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二郎带着儿子离开锦童斋时,已是日暮时分。崇仁坊大街两侧有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碾碎在马蹄下、轮辙间。夏日天黑越来越晚,霞光如流火洒满街巷,将坊市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红色。郑小郎君手里捧着那只威风凛凛的“吾卫犬”,笑得眉眼弯弯,跟在郑明晖身后蹦跳着走远。

    锦童斋的喧嚣逐渐退去,窗外余光渐渐消散,只剩下几缕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晚风拂过,卷着不知哪家饮子铺传出的淡淡乳香,飘进店里。店内终于安静了下来。沈知微坐在账台旁,专注地将一整天的收入细细核算,许灵初则蹲在柜台边,将零散玩偶逐一整理归位,动作轻巧。

    博山炉青烟袅袅,映着格心窗漏进的霞光,在地上织出流云纹样。许灵初指尖轻敲兵部人偶的铜甲胄,与甲片相撞发出细碎清响,她忍不住一笑:“阿姐,今天卖得可不少吧?”边收拾边抬头看向沈知微,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期待。

    沈知微还在对比‘日销售报表’和‘现金日记账’,听表妹问话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欢快:“还没算完,但应该是比昨日多了一成。”算筹在她指间跳跃,轻巧地如同檐底那只蹦跳的小雀。

    许灵初放下手里的玩偶,忽然站起身凑到沈知微身旁,笑得贼兮兮:“阿姐,你有没有觉得那郑二郎对你有意?”她神色顽皮,胸前系带随着动作摇摆扫过沈知微手背,带着新流行的蔷薇露香气飘散开。

    沈知微闻言,笔尖一顿,青玉笔杆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随即笑着摇头:“别胡说。他不过是带着孩子来逛逛罢了。”

    “可他对你态度那么好,连我都看出来了。而且阿姐,如若他对你无意,为何这些时日对玩偶之事这么殷勤?”许灵初拖着下巴,面对自己阿姐狡黠地笑着。

    沈知微将笔搁下,刚想给这口无遮拦的表妹上堂思想教育课。却听她话锋一转,又撇撇嘴:“不过,像郑二郎这样家世门第的人,若真有意,当遣媒人去找我阿耶提亲,现下这样,不成体统。”

    沈知微暗暗点头,心道这丫头还算清醒,不是全然恋爱脑。只不过当下她对这些婚姻相关的事情毫无兴趣,只觉得既然表妹还是有一定思想的,就不用在这件事上浪费口舌了。遂话题一转:“现下的问题是,锦童斋玩偶的需求量,单靠你我二人,根本忙不过来。”沈知微轻轻叹了口气,将账本合上,青瓷盏中茶汤已冷,浮着片槐花瓣,像艘搁浅的小舟。她暗暗思量,许灵初能帮多久还是个未知数,舅父舅母当下是不知情,一旦知道恐怕还有急风骤雨。思及此她抬眼看向不远处展台上的玩偶,“初初,你知道现做这玩偶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许灵初一愣,摇摇头。

    “从供应链角度讲是出货率。”沈知微语气认真,表面上似在和许灵初探讨,实则目光凝向虚空,更似在自言自语,“我们要跟踪每一个玩偶种类的销售情况,尽力降低库存率。一旦某种玩偶销量不好,必须立刻淘汰并研发新玩偶。”

    许灵初挠了挠头…好像没听懂…刚想开口询问,门口铃铛轻响,松木门扉被人推开。她转头望去,一个身影踱步而入。

    来人一袭绯色官袍,腰佩玉带,步伐从容,皂靴踏过青砖时悄然无声,唯有蹀躞带上的金鱼符偶尔相击,发出轻微的动静,赫然正是崔怀瑾。

    “崔大人?”沈知微一愣,抬起头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恢复镇定,面带得体的微笑站了起来,行礼道:“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崔怀瑾环视店内,目光在展台中的玩偶上略作停留,然后才落到沈知微身上,微微点头:“某下值路过,见崇仁坊新添雅趣,便进来看看。”他语气很温和,却自带威严。

    沈知微轻轻颔首:“多谢崔大人抬爱。”

    许灵初这会儿却有些不自在。她本就性格腼腆,再加上崔怀瑾那双深邃的眼睛瞥过来时,她竟觉得浑身发紧。支支吾吾说了句“我去后堂看看”,便低着头匆匆逃离了店堂。留下阿姐应付那虽然英气逼人,却让人无端有压力的青年官员。

