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昭然也不着急回去吃花雕鸡。

    许久未下山,空气竟也出奇的好,江水鳞波泛泛,垂落几枝窈窕柳条随波逐流。还有几只胖白鹅排队入江浮水。

    她忍不住多吸了两口。惹得身后的卖身鬼一脸鄙夷。

    “大胆,冒昧问一句,你个鬼,怕什么魂?”

    憋了半天,昭然忍不住道。

    还他爹的一个恶鬼。

    起因是,刚才路上遇见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因为是饿死的,脸侧肌肉凹陷,眼球凸出来大半,有些不忍直视。

    昭然本想打声招呼,日后好相见。

    可这家伙……

    竟然直接跳起来了。

    而他又瞎了一只眼。这么一跳,右腹那个蛋大的血窟窿漏进一束光。

    乡野人家的鬼哪见过这些世面。

    老奶奶的眼珠差点爆出来。

    没一点用……

    “大胆”是她新取的名字,何幸只能应下,这就是寄人篱下的代价。

    何幸斟酌了下措辞,道:“那个,我死后,没怎么出坟。除了隔壁腿脚不好的老头,还……没怎么见过鬼。”

    昭然心生一念,故作正经道:“那,你还没照过镜子?”

    大胆有些懵地点点头,但以周围人的反应来看,大概知道是惨不忍睹的。

    隔壁大爷看见他的第一天,对着墓碑干呕了三小时……

    昭然扶额,叹了口气,眼神指了指旁边的河水,“你要不看看吧,有个心理准备。这里水面开阔平缓,阳光很好,壮胆。”

    大胆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不久后,一声尖锐长啸不绝于耳,凄凄厉厉,索人心魂。

    大胆快没胆了。

    为了安慰他,昭然去临街纸铺买上一套暗绿云纹的衣裳,当面烧给大胆当做见面礼。

    他又对着水面细细打理,头发半束,用银冠高高紧扎,仍旧留下一缕遮住左眼。少年人凌厉的下颌和好看的唇形露出来,顿时少了大半阴郁。

    昭然换装上了瘾,又给他烧了个貌似银质的腰带,黑色皮靴,黑色臂缚,还多烧了几个不同样式的束发冠换着带。

    问就是自家魂,自家宠。

    河岸边有几头水牛悠悠吃草,正值休息时刻,树下也是三三两两唠嗑的农人。

    他们眼神汇聚在不远处一女子身上。

    话里话外逼叨的全是女人的家事。

    村子里谁家狗窜稀了都能传一个月,更何况人。

    昭然等大胆梳洗打扮时听得也津津有味。

    大致就是这女子是明家大姑娘,长相平了些,找上门来的媒人三个劝退两个,剩一个找不到合适的对家自尊受挫,不干媒婆了。

    所以至今未婚。

    但她弟弟成亲了,养了个长姐在家里,没这个规矩。于是她大包大揽了田里的活计,作为住下来的酬谢。

    没想到干得比男子还利落。

    于是又有人想娶她。

    明姑娘拗不过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前年嫁给了村头的瘸子。

    但没过多久,瘸子病故,她又落下个克夫的话柄,又回到家里干起农活。

    乡野之人,谈天说地,帝力于其有何哉。

    不一会儿话题就转向家国大事。

    明家的悲剧不过茶余谈资而已。

    人人都可关心国家大事,但又有谁真切地关注他人的苦楚。

    昭然啧了一声,不想再听,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话说如今世道,一国三君。

    宫里京兆杜氏掌权,统一天下,坐镇东都;海宁闻氏二公子闻云谏镇守西都,于北庭戍边抗寇;剩下的就是小重山上,前朝昭氏公主昏迷不醒,却代表无数前朝百姓,安定西南。

    莫说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划分三君本就罕之又罕。

    但除了这三氏,还有两家香火正盛。

    一是昌黎韩家,诗书传承,跟随杜氏出生入死,一同篡位。如今位列公侯,执掌大权,其嫡子公子望之德誉天下,深得民心。

    二是琅琊盛家,小重山围剿前飞来横财,拥金山,食玉碗,虽血统上差些意思。但奈何人家富可敌国,在朝中也占得一席之位。。

    世风日下,重亲缘而轻品行的世道,寒门再难出贵子。

    “老伯,你这话可不然,科考糊名,有才之人自会如沙中淘金,怎的如此消极。”

    昭然听不下去,踮脚朝河对岸摆手,笑嘻嘻地大声给大家打鸡血。

    但可能距离太远,她的热情还感染不到对岸去,那老伯眯了眯眼睛,也朝她喊:“小姑娘懂些什么。前朝皇族昭氏开始,科考就比我这地里的泥还浑。依我看,读书不如种地。”

