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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