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生辰宴,设在太液湖旁的望月亭内。

    晏灵年方十四,还不到及笄这样重要的年岁,因此今日宴请的规格并不算隆重,到场的人也全都是皇亲以及各世家的女眷。

    裴旖到得早,人还来得不算多。她先去见了长辈,晏灵的母妃是丽妃,如今在宫中风头最盛,她还有一子晏轩,刚满三岁,皇帝老来得子,甚是宠爱这个幼子,她也母凭子贵,眉眼里皆是春风得意,笑吟吟命人接过了裴旖的贺礼,寒暄几句后,催促她去与年轻的小姐们一块儿说话。

    裴旖施一礼后起身离开,她在宫中认识的人不多,视线还在人群里搜寻着,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身,看清楚来人后,弯唇笑道:“你平日里总是迟到早退,今日竟来得这般早?”

    谢颜牵起她的手,围着她啧啧看了一圈后,一边拉起她往亭子深处走,一边神秘笑道:“今日有好戏。”

    两人搭着手一前一后穿过凉亭,踏上了湖上的石桥。

    天色将晚,夕阳的金光粼粼洒落湖面,春风将少女的裙摆轻盈漾开。亭子后是一片翠绿的茂密竹林,欢呼和喝彩声络绎不绝传出来,待走得再近些时,裴旖看到竹林深处立着若干个远近不一的草人,每一个草人的身上都歪歪斜斜插着红黑两种不同颜色的箭。

    人群中,两名少女正在比赛射箭。其中一名少女身着暗红色劲装,墨色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弓拉得沉而稳,一身飒爽的英气,正是晏然。

    与她并肩而立的另一个少女着一身蓝衣,看起来年长她一两岁的模样,身材也比她更高挑些。

    两人的箭艺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但旁观久了就能发现,相比于晏然的淡定松弛,蓝衣少女似乎对于输赢更加在意,每一次晏然射中草人之后,她都会紧接着选择更远一级的草人作为目标,仿佛誓要压下晏然一头。

    几轮之后,蓝衣少女因为目标太高而频出失误,原本领先许多的分数差距正在逐渐缩小。到最后一箭时,她没有顶住压力意外失手,箭矢紧擦着草人的手臂飞过射了个空,在众人的惋惜声中,她的分数仅余下领先一点点的优势,而晏然的箭筒里却还有一只箭。

    胜负基本已经提前锁定,蓝衣少女的脸色失望难看,嘴唇抿得微微泛白。

    裴旖压低声音问身旁的人:“这俩人什么恩怨?”

    谢颜唔了声,拿下巴指了指:“她想做她嫂子。”

    裴旖一时没绕过来这关系:“……啊?”

    谢颜附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她,想做你小姑子的嫂子。”

    裴旖愣了下,没等她反应过来,晏然的最后一箭已经飞了出去,稳稳落在离她最近的那只草人头上。

    她把弓举起来扛在肩上,扯了扯唇,傲娇又懒散的模样颇有几分晏绥的影子:“哎呀,承让。”

    蓝衣少女的脸色很不痛快,但输了比赛也没失了风度,她很快调整好状态,朗声道:“许久不见,公主的箭艺又精进了,今日我甘拜下风。方才说好了三局两胜,我们下一局比什么?”

    晏然招了招手,十来个宫人迅速上前,将两人的箭弓、箭筒等悉数拿了下去,迅速清出了一块空地来。

    谢颜在裴旖耳边快速解说道:“那蓝衣姑娘是定北将军之女苏黎盈,从前晏家在北靖时她父亲就深受器重,她和她哥哥小时候也一直养在晏家,跟太子、文王、公主、世子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先帝登基后苏家一直留在北靖镇守,这一次是她哥哥进京述职,她也一同过来了。”

    裴旖听懂了,又没完全懂:“那她们俩现在为什么比试?”

    谢颜耸肩:“打赌咯。”

    裴旖抬眼:“赌什么?”

    “公主看上了苏姑娘的马。”

    “这很难割爱吧?”

    “是呀,所以苏姑娘要赌的,是公主的貂。”

    裴旖暗暗咂舌,这一局她们俩是非赌不可吗?

    见她半晌没有其他反应,谢颜出声提醒道:“那貂是太子送给公主的,你可知道?”

    裴旖点点头:“知道。”

    见她还是不开窍,谢颜压着声音无奈道:“所以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裴旖停顿半晌,木然喔了一声。

    真醉假醉跟她有什么关系?那貂又不是她的,太子更不是她的。

    谢颜很不满意她这副平淡的反应,轻轻揪起她的耳尖,加重语气道:“苏黎盈算是晏家半个女儿,与太子青梅竹马,倘若你一直下落不明,她十有八九是会指给太子的!”