    说到先帝,昭然不乐意了,“前朝可是吏政清明,老伯还是休要胡说的好。”

    闻言,他旁边那年轻小伙子啧了一声:“清明?先主在时,优柔寡断,下面浑水摸鱼更甚,不然我村沈家兄弟也不至于四处流落。你就看好吧,那明家姑娘的弟弟就要备考,我看明姑娘得种一辈子地了。”

    狗.日.的史官。

    她就傻了一年,怎的风向全变了。

    成王败寇也不至于如此下作手段,将先主的圣德一笔抹杀。

    昭然还想喊过去,被大胆给拦了下,他朝对面努努下巴。

    不远处来了两个官兵打扮的人,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

    一脸死了爹娘的丧气模样,一看就是来收租的。

    这些佃农全在为世家大族干活,每月分得一点收成就感天谢地,但若是遇上时运不济,五谷不丰的日子,只有完蛋。

    奈何一些黑心肝的大族还将缴税的名头让给他们,自己安心科考升官,将佃农夹在富户和官家之间,生不如死。

    那官兵看见明家姑娘,废话没有,一脸猥琐相直接上下其手,与地痞流氓并无二样。

    村里民风淳朴,她这种抛头露面的姑娘,一向难得自处。

    旁边却没一个上前帮忙的老乡。

    昭然看他不过,不顾大胆的劝阻,叉着腰朝对面喂了声。

    他爷爷的,杜氏收税,猖狂到她小重山脚下。

    当她是死的吗。

    “小子,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那官兵乜了她这边一眼,下一秒,猪手就重重放在明姑娘肩上。

    赤果果的挑衅。

    实在是有些可恶。

    昭然叹了口气,懒懒地俯下身,本想挑一块小石头,还是点了个拳头大小的。

    加上刚被骂爹了,对平民百姓又不能还手,她正好没处发泄。

    右腿往后一抵,泥沙地上印出一道划痕,昭然眯起一只眼睛,瞄了个准头。

    那人表情瞬间有些严肃,但看到石头明显打不到自己头的时候,鄙夷又浮了上眼角。

    “呵,小姑娘力气小,就不要拿太大的石头。”

    不过很快,就听咔嚓一声脆响。

    “五根指骨。”昭然双手背在后面,朝那边歪头笑了笑。

    “全碎。”

    “你不要命了。”另外一人见状,指着昭然就朝河边走来,“这是官府收税,照例行事,容不得放肆。”

    昭然嘟着嘴颠了颠手里的小石子,作无辜状。

    轻轻一弹,那人立马仰头捂住鼻孔。

    两道血痕。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轻笑道:

    “为虎作伥,该打。”

    旁边的大胆都收拾好行李,见到这一幕,有些楞。

    好身手。

    岂不知此时,好身手本人也有些惊讶,甚至是激动。

    她终于站起来了!

    昭然朝对岸扬了扬下巴,“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怎么了吧。”

    那人看来没怎么被怼过,你你你半天,你不出来一个屁。

    昭然又一字一顿道:“现在,回去,逐一上报。告诉你家皇帝小子,他奶奶醒了。”

    “哪,哪里来的妖妇,如此猖狂!”

    昭然哼笑一声,朗声道:“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重山太阳河画春堂来的。”

    怕距离远听不清,她又贴心地补上一句,“清楚没?”

    画春堂住的那个人,无人不知。

    几人立马傻在当场,双腿打着哆嗦犹豫跪还是不跪。

    昭然皱了皱眉,想是自己威信不够,还是刚才太跳脱了些。

    应该听花姨的话,体面!

    她正巧想试试自己身手究竟达到如何层次,掏出一张没烧完的表芯纸,左手食指沾湿河水就要画符。

    此时由远及近,飘飘摇摇而来一张要死不活的符纸,与这剑拔弩张气氛格格不入。

    符纸正正落在她面前,悬空着。

    其上字迹龙飞凤舞,俊秀劲道,妙是妙,但没点书法研究的人还真看不懂。

    昭然一看就知符纸是老苗画的。

    老苗本是专职记录宫廷生活的史官,她刚进宫那会儿,还没见过如此高大的建筑,抬头望时,没注意平衡,一个趔趄,仰倒在地。

    老苗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手拿笔,一手执本,低头瞅了瞅四脚朝天的她,记到:

    小公主疑似有病,走路不稳……

    昭然伸手捏住表芯纸斜上角。

    于是,在这个仙门道家落没的世道,一群人自我催眠无神无鬼,万物由心的当下。

    一个女孩当着他们的面,凭空在手里点燃了一张悬空的符纸。

    诡异。

    相当诡异。

    一旦选择放弃信仰,这些东西在外行人眼中,纯纯邪魔歪道无疑。

    若说世上还有哪些神神鬼鬼,小重山算一,隔壁蓬山算二。

    前者是鬼,后者则被捧成了神。

    那这位自称奶奶……

    奶奶还醒了的人……

    昭然没顾得上他们的表情。

    因为接收人一旦接触传音符,里头的文字就带着传送人的情绪语气,一并炸在她脑子里。

    “女帝啊,别在外面招摇了,体面,注意体面!”

