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裴旖称自己昨晚受了凉,让青霜去太医院请来了顾祈安。

    趁着青霜去支使小丫鬟煎药时,顾祈安一面从药箱中拿出手枕垫在裴旖腕下,一面低声道:“师叔一家已经离开长陵了。”

    这是从裴旖重生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她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本心神不宁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血色:“那就好。”

    顾祈安搭上她的脉,将声音压得更低:“师叔他很担心你的处境。”

    裴旖的眸光微微晃动,她想说自己没事,可是自从重生以后,她没有一刻不是在绷紧了应对各种各样的状况和危机,这几个字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口,半晌,才轻声启唇:“我能应对。”

    面前人望她一眼,神色隐有担忧:“那日你遣婢女到济安堂来送信,而后又接连遇刺,家父听说后也十分牵挂你的状况。”

    停了瞬,他继续诚恳道,“或许你有难言之隐,我们能帮助你的也有限,但若是你有需要,我定会竭尽所能。”

    裴旖无声看着面前的男人。

    上一世她入狱之后,他曾冒死贿赂狱卒进来看过她一次,并在外面尽心为她奔走。两人有青梅竹马的同窗之谊,尽管分别数年,早已不复幼时的亲近,但他依旧坦荡赤诚,一如当年在长陵时的那个少年。

    眼下她的处境实在危险,如今养父一家提前离开长陵已是万幸,她不愿再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未再多言,只是极轻地弯了下唇:“多谢。”

    门外脚步声响起,顾祈安隐去眼中的忧虑,略微提高声音:“郡主昨夜感染了风寒,加之近日忧思烦乱,需多加休息,同时在饮食上加以调理,切忌再劳心伤神。”

    “多谢顾大人。”

    裴旖顿了顿,又迟疑问,“我的脉象,可还有其它不妥之处?”

    顾祈安不明所以,但还是回话:“并无。”

    青霜走了进来,叮嘱过需要注意的事项后,顾祈安告辞离开。

    裴旖走到桌前坐下。因着前一日她基本没吃什么东西,青霜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菜式,盛了碗虾仁粥放到裴旖面前。裴旖心事重重,也没尝出什么味道来,食不知味吃了半碗后,正要放下羹匙,青霜在一旁劝道:“郡主,再吃些吧,奴婢瞧着你这几日都瘦了一圈。”

    裴旖的动作停了停,羹匙又落回了碗里。

    她倒没觉出自己消瘦,只是最近心里惦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整夜睡不安稳。好在如今养父一家已经安然离开长陵,于她而言是个不小的宽慰,这一世能保全最重要的家人,她便是没有白白重活。

    半天不见她回应,青霜观察着她的脸色,再次开口:“说来也怪,自从那日府上失火后,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奴婢想着,郡主要不要去寺里烧柱香,求个平安?”

    裴旖握着羹匙微怔,这些日她在宫里埋头抄经,倒也想出去散散心,只是以她目前的处境,去寺庙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只怕是会更加危险。

    她无奈自嘲道:“罢了,我现在这样子,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妙。”

    青霜知晓她的担心,提议道:“郡主若是不放心,让太子殿下陪着你去不就行了嘛。”

    “他?”

    裴旖搅着碗里的粥,扯唇低哂了声。

    青霜没有觉察到她的不快,用力点了点头,自顾自絮絮道:“我听说太子殿下的亲兵是上京城最厉害的,虽然这次只有一小撮跟着殿下回了京城,数量是少了些,但保护郡主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就算是万一遇到了危险,也还有殿下本人在呢嘛!”

    裴旖心不在焉舀了半勺粥,眼前恍然浮现出上一世的最后,他独自从凉昭归来,在太和殿当众手刃政敌血溅三尺的场面。

    他的武力她是亲眼目睹过的,她从未怀疑,只不过在她没有危险的时候,他恐怕才是她最大的危险。

    她站起身,对于青霜的提议未置可否,神色淡淡吩咐:“以后用膳的时候别提他。”

    倒胃口。

    青霜噢了一声,悄悄看一眼面前人的背影,总觉得最近郡主的心思似乎越来越深沉,也越来越难捉摸了。而且郡主从回府后一直待她很是亲善,可是这几日相处时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隔阂感。她想不出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不过转念又一想,接连被人行刺,换谁心情能好得起来?如此她便也不再纠结,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抬脚往厨房去了。

    裴旖走到窗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几页后又心浮气躁扔到了一旁。

    昨夜她在梦里焦急奔波了一宿,四处找人看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毒,诊断出来的结果千奇百怪,应有尽有。其中最离谱的是一个头发和胡子全都花白了的老道医,说她中的是情蛊,待她对下药之人动心之时,便是她毒发身亡之日。

    裴旖听言瞬间放下心来,暗想幸好自己绝不可能对那个人动心。面前人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悠悠道:“缘乃天定,非人之所控也。”

    她不以为然:“我跟他的关系始于欺骗和利用,怎么可能再互相生出情愫?”

