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重山,昭然放大胆四处溜达熟悉环境,自己先要去搞明白一件事情。

    不是她何时继的位。

    而是……

    “我身手是个什么水平,花姨!”昭然直接破门而入。

    没想到老苗也在,见到她竟然蹦了起来,忽然之间拘谨得很,又是擦手,又是喝茶,抓耳挠腮的。

    昭然了然,皱了皱眉,不在意道:“哎,我都知道。”

    她大咧咧走过去,也坐在八仙桌边,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知道什么?”老苗像只受惊了的公鸡,控制不住打鸣。

    此时,敲门声响起。

    昭然没关门,怜儿走到门缝间,埋头道:“陛下飞鸽传书,听闻公主已醒,正在赶过来,说是快到了。”

    “知道了。”花姨和蔼地朝她笑了笑,又示意她先下去。昭然醒来的消息传出去,杜氏那边必然会有动静,只不过没想到会亲自跑这一趟。

    还这么快。

    花姨转过头来,被昭然一脸冰霜给吓了一跳,抚胸道:“体面不是面瘫,还是恢复点人气吧,人怜儿又没惹你,一天天的。”

    花姨想了想,又说:“现在几乎没有修道之人,老的老,死的死。你应该,算高手吧。”

    昭然也来了兴趣,眼里碎星明亮:“多高?”

    有些激动。

    老苗抱胸靠在门框边,颇为得意道:“我估摸着,这个。”

    他勾起一边嘴角,竖起一根大拇指。

    昭然幸福得想落泪。

    现在看谁还能欺负她!

    “那就好办了,”昭然挺了挺脊梁,回头朝两人扬眉道:“走,接客。”

    也不知道这杜季让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怕是自家夫人临产都没这速度。

    趁他还没到,为以防万一事情有变,老苗将先主的手书当即公之天下。

    公主昭咏言,天资禀异,虚怀若谷,德馨性善,朕后继无人,若其愿意,女君之位,虚席以待,万望诸君对小女多加照拂。

    另一边。

    杜季让在路上驰骋半日,多年未出宫,又被各种规矩拘着,难得畅快。

    此行只带有贴身小黄门一人,竟又像是回到当年在草原上撒野的日子。

    这回谈判若能成功,西南一隅,复归版图。

    他对此格外重视,所以是偷溜出来的。

    临到山脚一个驿站,绿竹掩映,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两人歇马片刻,就听见昭咏言继位为女君消息。

    嘴里的饭顿时就不香了。

    他尝过权力的味道,若是昭咏言继位为女帝,这场谈判,胜算又难说了。

    这两个老家伙,守着小重山这么些年,嘴倒是挺严。

    小黄门见陛下茶饭不思,剥了两颗花生递到他面前,躬身空控背安慰道:“不过传位诏里,有寻求昭咏言意愿之意,此事还没个定数。”

    “我愿意啊。”

    昭然与刚爬上山,哼哧哼哧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为什么不呢。

    杜季让是武夫出身,此时只着一身墨蓝锦文衣裳,玉带束腰,头发高束,简练干脆。还能看见当初战场上的威风。

    小黄门一身暗红,官帽带的稳当,在他后面狐假虎威。

    让昭然想起了熟透的葡萄和石榴。

    杜季让艰难吞咽了下,道:“西南山高路险,瘴气弥漫,野兽出没,百姓都幸得天高皇帝远,你守在这里有何用?”

    昭然想了想,认真道:

    “这里辣酱还挺好吃的。”

    杜季让:……

    这些年在朝堂上见惯了唇枪舌战,引经据典,他暂时有些不适应。

    老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望天,就不该指望她嘴里能冒出什么逻辑。

    杜季让又道:“乱莫大于无天子,天下必有天子,天子必执一,一则治,异则乱。”

    他掀起眼皮,试探地看过去,“听说你又从了仙师,修了道法?你可知现如今,无人信神,皆秉于自身,若是传扬出去,昭氏女帝修行邪术,西南又何以守住?”

    昭然轻皱眉头,朝门边老苗递了个眼色。

    如果没听错的话。

    这是在威胁她?