    隔着一张纸,老苗吞了炭一样的嗓门还是震得她脑瓜子晕。

    ……你等等。

    女帝?!

    她什么时候继位了?

    “继位的事没来得及告诉你,没想到你……”

    老苗重重叹了口气,“告诉他们快散了!人越来越多啦!”

    老苗跟尿急一般,调子越起越高。昭然恍然间看了河对岸一眼。

    原本只有七.八人,现在几十双眼睛瞬也不瞬看向自己这边。

    好像……确实太高调了。

    她故作镇定咽了咽口水,捡起忘了一地的体面,淡淡道:“那个……”

    她弹灰一般挥了挥手,黑色臂缚上几颗银钉晃了下光。

    对面吓得集体一个深蹲。

    “散了。”

    正想转身若无其事地离开,她又想起事情还没结束,懒懒抬手指了指对面。

    两个小吏立马腿软伏地。

    刚好,指尖对上明家姑娘,她笑嘻嘻道:“姑娘,真正强大是抛开自尊的时候,干得好。”

    昭然朝她笑了笑。

    她又摘下腰包,划过河面丢给她,“拿着。用这钱做自己想做的,别供你弟弟读书了。”

    距离太远,看不清明家姑娘的表情,但昭然总觉得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对面无人敢动,昭然转身就走。

    大胆见昭然走得缓慢,挑了挑眉,难不成刚才都是装的,贴心地小声道:

    “腿软了?”

    “你又懂了。”

    昭然耳朵竖起,留心听起对岸关于自己嘀嘀咕咕的传言。

    这一年,脑残版昭然不知道留给世人都是什么印象。

    有人轻声道:“这就是前朝公主,昭氏遗孤?当年小重山围攻,公主又在锦官城迎敌,分身乏术,救了一城百姓,却再见不到先主。真正是侠义之士,百姓之福啊。”

    “是啊,没有先主护佑,广开城门,接纳我们这些灾民,现在只怕尸骨无存。”

    那人说着就朝昭然离去的方向跪下。

    只是心中有些疑窦不敢言,这公主走路也忒慢了……

    昭然听到此处,微勾唇角,人心之中自有明镜。

    旁边大胆无语地看着她享受被夸赞和奉承,白眼翻得有些疼。

    不过,另一人当即斥道:“休要再说道了,昭氏已亡。刚她手中烧符,岂不是邪魔歪道。如今无侠无仙,切记只存蓬山功法而已。”

    啧。

    昭然刚才试出了自己身手,现在随意捻片叶子都能杀过去。

    她刚悄无声息小肚鸡肠地摘下一片竹叶时,头顶一只黑鸢掠过,叫嚣声划破长空,倏地朝对岸飞去。

    连带着阴云蔽日,狂风乍起。

    众人心中诧异,眯着眼睛还没看清是何物,更未来得及躲避。

    刚维护蓬山功法的那人头顶上就多了坨热乎乎,新鲜出炉的黄白之物。

    ……

    这是,拉了坨大的。

    竹叶夹在食指中指间,昭然也一时有些怔愣。

    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傻样,怎么有些熟悉呢……

    那黑鸢本是猛禽,无人敢招惹,它欠揍又招摇地于上方盘旋两圈后便离去了。

    只昭然还定定地看着那只鸟。

    “鸟身上有尸气。”

    大胆也发现了症结所在,一语点破。又搓了搓胳膊,早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昭然道:“一路从乱坟岗跟出来的。”

    大胆本就害怕,惯于自我排解,听见这句,舒了口气又自我解释道:

    “难怪难怪,久居鲍市不觉其臭,这就说得通了。”说完还干笑两声,不过昭然没笑,他又识相地闭上嘴。

    “我,那个,我想了想,还是地里面安全,我回去算了。”

    准确得说,乱坟岗出来还没五里地,大胆就吓尿了。

    “没——事。”

    昭然转身一把握住手里的白线,抗在肩头,回头笑了笑,牵着风筝一样,将他不留情面地扯走。

    “我这么厉害,会保护好你的。不是还要回去看看家人嘛。”

    生死之约,借这个理由,她刚好能下山去。

    既然醒了,有些事就不得不去做。

    比如,小重山受困时,锦官城大捷的消息为何没能及时传回。

    她还记得,当时的带军将领正是名满天下的昌黎韩氏,韩念青。

    人人称颂的公子子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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