    崔怀瑾随意地在店里转了几圈,目光细细打量那些陈列的玩偶。“小娘子过谦了。这些便是 ‘六部’玩偶?”他伸手拿起一只‘工部小郎君’,眉头微挑,“果然是别出心裁。”

    沈知微含笑:“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能博孩子们欢喜便是幸事。”

    崔怀瑾不动声色将玩偶放回原处,手指有意无意拂过玩偶官袍上的孔雀纹。他突然转身,目光如炬:“不知小娘子可曾读过《舆服志》?”言罢,大约觉得自己过于严肃,又收起周身气势,放低语气,缓声说道:“我看这些玩偶虽大致合规,但仍偶有介于违制与不违制之间的细节。若是坊间一时的小玩意儿倒也无妨,可若想长久经营,恐需更加谨慎。”

    沈知微听罢,神色微敛,郑重福身:“多谢大人提点,下一批玩偶制作前,儿定细读服制,严格把关。”

    崔怀瑾颔首,状似无意地踱到账台前,绯色袍角扫过木地板上斑驳的槐花影。他瞥见案头摊开的账册,朱砂批注间夹杂着奇异的符号。忽而想起进门前听到的对话,随口问道:“既然人手不足,何不雇些绣娘帮忙?”

    沈知微暗暗一讪,心道他这是在门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自己和许灵初的对话?也不知郑二郎的事他听到了没有。但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答道:“大人所言极是。然则现下店里的营收有限,需先保证现…银流,维持店铺日常运营,之后方能考虑寻找绣娘。”因为一心二用,沈知微的话中不小心带上了一些现代财务术语。

    “现银流?”崔怀瑾微挑眉,显然对这个新鲜词汇很感兴趣。他想起有些吐蕃商队的账本中,那些蝌蚪似的文字与眼前符号颇有相通之处。

    沈知微见状,赶紧凝神,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手头上的流动资金。若一味扩张,没有足够的资金周转,反而会拖累整个生意。‘锦童斋’这两日,生意看似妥当,但刚开张的店铺总是客流量大,真实的经营情况得持续观察才能得知,不能盲目乐观。”

    崔怀瑾目光微动,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很有见地。”

    崔怀瑾今日下值时难得无事,想起那转让铺契的书肆,一时意动,便决定来看看。行至街口,看到往日熟悉的书肆屋顶悬挂大大的‘锦童斋’牌匾,再走近,看见铺外墙上的玩偶宣传画,画风甚有创意,那形似玩偶的风铃串儿随风间或发出悦耳的声音。他联想起近日刮起的玩偶风潮,正欲进门细看,忽听到里面小娘子们似乎在讨论郑录事,他撤回正要推门的手想转身离开,又听见那声音似沈娘子的说什么供应链、库存率。这些名词他从未耳闻,但那话的含义他却听明白了。思索片刻,觉得很有点意思,因此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某有个问题想向小娘子请教。”崔怀瑾忽然正色叉手。

    沈知微赶紧一福,做惶恐状:“不敢当,崔大人请随意问。”

    “若玩偶一时销量不佳便即淘汰,再以新品代之。那么,敢问小娘子,如何判断新品上架后定能超越被淘汰的旧品从而提高所谓的…‘出货率’?若新品未及展现潜力便又被淘汰,是否会导致长远规划受限?如何在短期与长期之间权衡?”

    沈知微…

    他在问‘市场需要培育期’问题,这是市场营销学科的范畴,我怎么和你解释?

    待得沈知微用最贴近古人能接受的词汇把现代商业理论和崔怀瑾科普个一二时,余晖已褪去,天开始擦黑。崔怀瑾一看天色,觉得虽然还有若干疑问,很想再深入探讨,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遂决定结束这场谈话,再度行礼道:“今日多有请教,娘子的见地令我受益匪浅。”

    沈知微一笑,决定给自己这些知识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于是还礼道:“崔大人过奖了,儿幼时听耶娘探讨绣坊经营时,常说及这些,耳濡目染,算不得高见。”

    崔怀瑾听她提起幼年点滴,想这小娘子好似是寄居在许主事家中,静静看了她片刻,见她谈及旧事并无寄人篱下的颓丧感伤,反而能将旧日潜移默化的知识运用到解决当下的问题中,心道好气度。

    忽又听她开口,“崔大人今日赐教在先,儿感激不尽,若‘锦童斋’日后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郎君能不吝提醒、及时指正!”说罢,沈知微深深纳拜下去,心道大腿必须抱紧,且问东问西这么多,烧得自己CPU都快干了。知识必须付费,崔侍郎,你晓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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