    忽然被这么一瞧,老苗立马挺了挺脖子,以为自己终将派上用场。谁知昭然就是和他分享一下疑惑,又转头认真道:

    “这可不是邪魔歪道,别人信不信神的,我倒也无所谓。”

    昭然换了个腿跷着,严肃地俯过身,“你也说了乱莫大于无天子,所以我得继位啊。至于你后面一姨以异的,我没听懂……”

    小黄门在杜氏身后眼睛瞪得像铜铃。

    奇人啊这是。

    如今天下太平,杜季让也吃一堑长一智,小重山万万不能动武。若能不废一兵一卒收服,那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昭氏根基在西南,该死的声望是杀不尽的。

    他忍。

    “诶,”昭然眼神随着门外飘来飘去的大胆飘移了会儿,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

    “不如,你入赘小重山,我们在西南夫妻双双把家还,如何?”

    老苗猛地喷出一口茶。

    这姑娘就从没让人失望过,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吧。

    大胆也愣住了,僵硬地回过头来看皇帝的脸色,头顶此时忽然响起那黑鸢的利啸,吓得他直接爬在地上。

    在场唯一能看见他的昭然:请保持你做鬼的尊严……

    昭然蹙眉瞧了眼天上,另一个怂货又飞走了。

    这场谈判,不,胡说八道,以宫里来人败阵而逃结束。

    杜季让觉得自己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想来找她好好聊聊。

    还他爹的不如不醒。

    双手一扬,带着小黄门颇有气势下山而去。

    顺路买了份辣酱。

    杜季让两人刚离开,昭然拿起桌上本来给杜季让切瓜吃的菜刀,细细端详了会儿。

    然后猛地一下,破空扔出,瞬间擦过怜儿的细嫩脖子,插在门框上。

    刀磨得不错,削落几缕碎发。

    大胆在无人在意的门外又是一个趔趄。看见刀飞来的时候,忘记自己早就死过一次,咚的又跪下。

    “是你吧,幼微。”昭然脸上带笑,“当初不就是荣青阳带着你苦苦哀求皇后,留你们在小重山。”

    “这才过了多久,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幼微?”花姨本想劝阻昭然别发疯,听到这名字,也皱着眉细细打探那名颤颤巍巍的女子。

    “幼微不长她这样,你记错了吧。”

    怜儿见缝插针,忙道认错人了,只是普通的女侍罢了。

    昭然挑了挑眉,背手走过去,“哦是嘛?我可不是皇后,有颗菩萨心肠。本来认得的字就不算多,睡了太久,不知道忍字怎么写了。”

    她又朝前走了两步,附下身盯着她,柔声道:“你的眼睛还是这么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记得还算清楚吧?自己撕,还是我来撕?”

    “早晨我才完全恢复,也不过晌午,山下的人才知道我的身份。两个官兵就算腿脚再快,杜季让飞也飞不了这么快,我前脚上山,他后脚就到了。”

    “生怕我跑了啊。”

    怜儿垂头跪下,一手在脸皮上决然一撕,老苗和花姨同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昭然忽视他们俩,埋头顺了顺手腕上的红豆手链,继续道:“你还挺聪明,之前看我神志不清,也不传信,若是那时杜季让解决了小重山,你也性命不保吧?等我有能力反抗,你又怕先栽在我手里,立马报信。”

    ”你就躲在所有人后面,看似是个棋子,实则不伤一毫,坐山观虎斗。”

    幼微的下巴被昭然拿着扇子挑起,羞赧得无话可说,咬着下唇,沉声道:“我父母在京兆,我没办法。”

    “一句没办法,你们就在小重山潜了这么几年,屠了山,灭了门,你就有办法了?”

    昭然轻嗤一声,“还不是回不去。”

    简直荒唐。

    昭然拳头紧握,指骨分明,恨不得直接给她抡上去,听见旁边花姨轻声唤了自己几声,她又松下紧绷的身子,冷声道:

    “滚吧。”

    城门不是她开的,山不是她屠的,大军不是她引来的,皇后也不是她杀的。就是个跟在荣青阳身边的喽啰。

    昭然深吸一口气。

    幼微颤颤悠悠扶着门框站起来,错摸到老苗,老苗不动声色往后一让,她重心不稳扑倒在地上,忍不住愤愤道:

    “这不公平。你们养尊处优,时时前呼后拥,没人拿着刀逼你们夺权,没人强迫你们坐上高位,更没人克扣你们赋税,夺走你们口粮。”

    “可是你们还是打来打去,斗得头破血流前,先要死上万人铺路。最后还是我们的不是。可是,我们有选择吗?不选也是死,选谁就看命。”

    昭然眸光动了动。嘴巴微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花姨皱了皱眉,沉声撵她:“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只是为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自己的选择,怪我们也没用。”