    裴旖若有所思:“那是我耽误了他们两人的大好姻缘了?”

    谢颜:“…………”

    她仰天长出口气,摆摆手,放弃了继续点化面前的人,“罢了,罢了,还是先看今日是她们谁赢吧!”

    第二局比试正式开始,两人各执一把桃木剑,剑尖上涂了一层朱红的油墨,先在对方颈上画出痕迹的人为胜。

    谢颜很是兴奋,拉着裴旖穿过人群往近处找了个视角绝佳的好位置。她素来看不上晏然那副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平日京城中的贵女多是巴结着她,鲜少有人与她势均力敌。今日不论最后谁输谁赢,只要能有人当众挫一挫晏然的锐气,她就高兴。

    两人站在空地中央,互相浅浅抱一拳后,晏然率先出招。她的攻势凌厉,直指要害,轻身一跃,身型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随即抬手向下一劈,剑尖直奔对方的脖子而去,对方挥剑一挡,两剑在空中相交,发出沉闷又尖锐的碰撞声。

    围观的众人屏息凝神,生怕一个眨眼就错过了胜负的一幕。两人出招的速度越来越快,剑影交织,几乎看不清楚轮廓。又几个回合之后,苏黎盈略微占据上风,她找准对方的破绽,猛然逼近,晏然足尖点地狼狈向后接连退了十几步,后脊抵到了竹子上,面前的剑尖已经无限接近她的喉咙。

    眼见着胜负就要分晓,众人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突然一声兽类的尖叫响起,尖利得仿佛要撕破天际,接着一团白色的阴影像闪电一般朝着苏黎盈疾速扑了过来。

    苏黎盈被骇了一跳,本能挥剑要挡,晏然脸色骤变,唯恐自己的貂被对方误伤,顾不上自己此刻正处于劣势,反脚在竹子上用力一蹬,用手臂狠狠撞向对方的手腕。苏黎盈不防,被这力道震得脱了手,桃木剑腾空甩出,凌厉冲破层层空气,径直冲着裴旖的方向飞了过来——

    裴旖呆怔僵在原地,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有时间给她作出反应。人群中已经有胆子小的失声尖叫出来,她眼睁睁看着那把剑迎面袭来,漆黑瞳孔疾速缩紧,直到剑尖距离她不足半尺时,一把玄色的短刀以更快的速度从一旁疾驰飞出,其力道和准度皆堪称惊人,就连裴旖本人都未来得及完全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声沉沉的闷响之后,那把桃木剑被短刀稳稳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少顷寂静之后,围观的人陆续回过神来。

    谢颜吓得花容失色,眼里都泛出了泪,一面懊悔自己非要拉裴旖凑近了看热闹才害她险些被误伤,一面又十分后怕,若是方才没有人出手相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裴旖的面色还算镇定,但后背却悄悄沁出了汗。她略微定了定神,往方才匕首掷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路两侧的人纷纷行礼,同时后退给中间的两人让出了路。

    晏绥走在前面,身后的男子年纪与他相仿,五官端正俊朗,着一身青灰色的衣袍,腰间系着枚九宫八卦牌,牌子下坠着的五彩流苏与纯银铃铛明显是北地特色,跟方才那把短刀上的坠饰是同样的风格,裴旖猜测着,这位大概就是苏黎盈的哥哥了。

    两人走至裴旖身前,晏绥神色莫测看她一眼,没有言语。苏青琰向她行了一礼,沉声道:“今日之事是舍妹之过,让郡主受到惊吓,还请郡主恕罪。”

    众人闻言,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

    方才公主与苏姑娘的比试激烈,所有人皆没有注意郡主是何时到来的。郡主回京的时日不长,他们当中有大半的人未曾见过她的真容,只听闻她容貌不及长公主艳丽夺目,性情也沉默寡言,毫无出奇之处,可是今日看来,传言似乎不实。

    她身着一套月白色的华服,细密的缕金线在裙摆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蝶纹,乌发挽髻如云,面容清冷,肤白胜雪,与长公主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美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狭长,眼尾却微微上挑,为她气质中的疏离增添了一份恰到好处的魅惑,有种欲拒还迎的矛盾感,令人愈发想要一探究竟。

    四周目光齐聚,竹林内一时鸦雀无声。裴旖不太自在成为被关注的焦点,扯了下唇,轻声道:“还要多谢方才苏将军出手相救。苏姑娘也是无心之失,苏将军莫要挂怀。”