    老道士半闭着眼摇着把破芭蕉扇,一语道破:“你与他的缘分,始于上一世他为你安葬。”

    裴旖闻言一愣,正要倾身追问时,忽觉肩膀一沉,回过头,晏绥站在她的身后,脸色晦暗不明地沉眸盯着她。

    她心脏紧张一沉,以为他们说的话全都被他听到了,正飞快想着该如何挽救时,他突然冷冷开腔问:“一万遍抄完了吗?”

    裴旖:“…………”

    她闭上眼无奈揉了揉额头,算是切身领教到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是有多折磨人了。就这么一个没有症状不见端倪甚至连存在与否都不确定的毒药,白日里吊得人不上不下,夜里到了梦中也不放过她。

    她在心里又骂了晏绥几句,忽然听到一阵沉稳而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进殿中。

    裴旖下意识回过身,为首的是一位气质沉稳的中年女官,身后十来名宫女端着托盘排成了两列。向她行过礼后,对方说明来意:“臣此次前来乃奉太子殿下之命,殿下舟车劳顿又身负箭伤,今晚五公主的生辰宴,还要有劳郡主代为前去。”

    裴旖诧异怔了半刻,恍惚记起来,上一世在她入狱之前谢颜曾提醒过她要准备给五公主的贺礼,原来就是今日。只是一来昨日晏绥的状态明明好得很,一点也不像是负伤之人,二来她虽与他有婚约在身,却尚未成亲,如何能代他前去?

    女官未再多言,双手叠在身前退开一步。几名宫女垂着头向前一字排开,举起的托盘上呈着不同颜色的礼服,女官温声道:“请郡主挑选。”

    裴旖敛了敛眸,视线扫过房内众人,愈发看不懂晏绥这番操作是何意。昨日给她下毒,今日又让她去宫宴,莫非是这毒药的药效恰巧会在宫宴时发作,令她在众人面前出丑难堪?

    这个猜想荒唐得她自己都想笑,毕竟是曾经给她收过尸的男人,再怎么厌恶她也应该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更何况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子当众丢脸,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但不管他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眼下她有求于他,只能接受。短暂的沉默之后,裴旖没有再纠结,选了套颜色最素雅的:“这件吧。”

    没有被选中的几名宫女退下,接着又一排端着首饰的宫女走上前。如此几轮之后,今日的装扮定了下来,最后一名宫女端上来一个红色锦盒,女官打开盖子给裴旖过目:“这是今日的贺礼。”

    她淡淡嗯一声,示意青霜接过去收好。

    换上礼服后,裴旖端坐在镜前,众人井然有序地围着她画眉、描唇、编发。

    她静静阖着眼,日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暖得她逐渐涌上几分困意。萧女官站在一旁望着铜镜里的人,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浮现出隐晦的探究。

    她在晏家的时间很长,因此晏家的所有成员她都见过,可是眼前这位郡主在她看来,五官既不像长公主,也不像当年的驸马。

    这种情况并不寻常,她心生疑惑,视线细细打量着镜中之人的脸庞。对方的容貌虽不及长公主美艳绝伦,却另有一番清冷韵味,她越看越觉得隐有几分眼熟,可一时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又半个时辰过去,镜子前的人仍旧坐姿端正,神情里也不见丝毫不耐,她眼里的怀疑又慢慢消散了开。

    在她今早来这里之前,听说了昨日郡主被太子罚在东宫殿外抄书一事。郡主毕竟是长公主之女,千金贵体,她原以为自己过来后免不了要被发一通脾气,或是被冷脸相对颐指气使,没想到郡主年纪不大,性子却沉静,对于昨日受罚之事并未展露出半分情绪。如此看来,郡主虽然没有继承长公主的美貌,却也同样没有继承长公主的张狂拔扈。她不禁暗慨,若是先皇后泉下有知,终于可以放心这门十八年前定下来的婚约了。

    铜镜前的梳妆也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宫女将锦盒里的簪子插进发髻,椅子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日光透过窗棂,将她的脸颊映得盈润白皙,描在上面每一笔都分外真切,美得仿佛一幅逼真的美人图。

    萧女官敛起神思,走上前,双手呈上今晚的请帖。

    “今晚酉时三刻,请郡主准时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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