    昭然一时无话,她又何尝不觉得不公平。

    锦官城外的画面逐渐清晰,为什么该死的没死,她保护的人却都不再了。

    老苗叹了口气,“你走吧,关于命运,休论公道。”

    在场谁都不公平。

    似是看出了昭然心中不愤,等幼微走远了,花姨叹了口气拿出一张传音符。

    “你师父让你去找她,说你的刀在她那儿。”

    昭然回了回神,伸手拿过那张符,同样烧了起来,映得屋里的人面色通红,此时却无人惊讶。

    “徒儿,师父我吃红烧肉的时候,掐指一算,你好像不傻了,那来江城一趟吧,最近江城橘子熟了还挺甜……”

    一阵吧砸吧咂嘴声,在空荡荡的脑子里回响。

    “竹要事,保刀还李。”

    符纸只剩最后一点火星,就在昭然毫无防备之时,突然脑子里又快速跑马般掠过一句:

    “花姨的梨糕给我带点,别忘了。”

    ……

    这句倒是清晰。

    这个圆润的声音,以及三句不离吃。昭然大概知道是哪位师父了。

    模糊的印象里,这位师父善修刀法,竹林中,横刀飞剑,风过留痕,应该就是她。

    看着最后一粒火星熄灭,老苗和花姨巴巴望着她,“怎么说?还有其他的吗?”

    这下不用找借口出去了。

    昭然淡定道:“可是,我不认识她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个好问题。

    花姨沉思了片刻,道:“现在修道的不多,应该……挺显眼的。”

    ……不如不说。

    *

    晚上,就在昭然收拾行李,愁眉苦脸怎么安顿大胆时。

    有人喊了她一声。

    “怎么了?”她说,“要不你就将就一晚吧,反正鬼也不睡觉。实在没事干,这些符你要不帮我画好?”

    ……

    这是让鸡烧柴,自己煮自己哇。

    “昭然,不是我说的话。”此时大胆顾不上无语,脸都绿了,抖成癫痫一个劲儿拍她胳膊,“墙,墙!”

    “抢劫?”昭然挑眉没看他,“没钱。”

    勉强配合一下吧。

    抖着抖着,他就摊在地上了。

    出息。

    昭然轻嘲一声,这才抬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屋中心点了一盏灯,她离得近,影子放大几倍映在坑洼的泥墙上。

    角度清奇,胳膊肿大,有些变形和诡异。

    她回头逗弄大胆,“你不会才知道你没影子吧,这也能吓到你?”

    “不是,不是你的影子。”大胆要哭了,显然和魂魄这个身份还没有很好地契合。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些恐怖玩意儿处在一个空间。

    他更不想活了,不,想死了。

    昭然皱眉又望过去。

    山上夜风很重,拍在门窗上吱哇乱响。

    木窗本就关不严实,漏进来的风带着凉意,幽魂一般扫过后背。

    桌上烛火闪了下。

    昭然才看见墙上影子不只一个人……

    “昭然!”

    “公主。”

    “咏言啊——”

    男女老少的声音作叹息状,幽幽滑进他倆耳里。

    死不瞑目一般。

    阴风又颤了颤。

    猛地一下,门哐当开了。

    烛火瞬间熄灭。

    今晚无月。

    墙上的影子忽然也没了踪影。

    但是声音还在,轻声的呼唤,不疾不徐,甚至还有小童轻快地叫她姐姐。

    笑声回荡,在此时有些瘆人。

    老苗和花姨住在画春堂另一边,她左右两侧的屋子都是空的。

    若是住了人不可能没察觉。

    忽然,昭然像是被人扼住脖子,有些难以呼吸。

    胸中沉闷得紧,一股风带着淡淡的尸臭和凉意将她完全裹住。

    透不过气来。

    她眉头紧缩着,叫了两声大胆。

    没人回应。

    昭然忙用左手护着烛台,右手对准烛芯打了个响指。

    微光颤颤巍巍又将小屋照亮。

    甫一抬眼。

    墙上,地上,房顶,只要是被烛光照亮的部分,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淡灰色影子。

    人影巨大,在墙角屋顶转折处,生生扭曲,像是被折断了脖子。

    好多生魂。

    而被人扼住要害的感觉也并不假。

    一只散发着青绿色暗光的手,正围在她脖子上。

    手上青筋突出,手指惨白又细长,像森森白骨。

    但这衣服,这臂缚。

    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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