    晏绥听言瞥过来一眼,眉尾极轻地挑了一下。他身旁的男人静默了瞬,而后道:“举手之劳,郡主无需客气。”

    苏黎盈拧眉揉着自己被撞麻的手腕,视线装作不经意地暗暗瞟过人群中心的女子,眸底掠过一抹复杂的惊艳之色,随即被她别开眼隐了下去。

    晏然的面色也不佳,手指轻抚着肩上受惊的小兽,低声道:“方才这局是我输了。”

    苏黎盈的目光落在那把被钉穿的桃木剑上,眼神有些暗淡落寞:“你的貂认得主人,我即使赢了你也无用。”

    “可是你那匹马我还是想要的。”

    晏然瞟她一眼,“待你恢复后,可要再与我比一场?”

    苏黎盈收起视线,还未等回话,身后忽然远远响起一道娇柔的女声:“皇姐!苏姐姐!”

    来人是今天宴会的主人,晏灵。她身着浅妃色的宫装,额间描着花钿,整个人珠光璀璨,透满了少女的娇俏,却又不失华贵。

    走近人群后晏灵才看到晏绥也在,她向他行一礼后,望了眼他身侧的裴旖,唇边的弧度微微停滞,而后又很快漾开,抬眸向着晏绥撒娇道:“皇兄,你快替我说说她们两个罢!苏姐姐好不容易才回京一趟,这宴席都要开始了,她们俩一遇上就又比起来个没完了!”

    晏绥眼神示意晏然带苏黎盈回去,众人也陆续结伴离开了竹林。晏灵微笑抬脚跟上了人群,转过身去的瞬间,原本娇美灵动的脸庞瞬间阴沉冷了下来。

    裴旖也想走,可是她身旁的人没有动,她也不敢动,到最后竹林里竟不知不觉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天色渐晚,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经过方才那场意外,裴旖的心绪还没有完全平复,暂时忘却了两人前一日的恩怨,委婉问道:“殿下箭伤未愈,怎的也出来了?”

    晏绥语气冷淡:“勉支病身,来见识一下活人是如何被木剑给劈中的。”

    裴旖听出他的嘲弄,抿了抿唇,不想再跟这人独处,又问:“宴席就要开始了,殿下可要与臣女同去?”

    面前人未置可否,淡声命令:“去把孤的匕首拿上。”

    裴旖一怔,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谢错了人,脸颊微微烫了起来,幸好有夜色庇护,她装作无事发生,镇定应了声好。

    她转身快步走到树前,握紧了匕首用力试图抽出,可那刀刃插得极深,竟然纹丝不动。

    裴旖一面暗暗惊诧,一面又不禁想到,若是当时这把匕首稍微偏离一点,或是自己突然动了一下,那她今日又会是什么下场?

    她不敢细想,定了定心神,两只手齐上阵,甚至还加上了一只脚抵住树干助力,可那把匕首就像是长进树里了似的,一动不动。

    裴旖面颊浮上几分尴尬,同时羞恼断定,晏绥肯定是故意的。

    他使了多少力道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明知道这把匕首钉得这么深她根本不可能拔的出来,却还是叫她来拿,摆明了就是在报复方才她没有第一时间在人前感激他。

    她心中忿忿暗骂他小肚鸡肠,同时也不打算继续为难自己自找难堪,回过眸,讥诮奉承道:“殿下武功盖世,天下无双,臣女无能,实在抽不出来殿下的匕首。”

    晏绥负着手走过来,闲散提点:“你把骂孤的力气省一省,全都用在手上,就抽的出来了。”

    裴旖恨得牙痒,一点也不想否认自己确实是在心里骂他。反正已经确认了他暂时不想杀自己,她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阴阳怪气回敬道:“臣女不敢,臣女担心那样力气会使得太大,将殿下的匕首拧断。”

    身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原来郡主是想拧断孤的脖子,这有何难。”

    裴旖忽觉后颈一凉,他的大掌覆了上来,粗粝指腹在她颈窝上轻蹭了两下,明明是极暧昧的动作,却令人无端泛起寒意。

    “孤教你。”

    裴旖身体瞬间紧张僵直,她清晰感受到身后人的压迫气息笼罩下来,将她圈禁在树身与他之间。她下意识握紧了身前的匕首,来不及去懊悔自己方才为什么非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扣在她颈上的大手倏然用力,她心中一慌,本能缩起脖子闭紧了眼,“咔”!

    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断了。

章节目录

浮春昼(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朝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朝暚并收藏浮春昼(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